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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長崎和石原來到關東軍司令部。
關東軍司令官本庄繁的辦公室中,石原把長崎受到嚴重生命威脅的經過,添油加醋地向本庄敘述了一遍。
本庄大吃一驚,急道「你們即刻去傳令,旅順和大連所有的關隘、哨卡、鐵路、港口立即實行緊急管制,全面封鎖,即便是縣鎮村的小道、小型漁港也都派兵封鎖,一有閻馮二人的行蹤……」
石原搖搖頭,沉著道「司令官,已經來不及了,這事發生在上午,他們走之後很久,他們的死士才離開,您現在下令,只能抓到幾個末流小賊」,他肅手而立道「當時我想,長崎長官是帝國不可多得的英才,失去他,帝國在支那的事業就會有重大損失,所以我放閻馮離開了,這一切都是我擅作主張,請您軍法處置我吧!」
本庄怒道「事起突然,我是不會因為這個怪罪你倆的!我生氣的是,這兩人關係重大!你們應該及早報告!打電話報告也好啊!現在才慢悠悠坐車來,像什麼!」
石原道「司令官,您了解我,木已成舟的事,我反而不會那麼急了,所以就緩緩前來請罪,順便仔細思考彌補的辦法」
本庄呼出口粗氣,板著臉問「想到了?」
石原搖頭道「沒有想全,但一直在想,有一點是確定的」
本庄道「不要吞吞吐吐!」
石原道「閻錫山和馮玉祥都是老狐狸,我們軟禁他倆大半年時間,反覆斡旋,他們一定會察覺到什麼,我們的計劃可能會泄漏出去的!」
本庄沒好氣道「用你廢話?這一點難道我不清楚嗎!」
石原佯作沉思,道「司令官,現在我們只剩下兩條路可走了」
本庄繃著臉不說話,長崎在旁道「那麼……哪兩條路呢?」
石原沉吟道「一是,按照原來計劃,關東軍補充了更多兵力和武備,做好更全面的部署之後,靜等1932年,實施我們的『滿洲方案』,第二個,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支那政府有所警覺之前,我們就實施原計劃」
本庄陰沉沉道「你等於是向我建議立刻實施原計劃!這不是你一直以來都堅持的嗎?就拿現在來說,那也相當於整整提前了半年,我們毫無勝算!」
長崎在旁佯勸道「石原君,這會不會太冒險了,張學良還部署著十幾萬兵力,冒然進攻的話,我們未必占得了上風呀」
石原不以為然地笑道「張學良根本不值一提,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個只會躺在女人懷裡抽大煙的二流子,司令官,我觀察支那的國情,雖然已經是日趨統一,但仍處於分化狀態,支那國民黨派系很多,組成非常雜亂,就是蔣介石的中央軍,也有嫡系和旁系之別,更不用說別的,他們表面上歸順中央,可實際上是面和心不和,彼此矛盾重重,如果我們走保守的道路,就不會有現在這樣好的機會了,而且,我說現在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是因為,他們還有一個很棘手的對手……」
長崎忙填補道「支那共產黨!」
石原抬頭道「正是,司令官,國民黨正在全力剿共,您想,假如在明年到來之前,他們解決了這個棘手的問題,或是達成了聯合,那時候,我們面對的,可能就不止是張學良了,我之所以希望立刻行動,就是怕將來雖然我們準備好了,可我們同時也會面臨比現在大好幾倍的阻力!」
本庄嘆口氣,顯然是被說動了,他道「石原,這些我也想過,與你想法基本一致,只不過,我們需要冒很大的險才行呀」
石原道「從以往許多事件的試探結果看,支那政府往往主動讓步,會避開我們的進攻性試探,對此,我相當有把握!」
本庄猶豫道「你們都知道,我關東軍里,沒有一個不是竭盡所能地為國效力,可參謀本部卻一直不贊成我們的計劃……」
石原傲然道「司令官,我們關東軍開疆擴土、揚國威於海外,為帝國的事業赴湯蹈火,國內那些肥頭大耳的官僚不但不支持我們,反而還敢詬病我們,到底是我們關東軍在前線,還是他們在前線?在這裡,我們最清楚情況,最了解支那,最清楚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支那人有句話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參謀本部如果非要強加干涉,我們就該用實際行動向他們證明,我們才是正確的!」
本庄正色道「沒錯,參謀本部一直想插手我關東軍,前幾天還說要派專員來監視關東軍,有一夕會的朋友向我透露,他們還準備拿天皇陛下的敕令來壓我,我也早就受夠了!」
石原道「是的,司令官,我也聽到一些消息,我們最近為滿洲計劃做預先準備,大本營好像有所察覺,他們正準備派人前來阻撓我們,夜長夢多,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也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機會了,我正式建議您馬上實施計劃」
本庄背著手在地上走了幾步,忽然問道「他們當真派人前來橫加阻撓,怎麼辦?」
長崎忙道「你們只管去做,我來和他們周旋」
本庄好奇道「你怎麼周旋呢?」
長崎笑道「這很簡單,只要報以歉意的微笑就可以了」,石原哈哈大笑。
本庄問道「那國際方面呢?」
長崎道「國際方面也不用擔心,我去找溥儀,他要取回他老祖宗的滿洲,那這件事就會變成理所當然……」
石原附和道「天經地義,名正言順」
本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如此,我們只好全力以赴了!」
石原有些激動道「啊!閻錫山和馮玉祥的不意逃脫,說不定,真的成了我們天大的機遇!」
本庄又板起臉,道「這是你預謀已久的吧?」
石原急忙道「怎麼會啊?司令官,這些,全部都是天意」
本庄道「好了,事不宜遲,我們要趕緊布置下去才行,待會兒,你們就分頭行動,按計劃連夜部署兵力,傳我命令,要在一晝夜之內,儘可能多的完成部署!」長崎和石原立正受命。
本庄的手指有力地敲擊著桌子,道「太陽升起的時候,日期是多少?」
石原道「明天嗎?噢,昭和六年,九月十八日!」
本庄眼中閃出狂熱的光彩,激動道「好!就是這天!石原君,長崎君,接下來就是發揮你們極限才智的時刻了,你我以及數萬關東軍將士的前程,在此一舉!」
兩天之後,有關「柳條湖事件」、「瀋陽事變」、「九一八事變」的新聞,登上了大小報刊,雪片一樣飄散在旅順、大連的街道角落裡,在長崎公館的後院中,漢民冷臉捏著報紙默默地看完。
對面的銀杏樹上,垂下一條紅色的粗布飄帶,那是漢民為了晨練,專門纏上去的,他放下報紙,面無表情地盯著飄帶,呆站了片刻,從身後拾起短棍,對著那條飄帶練起棍來,他晨練的時候,如此清晰地察覺到自己的懊惱,無論他怎麼揮舞、抽打,那條飄帶始終都是輕微蕩漾一下,然後又靜靜地垂下了,忽然,一陣風來了,那條飄帶高高揚起,仿佛是在風中嘲笑漢民的無能和無力,漢民頹喪地甩開短棍,一頭扎進屋裡,躺在床上不動了。
綾子早早就來找漢民,漢民晨練那一幕,她盡收眼底,她拿起桌上的報紙,頭版頭條上鮮明地寫著「柳條湖事件」,以及滿紙控訴:「中國東北軍部隊,對柳條湖段南滿鐵路實施了蓄謀已久的攻擊,其目的在於破壞日本經營的這條鐵路,搶奪其所創造的經濟利益,限制日本生產、經營、貿易的自由發展,並極力排斥日本在華的合法權益,由於屢次受到中國軍隊的無端挑釁,迫不得已之下,關東軍各部展開反擊……」,綾子拿著報紙進了屋,望見漢民雙眼緊閉,她低頭又默讀了遍報紙,卻好像一個字也讀不懂似的,報紙上只有排碼得整整齊齊的文字,卻沒有文章,她心煩意亂地放下報紙,坐到漢民身旁,綾子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閉上了,過了會兒,卻又張開,小心翼翼道「你……你想喝口水嗎?」
漢民坐起身來,疑惑地看了綾子一眼,他沒聽清她在說什麼,他剛才躺在床上,耳朵里斷斷續續傳來的,全都是瀋陽城下的巨大炮聲,綾子又問「你喝水嗎?我給你倒」,漢民點頭道「謝謝」,隨後,默然地坐著。
綾子端來水,遞給他,道「喝一口?」
漢民道「好」,接過來,貼著杯沿抿了一口。
綾子努力地想看懂漢民的心思,可他那張年輕的臉上,只寫著憂鬱,雖然漢民一言不發,可他心裡早就排山倒海了吧,她這樣想。
綾子心中不無恐慌,比起這種沉默,她更希望漢民能氣憤、傷心、惱火或是激動一些,哪怕是口不擇言、歇斯底里地怒罵出來,也總比漠然或默然要好,就算是把情緒全部都發泄到她身上,她也不怕,她多想去承受一些,漢民越這樣,越讓她心疼、心焦,她小心翼翼地待在他身邊,這樣憂心忡忡,已經一連好幾天了。
又過了幾天,報刊上對事件的口徑改了,從「瀋陽事變」變成了「滿洲事變」,又從「滿洲事變」,變成了「支那事變」,不過,讓綾子意外高興的是,漢民好像慢慢忘了這些紛擾,他仍然會看報紙,看著中國軍隊「聞風喪膽」、「落荒而逃」,看著中國軍隊在「帝國軍隊」強大的攻勢下,絲毫不敢抵抗,一步步向後撤退,而「帝國軍隊」,總算奪回了「原本屬於帝國」的利益,拯救了「軍閥殘暴統治下」的中國人民……但通常,他只是大略地看一遍,然後就若無其事地放下報紙,該練拳腳練拳腳,該讀書就讀書,該陪綾子聊天就陪綾子聊天。閒暇時刻,漢民就和綾子去舞廳、去看電影、吃各色的中日美食,也謙虛地向綾子學起了英語,總之,外面的世界戰火紛飛,不影響他們生活在安逸之中。
五個月後,日軍占領東北全境,戰事也日趨平靜,長崎從繁忙的戰事中解脫出來,面帶風塵之色,回到公館,漢民能感覺得到長崎身上的疲憊,但是,如果仔細去瞧他的眼神,又立馬能察覺到另外一種姿態,那是一股想竭力掩蓋、卻又不小心透露出來的興奮。
進門前,長崎在轎車上坐了很久,他準備了一籮筐的話,想著,不管外甥從哪一方面發問,他都要向外甥分剖明白,讓他理解,「大日本帝國懷著崇高使命感,嘗試性地幫助滿洲人民建立一個文明祥和的國家」、「又懷著無私、友好的精神,向還被困頓在窘迫生活中的中國人民發出充滿道義的感召」,並且「日本和滿洲都對未來報以光明的希望……」,他想了很多很多,可當他看著漢民的時候,發覺他的外甥好像根本不關心這回事,雖然準備全白做了,但長崎高興極了,他摘掉領帶,心想「啟太的立場溫和了,他到底是大和民族的孩子啊,到底是帝國培養出來的人才呀,就算關東軍占領哈爾濱,也不能比今天他的表現更讓我高興!」
可是,在飯桌上時,兩人卻難得開口聊幾句,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些生活上的事,長崎想「好像疏遠了一些,不過……說不定是我想多了,男孩變成男人的時候,沒用的話就會變少,這很正常,我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
又過了幾天,松下治夫也從前線回來,他來到長崎公館拜訪,見漢民正在裡間捧著書,眼神是呆滯的,他確定,漢民的眼睛在書上,心卻不在,治夫湊過來拍了拍漢民,漢民才發現治夫。
作為直接參與戰爭的治夫,卻根本沒談這場戰爭,因為他知道漢民的父親是中國人,但是治夫談了戰爭的後續,因為他又知道,漢民的母親是日本人,他從小在日本長大,所以,避諱但不全面避諱。
治夫道「漢民,你知道嗎?中國人現在非常排斥日本人,為什麼呢?就是因為我們用一些強制手段幫助他們重建秩序嗎?」
漢民對有關於戰爭的話題毫無興趣,他問著另一件事,道「怎麼排斥?」
治夫道「滿洲事變發生之後,中國的各大城市的排日活動都達到了巔峰,他們收繳、扣留了價值上千萬日元的日本貨物呢,上千萬日元啊!搶的槍,燒的燒,砸的砸,而且聽說,在中國的日本人現在形勢很危險,外務省已經開始引渡、保護日本人避難了,那些佐官們都在驚嘆,他們說,中國人是真的沒腦子、不理智,但也奇怪,因為從沒見中國人這樣團結一致過……」治夫謹慎的看了漢民一眼,道「啟太,你介意我說句實話嗎?」
漢民側頭看著治夫,淡淡道「不介意」
治夫覺得方便講了,道「可是,很多日本人覺得,這就是一陣短暫的民族情緒而已,沒什麼好怕的,老一些的前輩都說,中國的愛國學生是世界上最亂的,中國的政府是最無能的,一旦發生什麼事,政府就縮在後面,學生就胡鬧一場,等他們鬧夠了,把百姓推到最前面,然後他們轉身就走了,總而言之,中國就是一個政治失敗的國家,民間與政府各行其是,甚至走完全相反的路,中國政府的對外……」
「你們兩個!過來搬東西!」,治夫忽被一聲清脆的叫聲打斷,轉頭一瞧,是綾子站在不遠處,腳下放著兩塊黑板。兩人上前幫忙抬黑板,轉眼就把剛才的談話拋到了腦後。
黑板抬進內間後,治夫拍拍手上的灰塵,奇怪道「這黑板做什麼用的?」
綾子笑著望了眼漢民,道「他要學英語,請我當老師」
治夫眼睛一亮,興沖沖道「真的嗎?我也認為,這個很有必要學一下!」
綾子嘆氣道「哎……可是我太慘了,他都不給發薪水,我還是免費教」
治夫道「我能跟著一起學嗎?」,綾子玩笑道「你先把漢語學明白再說吧」,此言一出,三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漢生,漢民勉強擠出一絲笑,他起身走回臥室,背影落寞。
治夫回憶道「哎,我又想起請漢生吃日料和秋刀魚的時候了,漢生說不好吃,我當時還挺生氣,後來,他還請我吃過魯菜,算一算,也好久沒吃了」
綾子平靜道「治夫君,請你以後不要在他面前提戰爭的事了」
治夫道「這個我有分寸,可是,啟太他好像也不是很在意這個話題」
綾子正色道「不管他怎麼樣,我們最好別提」
治夫無奈道「好吧,好吧,不提就不提」,他遲疑地望綾子一眼,道「你對啟太這麼好……他……他對你好嗎」
綾子避開治夫的目光,一邊拾掇茶几上的零碎物件,一邊低聲道「這問題問出來,有什麼意義」
治夫道「怎麼沒意義,我……」
綾子淡淡道「在我這是沒意義的,治夫,我不喜歡你」,說完她低頭走過治夫身旁,治夫張了張乾裂的嘴唇,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又過幾天,石原前來拜訪。
從滿洲事變開始,戰事發展順利得出乎意料,五個月來,石原每天都是聽著捷報醒來,然後又看著勝績入睡,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精神抖擻,此刻他已是全日本的英雄,他為此而自豪不已,帝國能征服滿洲,可以說是他用自己天才的戰略構想一手策劃,並頂住了重重壓力堅決實施了的,石原對自己這一「恢宏手筆」感到滿意,可真要說起來,自己能名滿天下,長崎的那個中國外甥,還真是功不可沒,糊裡糊塗地促成了這個「名震世界」的計劃,他覺得長崎這兩個傻乎乎的外甥很有意思,那個漢生倒不提了,這個啟太,是個好苗子,可以培養一下。
在飯桌上,石原道「長崎長官,啟太真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很有資質……」他吃著菜、沒有抬頭,忽然道「啊……嗯……啟太,聽說你曾經在支那軍隊中服役,你的功夫很不錯」
漢民淡淡道「石原先生,我的功夫馬馬虎虎」
石原扭頭對長崎道「是個可以培養的人才,不如我們保薦他去陸軍士官學校上學吧?」
石原一語正中長崎下懷,長崎一直有這想法,但面兒上不好主動提出來,他點頭道「嗯,可我怕他不適應士官學校的生活」
石原沉吟道「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要去主動適應呀,作為一個日本人,他理應懂得武士道精神的分量,而在支那,是無法培養的」
長崎點頭道「那還要看他的意見」
石原顯得十分不理解,道「啊!這還有什麼意見呢!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啊!」,可長崎始終默不作聲,石原無奈地搖搖頭,低頭吃起飯來。
漢民一聲不吭,臉上也沒任何表情。
良久,長崎抬起頭注視著漢民,和聲道「啟太,士官學校不僅是日本將軍的搖籃,也培養了很多中國的將軍,閻司令就是士官學校的學生,我和閻司令就是在那時候相識的,此外,一些大名鼎鼎的中國軍人,蔡鍔、蔣百里、孫傳芳、何應欽,很多很多人,也都在士官學校學習過的,我建議你去學習一下,對人生會有不小的幫助,怎麼樣?」
漢民遲疑了很久,才緩緩抬頭,道「舅舅,我都聽你的」,長崎和石原聽了,都露出滿意的笑容。
綾子知道漢民要去士官學校之後,顯示出一種十分細膩的憂慮,她問漢民道「你為什麼要選擇去那裡呢?」
漢民搖搖頭,道「我不清楚,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雙手在推我,我覺得我沒辦法決定自己的道路」
綾子一直試著去懂漢民,為了去懂,就必須讓自己的細膩發揮到極致,而這種心思,又會因為過於細膩,使自己疲憊,不過,她還是喜歡讓自己細膩,因為細膩起來時,她會覺知到自己的溫柔,從而產生一種由內而外的美和自信,她無法想像當自己粗枝大葉起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她常想,女人一旦不細膩了,那也算不得女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