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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富煌跟長崎談得很好,漢民則一直在他倆身旁安靜地待著,玉富煌時不時就將目光移到漢民身上去,他一看到漢民,就滿眼都是幸福的笑容。一直暢談到天黑,他們才落座吃飯,酒菜擺了整整一桌,族裡那些有頭有臉的士紳聽說玉老爺另外一個寶貝孫子終於回來了,都擱下手頭的事,前來看望作陪,這一夜是賓主盡歡。
宅院裡人來人往,見到漢生跪著,都感到不奇怪,又都感到奇怪,為什麼不奇怪,就不用說了,漢生嘛,跪著正常,奇怪的是,就算犯了事,今天這種日子,他兄弟回來了,裡面歡天喜地的,沒道理單罰他外面跪著不起,看來今天犯事不小,快別惹起這個閻王爺的注意,繞著走。
這時,有個人影,借著燈光和月光,墊著小腳悄悄靠近過來,是漢生的奶奶,張氏端著一碗飯菜,摸摸漢生腦袋,道「趕緊吃,小鬼頭」
漢生接過飯碗,迅速扒拉幾口,鼓著嘴,道「奶奶,你下次可別給我送了,多危險啊,忘了上次我爺爺訓你了?」
張氏道「不送你不餓死了?」
漢生塞了滿嘴飯菜,道「哪有那麼容易死」
張氏嘆氣道「鬧到哪天算個頭呢?你爺爺都是為你好,你就不能順著點他?天天惹事,回回都惹他生氣」
漢生道「您瞧,您又把我說成逆子了,我沒忤逆爺爺,而且,您以為我光順著爺爺,我不也順著您呢嗎」
張氏愛憐地摸著漢生的臉,笑道「順哪兒了?咱們家裡你爺爺就是天,天是老大,你是老二,奶奶連老三都排不上,奶奶這麼大歲數了,還得順著你呢」
忽然,透過窗戶的燈影,漢生看到一個人起身出來了,他忙把飯碗遞還張氏,道「奶奶,有人出來了」
張氏從容地接過飯碗,道「行,萬一是你爺爺,我又惹一頓罵,奶奶先迴避了」
漢生關切道「奶奶快走」
張氏墊著小腳,快步消失在東屋廊上。
原來,那個起身的,不是別人,是漢民,自從進了屋,就一直惦記著漢生,他穿著小號西服單襯衣走出正廳門,一眼望去,還真是個地地道道的洋公子哥兒,洋派十足,他笑著來到漢生旁邊,蹲下,也同樣給他遞來一碗熱飯菜,十分親善地笑著,道「漢生,給」
漢生沒接,皺眉道「你叫我漢生?」
漢民一愣,道「難道……不是嗎?」
漢生冷冷道「你該叫哥!」
漢民支吾一下,順從地改了口,道「哥……你吃吧」,他把飯碗又向前遞了兩寸。
漢生沒好氣道「我不吃,你走開」
漢民道「你不餓嗎?」
漢生道「餓也不吃」
漢民道「為什麼?」
漢生道「小鬼子,你哪兒來回哪兒去,別在這兒煩我」
漢民漲紅了臉,他不知道漢生說的「哪兒來回哪兒」是指飯桌還是指日本,不過,有一個意思是共通的,那就是,他不受歡迎,他有些急,有些慌亂,還有些委屈,他道「你……你怎麼……我真心……我當你是……咱們是兄弟……」
漢生瞧著漢民那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心裡樂開了花,表面卻裝的一本嚴肅,道「真心個屁啊,你連哥都不會叫」
漢民道「我叫了啊,哥」
漢生就是想耍耍漢民這個「道貌岸然的洋鬼子」,他道「你現在叫還管個屁用」
漢民急道「你……你為什麼要這麼說話?我……我哪裡惹你了嗎?」
漢生道「你是日本人,那個人也是日本人」
漢民道「那人是舅舅,日本人怎麼了?」
漢生道「那就是東洋的鬼子,你好好在東洋待著,幹嘛要回來」
漢民有點生氣了,道「你為什麼這麼說!我回中國找親人的!日本人得罪你了嗎?」
漢生流里流氣道「得罪了」
漢民道「怎麼得罪了」
漢生搖頭晃腦道「我不告訴你」
漢民氣得放下飯碗,「噌」站起身就要走,漢生故意道「不聽了?」
漢民猶豫著轉過頭來望著漢生,道「聽,為什麼?」。
漢生一副戲謔的、輕佻的神態,盯著漢民上下打量,道「你說咱倆能聊嗎?我一個當哥的,在這跪著,你一個當弟的,在那站著,這他媽的怎麼聊?」
漢民道「那你說怎麼辦?」
漢生朝著面前的空地揚揚頭,示意漢民跪下,漢民遲疑一下,轉過身來,面朝漢生跪坐下去,他對這姿勢不陌生,在日本,榻榻米上吃飯、聊天,都是這個姿勢,只不過,這個青磚地面真是硬得很,不太舒服啊,他這時候才由衷佩服起漢生來,在這樣硬的地上,一跪就是三個多鐘頭,而且面不改色,那是多大的忍耐力啊?
漢生不滿地看著漢民,道「哼,腰軟肚硬,有你這麼跪的嗎?要不給你找張床,你乾脆睡這兒得了」
漢民在日本的上流社會長大,他成長的環境,都是彬彬有禮、很有涵養的人,哪裡見識過漢生這種無賴,他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一時反應不過來,腦袋發懵,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牽著,到處瞎溜,他還毫無辦法,只能是亦步亦趨。漢民把屁股抬離小腿,像漢生一樣跪著,道「這下你說吧」
漢生反問「說什麼?」
漢民道「說你為什麼這樣啊?」
漢生道「因為日本人不是好東西」
漢民眉毛一豎,道「你胡說,你憑什麼這麼說!」
漢生道「日本人在旅順殺人,搶旅順,搶台灣,搶山東,算什麼好東西?啊呸!」他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漢民道「你說的這些都沒有根據,是瞎說」
漢生道「是你笨,什麼都不知道」
漢民道「這些我不清楚,可媽媽是日本人,那你也是日本人」
漢生道「放屁,她是日本人,我就是日本人?我認祖宗,她又不是我祖宗,她是日本人跟我有什麼關係」
漢民氣壞了,道「你一點良知都沒有,我不跟你說話了」
漢生道「你還知道良知?亂認祖宗才是……」,他正要貶損漢民幾句,忽瞥見玉富煌從正廳走出來,趕緊閉嘴不說話了。
玉富煌酒醉微醺,緩步走下台階,一出來,就碰到這麼個奇怪場景:漢生和漢民面對面跪著,像兩個俠客生死對決前相互致敬行禮,又像莫逆之交惺惺相惜地對談,奇也怪哉!難道是喝醉了?幻覺?這兩個孩子在幹什麼?
長崎緊隨玉富煌出來,一看此情此景,也是摸不著頭腦,便支愣過腦袋,醉問「老爺,他倆在幹嘛?」
玉富煌搖頭道「我比你多知道不了多少啊」
長崎笑道「老爺,你看這倆兄弟多好啊,這麼快就親熟起來了,漢民這是在陪著漢生呢,我看,就讓漢生起來吧,讓他們進來吧」
玉富煌笑道「我說了算?」
長崎道「當然呀,非您不可」
玉富煌道「好,讓倆孩子上桌,咱們回去接著聊,邊喝邊聊!」他叫起漢生漢民,正要回去,忽然道「哎,我都忘了出來幹什麼了,我還沒小解呢」
長崎笑道「貴人多忘事,貴人多忘事,我陪您去!」
玉富煌道「長崎,你呀,可比中國人還像中國人……」,長崎攙扶著玉富煌,兩人談笑著走遠了。
第二天,長崎就要離開了,臨走之前,他緊緊握著玉富煌的手,真摯道「老爺,您有大學問,這我早有耳聞,只不過,見了面才真切地感受到,原來您是這麼淵博的一個人,中國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啊,可惜,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不能久留在這裡聽您教誨了」
玉富煌道「孩子,這話聽著讓人高興,不過,的確是過譽了,我年少成名,卻是虛名,曾入仕途,卻毫無建樹,在教育上,又縷覺失敗,中國人講,聽其言,觀其行,我是空有一肚子泛泛俗理,卻未做出一件事業來,你說教誨,那可不敢當,有時候,我倒是特別佩服你們日本人,兢兢業業,善於學習,而且,不顯聲色,所謂大才不華,便是如此了吧,你我之間一番談論,談不上教誨,因為我也長了見識,算得上是各得其所吧,總之,你不笑話我這老朽落後,就成」
長崎道「您足不出戶,便知天下事,智者永遠先知,您永遠不會落後」
玉富煌道「半截入土的人,多談無益,關於漢生漢民這倆孩子,你有什麼想法?」
長崎道「來之前,我就已經有了一個想法,除了要讓漢民和你們團圓以外,就是要讓他留在這裡學習,來之後,我的想法就更加堅定了」
玉富煌問「為何?」
長崎道「我在中國工作生活很多年,以我對中國粗淺的了解,這裡雖然落後,國家處於內亂,也不安定,但這都是暫時的,中國的文化,底蘊十分厚重,是值得世界上每一個國家都認真研究學習的,漢民要成人成才,有了在中國生活的經歷,對他一定大有好處」
玉富煌點點頭,道「那漢生呢?」
長崎道「這孩子,我說不好啊,我之前想,漢生如果能跟我到日本去待幾年,那也會大不一樣,日本各方面都十分發達,在世界上也是十分先進的國家,在亞洲這塊土地上,如果你要開拓眼界,那沒有比日本更好的地方了,只是,我看漢生好像有點排斥,他應該是不會跟我走的……」
玉富煌笑道「你說得沒錯,這孩子唯我獨尊,他自己就把自己當成天下的中心,他才不會去想著開拓什麼眼界呢……」
長崎道「這樣也好,不然他們兩個兄弟剛團聚就要分開,誰也於心不忍啊」
玉富煌道「這也講一個緣分,各安天命,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歸宿嘛」
長崎告別了玉家老宅,漢民送他到很遠的地方,才跟家僕駕車緩歸,回到這個陌生的大宅子,落日的餘暉灑滿他稚嫩、憂鬱的臉龐,一種孤獨感,由心頭而起,爬到他年輕的眉頭上,輕輕鎖住了他的眉毛,憑誰也很難去想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富家少年,會有這樣的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