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病房的路上,柯萊難得安靜,唐嶼也不說話,兩人只並肩而行,氛圍有些凝滯。
來到門外,柯萊終於說了一句:「如果……你希望,我可以請李副院長讓你一起加入手術……」
唐嶼只是回過頭來,眉眼無波。
雖然他什麼也沒說,柯萊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唐嶼是想全權接收自己父親的手術,不用李副院他們的參與。
柯萊抿了抿唇,那個「好」字在唇邊繞了半晌,終究沒有馬上說出口。
唐嶼也不急,徑自推開門先走了進去。
病房分兩個區域,柯太太獨自坐裡面那間守著床上的先生。不過幾天,柯輔晁就瘦了一圈,眼睛緊緊閉著,哪還有之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氣度,兩鬢花白,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
柯太太回過頭來,看見換了無菌裝備入內的柯萊,還有他身後的另一個男人。
柯萊輕聲對母親介紹:「媽,這位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叫唐嶼,他來看看爸爸。」
柯父病倒後,申泉、謝語嬌、陶乙飛還有柯萊的不少朋友都先後來看望過,考慮到柯輔晁的身體還有母親的心情,柯萊都沒有讓他們進來,大家都只在外間隔著玻璃探視了一下。除了最親近的家人外,這還是柯萊第一次讓人這麼近距離的接近柯父。
柯太太有些驚訝,不過還是親切地對唐嶼點了點頭:「小唐啊,你好,謝謝你來看柯萊的爸爸。」
雖然隔壁就有休息室,但是這些天來她因為擔心根本沒怎麼睡,更因為一個人偷偷流眼淚,此刻瞧著眼睛通紅,臉色也比較蒼白。
面對她的溫柔,唐嶼依然沒有很熱情,他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了一句:「您應該多喝水,就算吃不下飯,不想睡覺,也要多喝水。」
這個問候有點特別,柯太太楞了一下才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後就被柯萊拉到了一邊。
兩人一道看著唐嶼從口袋裡摸出了一隻很小的電筒,開始翻看柯父的眼睛。查看片刻,又去捏他的手,捏完手又捏腳,反覆了好幾次。
柯太太看得莫名,忍不住輕輕扯了扯柯萊,兩人一同去了外間。
「小囡,小唐是醫生嗎?」柯太太小聲問。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柯萊也不瞞母親了。
「是的。」
柯太太睜大眼:「那他是不是很厲害啊?可以救你爸爸嗎?」
「也許……可以。」柯萊頓了下,「他很厲害。他之前在a國的醫院當醫生,去年才剛剛回來,我見過他治好很多複雜的病例,醫院的醫生也都誇他了不起,聽別人說,他的老師也很厲害,是神經外科非常有名的傳奇人物,他還在……」
待察覺到母親興奮的眼神,柯萊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說了那麼多,不由吶吶地停了下來。
「所以……你現在很難選擇是嗎?」柯太太平日迷迷糊糊的,眼下卻洞察力驚人。
柯萊苦笑,頷首:「李叔叔他們也是專家,我還沒有了不起到可以去評斷誰更可信一點。」
「可是你心裡總有更信任的一方,」柯太太說,眼中是瞭然的光,「你已經有了決定。但是你卻怕辜負了你爸爸也辜負了我。帶著我們一起,你不敢賭。」
「對不起,媽媽……」柯萊瞳仁中閃過一絲脆弱。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像個孩子。
柯太太卻踮起腳去摸他的頭:「傻瓜小囡喲,你怕我們不相信他,但是爸爸媽媽相信你啊,只要是你信任的人,媽媽就相信,你爸爸要是醒著,也會相信的。所以你要有點信心啊……」
信心……
柯萊感動,拉下母親的手緊緊握住,隔著玻璃抬頭去看裡面的人。恰好唐嶼也差不多診斷完了,正好也看了過來。從始至終他的表情都是冷靜的,沒有誇誇其談,也沒有如臨大敵,唐嶼的這種安穩和沉靜反而是對柯萊最大的撫慰。
信心。
你有嗎?
柯萊動了動唇,無聲的問出這三個字。
唐嶼注視著他,沒有回答。
柯萊卻知道了答案。
只要你有。
我就有。
他在心裡輕輕地說。
轉院的過程還是比較順利的,雖然李副院長對於柯萊的決定有些遺憾,不過到底無權干涉,只是在送他們上車的時候悄悄問了一句,手術當天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去看看。
柯萊知道李叔叔還是不放心,但因為他對父親的關切是真,所以仍對他感激一笑,說會詢問看行不行的。
崇光的服務到底不一般,親自派了特別款的救護車來接送柯輔晁,一路照顧的無微不至,各方面突發狀況都考慮到了,一進醫院就把人送到了頂樓的豪華套間,那待遇簡直比住賓館還好。
相對於其他醫生護士的熱情對待,把人請過來的唐嶼卻只在柯父入院的時候出現過一面,柯萊遠遠地和他打了個招呼,那人就不見了,由錢醫生來給他們介紹之後的事項、檢查和術前的準備工作。
柯父的手術定在三天後,而這三天裡,除了白天一次的查房,柯萊還是沒怎麼看到唐嶼,對方也不來找他,聽他們的專屬護士說,唐醫生現在都沒去內鏡研究所了,每天都鑽在辦公室里,甚至都不見他下班。
最後一天的夜半,外面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柯萊靠在陪護外間的床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只聽一陣陣隱約的雷聲自遠處傳來。
柯萊走到窗邊,盯了一會兒滂沱的雨幕,然後抬起頭,朝對面的大樓看去,果然,那一層的一片漆黑中,只有那個房間的燈是亮著的。
他怔怔地望了一會兒,恍惚發現那邊的窗口似乎也出現了一個人影,過大的雨勢模糊了兩邊的視線,柯萊有些看不清人影的具體模樣,但是他卻沒有離開。
他就這麼站著,對那頭揚起了一個深深的笑容。
……
手術被安排在上午十點,但是崇光一大早就著人來做準備了,務必確認柯先生的各項指標都在可控範圍內。而且醫院不只照顧病患,甚至連家屬的情緒都考慮到了,這幾天都有特別派了一位營養師和心理方面的陪護來給柯太太準備三餐,順便聊天,隨時解答她的疑惑,讓她可以安心。
一切都進行地井井有條,但是柯萊卻忽然又想抽菸了。他不認為不過幾天的放縱就能讓自己上了癮,他只是莫名地有些緊張……緊張到很想見一見那個人。
這麼多天以來,兩人都默契的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柯萊以為自己也可以堅強順遂地將這一切度過,然後在手術結束後對著那一張冷臉的人笑著說一句感謝。卻不想,臨到要開始了,他繃緊了許久的神經也跟著到頭了。
從窗邊望出去可以看見神外主任的辦公室門關著,那人不在,柯萊走出病房詢問護士他的去向,卻得到唐醫生正在看別的病人的回答。
柯萊回了句謝謝,只能隨意找了個椅子在廊邊坐了下來。
手在口袋中神經質地摸著那隻打火機,明明當初想好要還給他的,可是一次又一次遇上機會了卻還是沒有開口。到了現在,這隻風鈴草打火機幾乎快成為柯萊的慰藉了。不能抽菸的時候就摸一摸,覺得忐忑的時候也摸一摸,仿佛能透過這個感覺到什麼一樣……
此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嬉笑聲,柯萊抬眼望去,就見幾個金髮碧眼的西方人朝這兒走來,其中兩個穿著白大褂,另一個沒穿的則拖著行李箱,有一位小護士在前方給他們引路。他們說得是外國話,柯萊本沒細聽,直到yule的名字掠過耳際,他才注意起他們說了什麼。
一個說自己因為有病人發生了點狀況,不得已取消了前天的機票,改了昨晚的飛機,問另兩人什麼時候到的。
年約四十的大鬍子男人說自己昨天到的,剛看過檢查報告了。
剛到金髮年輕男人又問起yule呢,校長讓自己代他跟yule打招呼,這小子都多久沒回去了,這回破天荒的需要他們,一定要好好拉著他說說……
另一個有些微胖的則說自己早上聯繫了索羅教授,告訴他要來a市見yule了,結果索羅教授不接電話。
這話一出其他人則哈哈大笑,嘲笑他不知道索羅教授現在在非洲某個角落,根本連信號都沒有……
柯萊望著這夥人一路說鬧,然後看他們在轉角遇上了從樓上下來的唐嶼。金髮年輕男人衝上去跟他擁抱,卻被唐嶼不耐煩地推開了。他們又嘰里咕嚕說了半天,似乎在討論什麼病情,柯萊不時的聽見「moyamoya」的出現。
moyamoya,煙霧病的另一個名字。
聊了半晌,幾位外國人上了樓,要拉著唐嶼一起。
唐嶼卻擺手讓他們先走,然後一眼望向坐著的柯萊,繼而向這裡走來。
柯萊和他對視,微微一笑。
「這些是你的朋友嗎?」
唐嶼似乎思考了下,才勉強地「嗯」了一聲。
「是你找他們來的嗎?」柯萊又問。
唐嶼說:「一個是心血管方面的,一個是麻醉師,還有一個也是神外的,他們的水準還行吧。」像是怕柯萊誤會,他又解釋了句, 「我目前不需要幫助,只是以防萬一。」
一句「還行吧」道盡了唐嶼的自負,但是也讓柯萊明白這幾個一定不是一般人,看那帶路的護士對他們誠惶誠恐的表情就知道。
在自己忐忑的時候,這個人其實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找了最好的人,突發的,危險的,如何解決的,他都想好了。
而這一切,柯萊知道,除了唐嶼的敬業精神,還是因為自己。
只為自己……
忽然一份東西遞到了面前,柯萊疑惑,拿起看了下,發現是兩份磁共振血管方面的檢查單,只是右上角的病患名字卻不是自己的父親柯輔晁,而是……柯萊!?
「這是……」
他剛想問這是什麼,下一刻卻明白了過來。這些天柯萊也沒有白待,他用電腦查閱了很多煙霧病的相關資料,知道了它的複雜和未知性,也更明白唐嶼要承擔的風險,還有它的遺傳性……
患煙霧病的很多人是有一定的家族遺傳史的。
「謝謝,我會去檢查的。」柯萊捏著那兩張單子,片刻又忍不住嗤笑了一聲,自嘲道,「你說,要是我也有……是不是算中頭獎了。」
唐嶼卻沒有笑,眸色很深地看著柯萊。
「那就再治一次。」他狀似隨意地說。
柯萊怔了下,一動不動地望著唐嶼,少頃,他眼中神色微亮,終於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什麼?」唐嶼莫名。
柯萊走到他的面前,兩人不過差了一肘的距離。
「什麼時候開始……你也喜歡我的?」
不知是因為那個「喜歡」,還是因為那個「也」字的直白,讓唐嶼沉沉的表情產生了一點裂痕,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像是在掙扎思索了一番後竟然反駁道:「我沒有很喜歡你。」
「沒有?『很』?」柯萊又湊近一些,眯起眼笑了,帶著疑惑,「那要怎麼要才算『很』喜歡?」
唐嶼驕傲地回答:「我說過了。」
柯萊茫然,仔細回想,忽然記起了那一回情人節時兩人回家,自己問過這個傢伙。
未來的另一半要找個什麼樣的?
唐嶼當時是怎麼答的?
他說要找一個「完全順眼」的……
完全順眼,里里外外,一點都不能違背他的喜好,而柯萊目前還沒有完全順這位大爺的眼,所以唐嶼對他不算「很」喜歡……
如此嚴格,如此苛刻?!
柯萊不明白,明明一個對物質追求那麼糙的人,在精神追求上卻容不得一點瑕疵。然而你要說唐嶼是個完美主義者吧,誰見過完美主義者的思維那麼簡單粗暴的?喜歡就要全喜歡,一點不喜歡的就不接受?
你怎麼不去訂一個?
柯萊正想說點什麼反擊,轉念一想卻又明白了什麼。
唐嶼的那些行為,那些在柯萊看來的撩撥,其實根本不是撩撥,試探也根本不是試探,是柯萊自己將其琢磨得太複雜了。
唐嶼會做那些就是因為……情不自禁。
他心裡想著我還不滿意不滿意不滿意他,但是行動上卻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去接近,忍不住去幫助,忍不住去等待。他沒有很想喜歡柯萊,但是他卻忍不住去喜歡柯萊。
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柯萊這回算是徹底把唐嶼看清了。
對著柯萊眼中帶笑卻又恍然大悟的目光,唐嶼的表情更臭了,不爽的眉眼下藏著隱約的尷尬。
「去檢查!」丟下這句話,唐嶼直接轉身就走。
「唐醫生!」
柯萊卻一下叫住了對方,在唐嶼回頭時,笑意深得嘴角都出現了酒窩,眼中的璀璨一掃這幾日的陰霾,亮得幾乎灼人。
「我們手術後見,我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說過wuli唐就是一個簡單的人,過於簡單,大家都把他想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