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我被馬車外呼嘯的劍雨風聲驚醒,一個機靈想坐起來,卻發現身上穴道被點,全身酥軟動彈不得,我正扭動著頭掙扎著,馬車突然一個不穩,我從軟榻上滾落下來,想喊,叫不出聲,我被點了啞穴。
大約一炷香時間,外面刀劍聲漸止,窸窸窣窣有人來來去去的聲音,片刻,宴帝帶著淡淡的血腥味踏上馬車。他瞥了趴在地上的我一眼,俯身下來給我解了穴,遂靠在迎枕上閉眼休息。
車內沒有掌燈,只隱隱約約透著一絲月明,我爬起來,往前探了探,還是看不清他到底有沒有受傷,聽他氣息漸穩,我猶豫了幾次,小聲問:「你有沒有傷著?」
宴帝繼續躺著,哼了一聲,道:「能傷得了我的人,怕是還沒出生。」
若是三哥說出這話,我定會立馬豎起大拇指奉承他幾句;若是易南,我應是會不屑的哼一聲,再瞅准個機會偷襲他一回讓他受次小傷。
現下宴帝如此說,我想來想去,沒有找到合適的辭令接下去,只是哦了聲,繼續問:「他們是何人?和你有什麼仇嗎?」
宴帝突然睜開眼,凜冽的掃了我一下,伸出腿,輕笑道:「來,給孤捏捏。」
我跪在几凳旁,小心翼翼捶著他的腿,捶了足足有一盞茶時間,他方緩緩道:「做好事不留名不是孤一貫的作風,所以,你聽仔細了,方才孤替你收拾掉幾個人,你自個說說,這份恩情,你拿什麼來報?」
我停了手,抬頭訝異問:「替我?」
宴帝換了一條腿,示意我繼續捶,慵懶道:「周皇在你身上下毒,費盡心機不讓你走出周國也就罷了,現下連南淵也要插上一腳,有意思。你攤上的事情,我暫時不想關心,只是,我這個宴國皇帝不是件擺設,有誰膽敢在我眼皮底下放肆,動一下我的人,我也只好勉為其難送他先行西天了。」
南淵,終於要動手了。
宴帝嘖了一下,又說:「再有意思,也沒有易公子有意思,今夜少了他的幫忙,我且要多費幾絲力氣。」
我驚呼一聲,「易南,他沒回都城?」
他對上我的眼,笑道:「看情形,他是不準備回了,也好,距離宴國尚有一段距離,這一路,怕是太平不了,多一個人手,我也好省一份心。」
易南忒死心眼,我話已到那個份上,他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待易太師回了都城,知曉他寶貝兒子這些日子做的這些個糊塗事,還不活活氣死。
我這一走神,手上力道就小了許多,宴帝咳了聲,「擔心你的心上人了?放心,都是些擦傷,隨隊的御醫也不是吃白飯的。」
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反駁道:「這點你搞錯了,他才不是我的什麼心上人,硬要說的話,也只能算我是他的心上人,我一直瞧他不順眼,自從你帶著光環出現後,我更是看他不上,宴帝這樣的,才是我一心一意想要仰仗的人。」
他哈哈一笑,「這話我愛聽,你既要仰仗與我,後半夜手也甭歇著,我乏了,睡會兒,你隨意。」
待天蒙蒙亮時,我方瞅見他衣袍上沾染的血,紅的觸目,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宴國使團的御醫,果然醫術高超,我只在黝黑里挨過了兩日,便又能視物了,宴帝蹙眉豎起兩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撇開臉,「再晃,我又該暈了。」
他忽地笑了,「這兩日沒人捏腿,孤腿乏的很。」
我扁了扁嘴,「我雖看不著,卻還是能聽得見的,聽聲響,你帶的婢女捏腿手法可是比我要好上幾十倍。」
他露牙又是一笑,「這你可是聽錯了,那是我懊惱沒人捏腿而氣急敗壞手捶座墊而已,你瞧,原來的座墊被我捶壞了,這不,剛著人新換了一個。」
馬車內換了全新的裝置,原先明黃的迎枕、座墊、桌布......全部消失不見,整個車廂,一色的水藍,連宴帝,都換了一件玄色的衣袍。
我眼睛一熱,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他嘿然一笑,把腿伸了過來。
又行了一些時日,雖碰到過幾次刺探,總體來說,有驚無險,我到底沒有受一絲一毫的傷。下車活動或住店時,我都沒能瞅見易南的身影,但是,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離宴國越來越近,我與宴帝相處的也愈來愈好,相處下來,我琢磨出一個規律,當他臉露倦意或者嘴角上翹眯眼微笑時,憋出來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而每當他露出一口白牙臉展笑顏之時,必是他心情不錯想要和你胡侃。
琢磨透了這個,在他隱忍著即將發怒時,我絕對不去招惹他,當他白牙一露,我即刻屁顛屁顛湊過去,儘量說些笑話再與他慷慨激昂論上一番。
日子久了,我可悲的發現,本公主像極了父皇身旁的那些個宮女太監,弓背曲腰察言觀色眼力勁兒十頂十的足,以至於進了宴國邊界,宴帝搖頭看著我一臉可惜道:「你捏腿的手法與日俱增,深得孤心,到了京都,孤可使喚不動你了。」
我本想貼上笑臉拍拍馬屁,卻瞅見他略帶倦意的俊臉,我心尖一顫,不察的把湊上去的笑臉一寸寸撤了回來。
進京都這日,城門大開,手執長矛腰別佩劍的侍衛挺立在城門兩側,長長排開來,一眼望不到尾。車隊經過時,他們齊刷刷跪在地上,高喊著「吾皇萬萬歲」,喊聲震天,我坐在馬車裡,都能感受到車身一陣晃。
馬車即將消失在城門裡,我偷眼四處亂掃,百丈外,一身半舊衣衫的易南被攔在城門外。他挺直肩背直直立著,悠長的目光越過數千侍衛與民眾,向我看來,一寸寸,終消失在城門外。
我這次,總算不會死在周國了。
一路悵然進了巍峨的皇宮,宴帝先我下車,我深吸一口氣,步出車門,正至巳時,日光刺眼,我身形一晃,站立不穩。
身旁的宴帝及時扶住了我的手臂,他嘴角微翹環著我腰,把我帶到他右側,他修長俊岸的身形,恰好擋住了南邊高升的日頭。
面前,黑壓壓跪了一地人。
宴帝著他們一眾人平身後,牽著我手徐徐離去,走過一人身旁時,我覺察到一股不容忽視的凌厲目光刺向我臉,我不禁偏頭看去,一個身穿妃色長裙芳華絕貌的女子抬眼看著我,見我看向她,她嘴角微彎,粉面上蓄起一抹不甚明了的笑意,隨後,向我頷了頷首。
宴帝拉著我走遠,方說:「她就是宴國未來的皇后了。」
我扯開他的手,有些惴惴道:「我不打聲招呼就走,怕是不太好吧。」
他吃笑一聲,偏頭轉向我,戲謔道:「放心,算起來,你要喚她聲姐姐,往後你們接觸機會有的是,不差眼下這一時。」
我稍稍舒了口氣,宴帝這話的意思,是要先封了這位皇后,才會考慮到納我為妃或是收我為婢。
瞧這情形,應是能拖上一些時日,屆時,我兩眼一抹黑,瞎了,宴帝發發善心賜我座院子養我終老,或者,瞧我礙眼,賞我三丈白綾以自絕。
反正不管如何,我是死是活,父皇這輩子都不會安心了。
宴帝著人領著我去安歇,自此一別,多日未見。
我住的這個玉霞殿,排場大,夠奢侈,吃穿用度,個個闊氣,只幾日,我身形便寬了一圈。
一日,我正摸著滾圓的肚皮臥在榻上翻看悲傷秋月的詩集,宴帝身著淡藍的長衫施施然步過來,抽過我手中的詩集,翻了幾頁,「人都道是溫飽思□□,看來不假,不知易公子如今身在何方?可否也會在酒足飯飽後吟上幾句酸詩?」
我哼了一聲,翻了他一個白眼,他也不惱,白牙露的更多,斜眼看我,「再過月余,就入秋了,宴國一年中最好的光景,非秋日莫屬,本想帶你出去逛逛,體驗一下我宴國的民俗風情,可你的臉,孤著實帶不出手啊。」
整日窩在這裡吃喝昏睡,我身上快閒出毛來了,聽他如此這般說,登時勾出我的興趣,我嘿然一笑,「不用你帶我,我自個會走,若實在不放心,派幾個能打的侍衛跟著我即可。」
他啜了口茶,搖搖頭,「你既是從這裡出去,幾個會不知你是孤的女人?再者,就你,尚不值得孤浪費幾個侍衛。」
小女子能屈能伸,我臉上擠出幾絲難看的笑,「我可以帶頭巾或者面紗的。」
他放下茶盅,說:「茶太涼。」
我會意,立馬顛顛去熱了一壺茶,他瞟了眼冒熱氣的茶,道:「太燙。」
我呵呵呵賠笑著,拿扇子邊扇邊說:「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即刻就好即刻就好。」
他瞥了我一眼,「你唾沫星子噴到茶杯里了。」
我面上一紅,隨即撤下茶杯,又默默重新倒了一盞,遠遠立著扇著杯里的熱茶,待不再冒熱氣了,他抄起茶盞,呷了一口,慢悠悠說:「治標不治本的事情,孤不屑於做。」
我不明就裡,他瞅著我的左臉頰,道:「前些時日,隨隊的御醫說,你臉上的這道疤痕,約莫是可以去掉的。」
我呆立住,腦中突然冒出娘親毒發時說的那句話,她說:「娘親配的畫筆方子,小懸都還記著吧,這些日子,娘親總是在想,在這個事兒上,娘親約莫是錯了。」
我突然懂了娘親這句話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