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前的最後一天傍晚,顧淵一個人去了活動室。墨子閣 m.mozige.com
一天溫潤的雨下過之後,風好像格外柔和。他從老榕樹下出發,沿著操場邊的小路一直往前走,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腳下,直到路邊的垂柳將它翠綠的枝條送到他面前,輕輕地晃蕩著透明的露珠,跌跌撞撞地闖入他的世界,輕輕擦過他的耳廓。
顧淵的目光追隨著它離開,然後就看到大片大片的奼紫嫣紅,在這條小路的兩邊,像是伸出了手,搖曳著,招呼著他繼續向前。夕陽的霞光給眼前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橘紅色,但真正進入眼裡的時候,卻在瞳孔里映出了五彩斑斕。
世界忽然就變成了彩色。
那個埋藏著蒼涼的冬天,好像一下子就遠去了。
無論什麼時候,回想起那個冬天,顧淵都覺得很漫長,每當你覺得生活艱難的時候時間就會變得很慢很慢,可當一切慢慢好起來的時候,時間卻又像是長了腳的妖怪跑得飛快。上帝果然是個糟糕透頂的導演,總是喜歡把那些惹人生氣的鏡頭拉得又臭又長,卻把那些令人溫暖喜悅的鏡頭剪成一閃而逝的片段。
沿著這條小路繞回圖書館的正門,穿過走廊來到活動室的門前。顧淵的腦海里清晰地浮現起每一次從這裡走過時看到的景象,無論朝哪個方向望過去,他都能看到許多不同的人的影子。蹲在花壇邊和黑貓玩耍的陳穎和江潞,屋檐下躲雨的馮子秋和頭頂著紅色書包的齊羽在聊天,進門後的樓梯上袁瀟和雨萱學姐手裡捧著一疊厚厚的棕色文件袋,凌瀟瀟跌跌撞撞地從二樓下來,眼看著要跌倒的樣子。
用從瀟瀟那裡借來的鑰匙打開活動室的門,紫楓姐坐在桌上端著小瓷杯浸在夕陽里,側臉沉在像是用炭筆描摹後擦出的陰影里,抿著嘴在笑。柳卿思靠在窗欞上閉目養神,手裡拿著的書懶懶地掛在腰間,看不清名字。似乎聽到了很多討論的聲音,讀書筆記和學校八卦,仿佛看到有人坐在桌邊,三三兩兩地靠在一起,有人像是趴在桌上看書,有人站著有人坐著。
顧淵伸手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柔和的風吹進來,再轉身的時候,房間裡很安靜,空蕩蕩的。去年稍早些的時候大家還興致勃勃地聚在一起討論暑假的計劃,雖然因為之前運動會的事搞得都很疲憊,但對即將到來的假期,所有人都充滿了期待。接著就是那次永生難忘的野餐,湖邊小屋的時光郵局,還有在遊樂園摩天輪上看的噴泉和煙火表演。
現在想來仿佛是前世的記憶。
他在窗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眼睛微微覺得泛酸,夕陽順著頭頂淌過來的時候有幾秒鐘的恍惚,顧淵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走進這裡的時候,想起紫楓姐所說的「無謀的夢想」。其實她一直都是最清醒的那個,他們的理想,不管是誰,都是無謀的。
他真的不是什麼寫作的材料,即使卿思陳歌還有齊羽他們一直在幫他,也始終寫不出什麼好文章。齊羽的樂隊雖然搞得轟轟烈烈,但也只能在完美謝幕中各奔東西。陳穎最終還是被考試的深淵一點一點拖了回去,子秋也被各種各樣的原因束縛著,一步一步遠離了最初對詩歌的熱情和理想。只有江潞達成了與自己的和解。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後悔,後悔在這裡浪費了如此多的時間。
他只知道自己不這麼覺得。因為在這裡度過的所有時光,在回憶里都帶著溫度。
高考在六月,江南的這個時候都是梅雨季。
所以幾乎每年考試的那幾天都下著淅淅瀝瀝的雨,但今年似乎是個例外。
顧淵早上去考試的時候,天空黑得像是在臭水溝里泡過的髒棉絮。
大暴雨。
學生分散在全市的八個考點,因此沒有強制到校集合的規定。事後在新聞里顧淵聽說了很多的哥免費送考生去考場的新聞,也聽說了有人因為沒帶准考證而在考場門口痛哭流涕。就像陳歌說的那樣,在人們相似又不相同的青春里,同樣的故事年復一年地上演。也許是因為運氣,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顧淵的考場就在本校,甚至剛好是在他高一待過的那張課桌上。因為那張桌子的右下角有一個米粒形狀的缺口,所以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故事的起點和終點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同的。
坐在位置上等監考老師拆封試卷的時候,顧淵忽然想到了這句話。
不是所有人都有他一樣的運氣,其他同學大多都不在本校這個考點,所以上午考完語文出來的時候顧淵沒有看到認識的人,人群洶湧地散去,回到教室的時候看到一樓文科班有個女孩子靠在走廊上哭,好像是作文沒有寫完。有個老師在旁邊安慰她,說著什麼「乾坤未定」之類蒼白無力的話。
下午考完數學,對於只有三門算分的江蘇考生來說,尤其是在南華這樣英語無法拉開多少差距的地方,其實大局已定。
那天晚上教室里很混亂,雖然大家看似都在複習,但實際上已經很難靜下心來,有人小聲地在後排悄悄對答案,接著就有人開始哭,顧淵看到班長孫乾一直站在教室後門啃手指甲,過了一會兒便一言不發地去了走廊,望著嘩啦啦的雨簾出神。
不過他最後還是去了清華。
連續三天的考試在下午五點結束,天空還是下著雨,走出考場的時候顧淵長舒了一口氣,這時候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一個見過但不怎麼熟悉的男生,他先是笑了笑,然後問:
「化學最後一道大題的答案是……嗎「
顧淵不是很想回答,但聽到了和自己作答一樣的數字,還是點了點頭。
「太好了,競賽班的學霸也是這個答案,那我就放心了。」
然後他就聽到了筆袋落地的聲音。
回頭看到一個很高很壯的男生,就這麼在稀稀拉拉的人群里跪了下來,手微微顫抖抱著腦袋的後側,眼鏡被人的褲腿蹭到掉在地上,他也沒撿。
其他人都在往外走,只有他蹲在考場門口,一個勁地小聲重複說著:
「完了。」
顧淵沒能多做停留,被人群推著向外走。
在教學樓下的垃圾區,顧淵看到很多人在把一捆一捆的複習資料往垃圾桶里扔,垃圾桶已經滿到溢出來,不堪重負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但還是有源源不斷的人把書和試卷丟過來。回到教室後大多數人都在收拾東西,臉上也沒有太多放鬆的表情。因為對於這個班級的大多數人來說,考試還沒有結束。
對顧淵來說也是一樣,明天上午,在遙遠的bj,他也還有一場考試要參加。
從bj返程的火車上,顧淵給池妤打了個電話,但一直沒有打通。
幾乎是昏迷了三天。
後來接到齊羽的電話,說,學校的畢業典禮安排在六月末。
她吐槽說,好蠢,就不能早一點。
確實很蠢。但顧淵能夠理解學校這麼做的原因,無非是為了給那些考上名校的同學表彰,讓媒體拍照宣傳,藉此抬高學校的聲望。至於那些死氣沉沉心不在焉甚至缺席不來的人,他們似乎並不關心。
領畢業證的過程又枯燥又漫長,從校長手裡接過畢業證的瞬間,顧淵沒有覺得多麼感動多麼熱淚盈眶,只有一種終於結束了的解脫感。
「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後來我們各奔東西。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爛死了。」
十二月末,bj下著鵝毛大雪,海淀某處的咖啡館裡,文堇捧著一杯熱可可毫不留情地吐槽。
「是啊,爛死了。」
顧淵看著眼前筆記本電腦上閃爍的光標附和。
「都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吐槽,和開頭根本對不上,而且明明不是說要寫初戀回憶錄嘛,結果卻絮絮叨叨地說了這麼多其他不相干的事。」
「我什麼時候說要寫初戀回憶錄了」
「那你開頭寫成那樣……唉,算了,不重要了,不管怎麼樣,這個結尾也太爛了吧。」文堇翻了個白眼,「你覺得會有人能接受這樣的結局嗎楊浩呢池妤呢齊羽呢馮子秋呢陸思瑤呢高練呢我呢後來呢」
「後來的事你不是都知道嗎……」
「我知道什麼呀……喂,這不過是我們兩年來的第六次見面,別說得好像我們很熟一樣行不行。」文堇說著一把搶過他的筆記本電腦,「不行就我來。」
「別別別……我寫,我繼續寫還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