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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乘了長崎的車,便即出發,一路向北直至大同,再由從大同出發,不日,便抵達了張家口,天色正晚,眾人下車吃了晚飯,在一旅店中落腳。
這一晚,漢生,漢民都睡不著,漢生不止一次想偷跑出去,靈璵家在張家口,漢生想去找她,他半夜穿衣下地,漢民突然道「你幹嘛去?」
漢生回頭,奇怪道「你也沒睡呢?我去段家看看靈璵」
漢民抻起脖子,道「不行,你不能去」
漢生道「嗨,沒事兒,以我的身手,來無影去無蹤,神龍見首不見尾,我一會兒就回來了」,他已經穿好衣服,大步而出了。
漢民急忙下地,隨手披件棉衣,追出去,最後,在店門外追上,一把拽住漢生,道「你忘了你怎麼說的了?」
漢生不耐煩道「怎麼說了?」
漢民道「你說不給司令和舅舅添累贅」
漢生反駁道「我不累贅啊!」
漢民道「你還不累贅?這麼重要的行動,說了要聽招呼,可你就不聽招呼」
漢生無奈地甩開漢民,道「好好好,我不去了,我去拉屎,拉——屎——總可以了吧?」
漢民嫌棄道「你說話水平能不能再高點兒」
漢生索性一屁股坐到台階上,嘟囔道「哎,都兩年了,靈璵幹嘛呢,她想我沒有」
夜裡,屋外寒冷,可卻無風,仰頭見月亮清冷皎潔,漢民也坐到台階上,道「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漢生直直盯著前方,道「說人話」
漢民道「怎麼說呢,嗯……意思大概是,這麼久以來,你和靈璵即使身處兩地,可看的是同一個月亮,就好像你們的心也從來沒有分開過」
漢生不屑道「這純粹就是哄鬼的屁話!看同一個月亮就他媽像在一塊兒了?那你以後用不著娶那個東洋小妮子,等她嫁了別人,跟別人摟摟抱抱親親的時候,你他媽就看月亮就行了」,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著漢民的樣子,道「就好像你們的心也從來沒有分開過」
漢民不高興道「你說話怎麼那麼難聽啊?」
漢生道「不是我說話難聽,是你已經傻了,天天讀那些破書,你看你現在,一張嘴淨說那些虛的玄的」
漢民鄙夷道「你不讀書,我現在簡直沒法跟你交流,你一點兒情懷都沒有!月亮就在那兒呢,夜深人靜的,吟詩作對,抒情而已,你瞧不起那是因為你根本不懂,你越不懂你就越瞧不起」
漢生不服道「還情懷上了?不就是吟詩嘛,誰說我不懂!」
漢民挑釁道「好!那你來一個!」
漢生道「聽好了啊!」,他清清嗓子,吟道「啊——好一個大大月亮,有兩個小小士兵!」漢民捂著肚子笑了起來,漢生拍他一下,道「幹嘛你!我這是絕句!還沒完呢!」
漢民笑道「好好好,你繼續」
漢生又清清嗓子,頓了一下,道「漢生愛中國美女,漢民想日本小妞」,兩人同時抱著肚子悶笑起來。
這時,店門裡傳來一陣輕便的腳步聲,要不是今夜寂靜無風,還真不易察覺。
漢生漢民一齊回頭看去,人影越來越清晰,直到那人出了店門,看清了,是長崎。
漢民起身道「舅舅」,他撓撓頭,漢生仍坐著。
長崎微笑道「你們兩個在這吟詩?」
漢民憨笑道「出來看看月亮,正好漢生詩興大發」
長崎摸摸漢民腦袋,笑道「嗯,我呀,有幸聽到幾句,漢生的詩,挺風雅」,他對漢生豎起大拇指,雖然心裡清楚長崎是在瞎夸,可聽到讚美了,漢生還是喜滋滋的,對長崎高興地笑了笑。
長崎年紀越大,越喜歡與少年人交流,他一直在想,別看中年人總在開導、說教少年人,其實很多話,中年人是說給自己聽的,少年人才是永遠被人羨慕、被人學習、被人研究的群體,少年人身上的東西,對後繼乏力的中年人,極具啟發意義,甚至於,少年人才是人類的精華以及發展的源泉,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少年人離得開任何人,任何人卻都離不開少年人。
此時此刻,情景交融,長崎來了興致,跟漢生漢民並坐到台階上。長崎道「中國唐代時,有個邊塞詩人,叫王昌齡,人皆稱其天才流麗,音唱疏遠,他是我最喜歡的中國詩人,他有篇詩叫《出塞》,裡面也寫到了月亮……」說著,長崎抬頭看了看月亮,低頭道「每看到月亮,就會想到這首詩,對王昌齡的情懷就更加敬佩」
漢民道「王昌齡的《出塞》不止一首,舅舅,你說的是哪一首?」
長崎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的朗誦起來「騮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城頭鐵鼓聲猶振,匣里金刀血未乾!」
漢生贊道「最後這一句,霸氣!」
長崎道「除了剛剛那一首,另外還有一首,漢生,這一首更加霸氣……」
漢民道「舅舅,我來念吧」
長崎點點頭,漢民誦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漢生搶過來道「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漢民給漢生鼓了兩下掌。
長崎笑道「漢民,你看,咱倆班門弄斧了吧?」
漢生搖頭道「那不是,我就會這一句,我不是班門」
次日,一行人轉向東南而行,途徑宣化,又駕車順京張鐵路沿線行駛,經下花園、懷來,過居庸關,又經南口、沙河、清河,最後抵達北平。一路上,閻、馮、長崎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對侃,乍一聽,都是說一些天南地北、風土人情、家長里短,平平無奇的內容,跟尋常人聊天也差不多,可一細品,就發現,唇槍舌劍、彼此試探的言詞,是層出不窮、花樣迭送。漢生漢民涉世不深,就真的以為他們拉家常而已,要不然就是聽得一頭霧水,聽著聽著沉沉睡去,再醒來時,又到下一站了,總之,最隱晦的東西,他倆半竅也不通,閻馮長崎三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而漢生漢民好像有睡不完的覺。
漢生漢民都沒去過北平,一到北平,他倆就立刻被北平城的雄偉和繁華所吸引,各色建築錯落有致,連公園都是雕欄玉砌、錦天鋪地,光是這些故都的四合院,其外也厚重樸素、其內也細膩精緻,每一座都凝練、沉澱了近千年的東方建築美學,王公府邸、豪門大院就更不用提了,北平一城的氣派,足以傲視全國。
長崎安排了一處豪華的洋樓,幾人住下後,長崎有些神秘道「我要出去見幾個朋友,兩位司令請寬住一晚,在這裡,安全是沒問題的,請放心吧」
馮道「百川,虎落平陽啊,現在你我二人,在自己國家,還需要一個日本人來保證咱們的周全」
閻嗔道「嘖!我說煥章兄,長崎這一路用心良苦,勞心勞神,有目共睹!你發什麼牢騷?」他轉頭笑嘻嘻道「長崎,他可不是說你!你別多心!」
長崎擺手道「馮司令,人生嘛,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要有偉大的抱負、頑強的信念,終會柳暗花明的,到那時再回頭看,這點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呢?我非常喜歡中國詩人黃巢,他寫的一首詩,馮司令,我斗膽,想背給你聽」,他慨然誦道「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你瞧,多麼雄偉的氣魄啊!」
閻馮二人聽罷,不由得出了神,閻錫山一時感慨,漫想到了黃巢的另一首詩《題菊花》: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他忽然之間雄心勃勃,心胸一暢;可馮玉祥,不禁疑惑起來「長崎這廝,一路上拐著彎兒地勸我要不怕挫折,究竟什麼心思,他話里話外,是勸我再去起兵,不要放棄革命……」;漢生卻在想「他不是喜歡王昌齡嗎?怎麼又喜歡黃巢了……」
馮磕了磕茶碗蓋,淡淡道「長崎,你能不能別老拿我們自己老祖宗的東西來給我們上課?」
長崎鞠了一躬,道「馮司令,實在是抱歉,其實我對中國文化懂得還是很少的,我不該賣弄」
馮道「那倒也不是賣弄,你懂的也不少……算了算了,你快去忙你的吧」,長崎微笑致意,轉身正要離開,見漢生漢民張張嘴,想說什麼話,他問道「漢生漢民,你們是不是也想在北平轉一轉?」
漢生漢民的確想去,只不過職責在身,外出之言,他們總覺得不便出口。
馮玉祥見漢生漢民目光閃爍,心想他們這個年紀,免不了愛到處跑一跑、玩一玩,老陪著閻馮,時間一長肯定膩了,他問道「漢生漢民,你倆也想出去走走?」
漢民不答,漢生道「有點兒」,馮擺擺手,半諷道「可以,去吧,正好有這機會,別光顧著玩兒,要跟著長崎先生好好學學咱中國的詩!」
閻道「煥章兄,不可無禮!」
馮道「你煩死了!」
次日,幾人早早做好了準備,從洋樓門前上了轎車,出北平城,經廊坊、天津,最後抵達塘沽口的碼頭,長崎正要帶著眾人登上一艘貨船,忽然,碼頭上走來幾個巡警,把眾人攔下,一巡警從身上摸出國民政府的通緝令,說要進行檢查,隨後,他們仔細打量著幾人。
那巡警眼睛忽然一亮,指著馮玉祥,道「哎,那個大鬍子,你別動!你這鬍子我怎麼瞧著那麼彆扭啊?讓我看看!」他說著便將手伸向馮玉祥,漢生眼疾手快,不等巡警手伸來,他就一把攥住那巡警手臂,扭得巡警關節「硌硌」作響,另外幾個巡警見狀,齊刷刷舉起了槍,大聲嚷叫著「反了天了!都給老子舉起手來!」
長崎淡淡一笑,道「你們這裡誰是管事的?」
原來,被漢生制住的那位,就是這群巡警的領頭,他掙脫了漢生的手,哇哇大叫道「反了!反了!他媽的!都給老子帶回去!」
長崎慢步走上前,背對著閻馮等人,向巡警頭兒掏出了一個小牌子,隨後,拍了拍那巡警肩膀,道「朋友,這個東西你應該是認識的,幫我問候你們張學銘局長,就說長崎蒼介過後會登門拜訪他的,謝謝」這麼一來,不僅是那幫巡警吃了一驚,就連閻馮也相顧愕然。
說完,長崎帶著眾人徑直上了船,眾巡警一言未發,呆呆地目送眾人上了船。一警員問道「頭兒,那是個啥東西」
巡警頭兒一時沒回過神兒來,仍望著那條貨船,呆呆道「特別通行證」
閻馮二人清楚,對於做外事工作的人來說,認識一些軍政要員,不算是什麼奇怪的事,但長崎卻不同,他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他的能力,已經明顯超越了這個範疇。長崎對各路名流無不知、無不曉,這暫且不提,可世人皆知,東北軍老帥張作霖就死在日本人手中,東北軍上上下下對日本人可謂恨之入骨,萬料不到的就是這裡,長崎的神通,能讓東北軍少帥張學良之弟張學銘,也對他敞開大路,閻馮不由得大為震驚「民國以來,還從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外國人,能像長崎這樣,在中國大地上手眼通天竟至如此」
長崎道「我有些喧賓奪主了,百川兄,馮司令,你們不會介意吧?」,閻馮正出神之際,長崎笑道「這貨船很快的,一天就能到了,如果準備好了,我就叫他們開船離港了」,閻馮點頭,長崎對船老大喊了幾句日語,不一會兒功夫,纜繩解脫,貨船緩緩駛出塘沽港。
閻馮二人均想「這正是長崎厲害之處,他好像總能摸准你在想什麼,而且百般迎合你,又或者百般試探你,他從不動怒,人們貶損他、挑釁他,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轉眼又與對手談笑風生起來,這門子涵養功夫,非常人所能及,最困擾的,就是很難找到他的弱點」
迎著海風,閻馮二人憑欄遠眺,塘沽港漸漸消失在碧波深處,一時間滿目蕭然,馮忽然有種去國懷鄉之感,惆悵萬千,他掏出煙,緩緩點了一支,忽聽背後一水手用生澀的中國話大叫道「先生!這船!禁止抽菸!」,馮玉祥一怔,轉頭剛要詢問,長崎忙道「馮司令,你抽吧,我來和他說」,他轉頭對那人烏拉烏拉說了幾句日語,那水手才點頭離開,長崎歉然道「馮司令,他說,這船里裝的都是怕火的貨物,抽時候最好在舷邊,並無大礙,你儘管抽,小心一點就是了」
馮玉祥聽罷,急忙將煙扔到海里,正色道「你們有規矩,我一定遵守的!」
長崎欠身道「馮司令真是通情達理之人吶!」
此事一過,閻馮才開始細細打量這條貨船,從舷邊探頭下望,吃水已達最深,顯然是滿載貨物而行,閻馮記得,他們由碼頭出發時候,像這樣的日本船還有不少,大批碼頭勞工在應接不暇地往船上搬運貨物,然後,一艘一艘貨船緊張而有序地駛離碼頭。
閻馮二人忽有不祥之感,不約而同地想起民國十七年時,也就是兩年半以前,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張作霖一案,引起了軒然大波,可以說,那件事,其實為「東北易幟」埋下了種子,後來,張學良宣布東三省及熱河省服從於南京國民政府,相當於把日本人最眼饞的肥肉,親手送給了蔣介石,馮暗想「日本民族鷹視狼顧,又覬覦東三省久矣,豈肯善罷甘休?」今天,眾人所見到塘沽港口上這一番「千帆出碧水」的景象,不覺已感到前兆。常言道:山雨欲來風滿樓,這些馳行的日本貨船,就像是暴雨前夕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