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巴士的時候,顧淵忽然感到了一種荒謬的自由。筆神閣 m.bishenge.com
他在巴士站後面的巷子裡看到了楊浩,對方臉上仍然掛著那種溫和但又陰沉的微笑,看到顧淵,歪著頭,眼睛微微地睜開了些,幽黑的瞳孔里,映著刺一樣的光芒,他朝顧淵揮了揮手,笑著打招呼:
「考得怎麼樣啊,好朋友。」
顧淵笑了,他看著楊浩的眼睛,這個人的不友好斷斷續續地折磨了他一年。原本在葉鈞那裡聽完了楊浩的故事以後,顧淵打算放他一馬,不和他計較,沒想到他還是主動找上門來。
「楊浩,你一定很得意吧、你覺得你的計劃都成功了,目的也都達成了,對嗎」
楊浩不笑了,他擺正了脖子,定睛看著顧淵。
「我只是讓你體驗了一下絕望的感覺,短短的一兩個月而已。得意我還沒那麼幼稚。」
顧淵抿緊了嘴唇,他剛和陸思瑤告別,完全沒有心思跟他和和氣氣粉飾太平。他慢慢地向前走了兩步,說:
「如果你不是急切地想看到我因為考試成績一塌糊塗而萬念俱灰的樣子,不是著急地想看到自己的戰果,為什麼會連一個晚上都等不了。」
楊浩的手僵在半空,然後慢慢垂下。
「那又怎麼樣。」
「沒什麼,只是你可能會有點失望,我考得不算很好,但也沒到滑鐵盧的地步。」
楊浩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不可能」的「不」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邊,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顧淵安靜而堅決的目光讓他感覺胸口熱得發燙,他低下頭,幾秒鐘的沉默後很快就仰起臉微笑。
「沒有啊,我還挺為你高興的。」
顧淵看著他那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那由他自己親手一點一點縫製的面具,不免感到可悲。他沉溺於觀察別人的行為,不停地偷偷揣測,像一種孤獨的遊戲。可是他有多久沒有審視過自己的內心了或許是他一直用同一套話術在說服自己,或許是已經麻木,面具戴久了就忘記摘下來。
「你學會說謊了啊,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是第一次了吧」
楊浩說著,臉上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面對的是一個胡攪蠻纏的小孩子,這樣的神色讓顧淵更加覺得失望,並且逐漸產生了不滿。
顧淵又向前走了一步,看向楊浩的眼睛,卻只看到了憐憫和譏笑,那是畫在面具上的圖案。炎熱的天氣,粘膩的汗水,似笑非笑的像是凝固了一樣的表情——所有的情緒都被隱藏在偽裝之下,遮蓋著那真實的一面。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楊浩。」顧淵說,「你真的覺得,池妤現在的樣子,比之前兩年裡呈現出來的,更好嗎」
「當然。」
幾乎沒有一點多餘的停頓,簡短有力,讓做足了心理準備的顧淵都有些難以接受。
他點點頭,就提起被丟在一邊的背包,朝楊浩深深的看了一眼,轉身準備離開。
「你覺得是,那就是吧。」
「你覺得她變糟了嗎」
「……」
顧淵背著包默默地往巷口走,楊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只是因為她不再是伱喜歡的那樣了吧。」
「……」
顧淵停了下來,把包扔在一邊,砸在牆上。
「你根本無法接受真實的她吧,你只是喜歡她的偽裝,因為……」
「不要再說謊了。」顧淵打斷了他,但仍舊背對著他,「楊浩,不要再說謊了。」
「……啊」似乎是終於看到顧淵有了反應,楊浩的臉上反而浮現出興奮的表情,「怎麼你終於要沉不住氣了嗎還裝什麼紳士……」
雖然有所預感,但楊浩的躲閃還是慢了一點,顧淵一拳重重打在了他臉上,整個人由此失去平衡,向後跌坐在地上。可即便臉上火辣辣地疼且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楊浩神色中的興奮並未散去,反而變得愈發亢奮,就連聲音都變得激昂起來,他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絕對忍不住的,當無法解決問題的時候,當你束手無策的時候,只能訴諸暴力!哼……你向來如此,一直如此!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一點都沒有!」
「是啊,確實沒有。」顧淵走過去,抓著他的領口,把他從地上拖起來,「沒變的又何止是我一個。」
楊浩試圖掙扎,但無法從恢復了氣力的男生手中掙脫出來,這時顧淵主動放開了他,還替他撣了撣身上的灰塵。
「那天叫葉鈞來的人,是你吧,你想當英雄,但是被我無意中搶了先。」顧淵替他整理著領子,「在知道這件事之後,我一直覺得,你對我有所不滿很正常。」
楊浩有點懵,但也不是很敢亂動。
「而且其實你對其他人真的什麼都沒做吧,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你只是告訴了馮子秋他的家庭狀況,只是給他看了我和齊羽在街上的照片,只是告訴了齊羽她母親的真實想法,運動會上的那些事是文堇班裡的那兩個胖瘦刺頭乾的,撞倒卿思是你為了激怒我弄出的戲碼,但沒想到她會掉進河裡。至於後來你在學校樓梯上說的那番話,也是為了刺激我而編出來的吧。」
顧淵撿起背包,從裡面拿出卿思留下的日記本,翻開:「卿思說,她不止一次看到你在病房外面徘徊了很久,但隔壁病房的人終於察覺到什麼而打開門之後,你卻立刻離開了。你的確找思瑤打探了葉鈞的病情,也許你也的確想過像你說的那麼做,但你最後還是沒能下定決心。」
顧淵說到這裡也不由得停頓了一下,捏著日記書頁的手指下意識地用力又鬆開,形成了幾條細密的褶皺。遠處的高樓像是嵌進了火燒雲里似的,而反著光的窗則像極了星星,點綴在朦朧的晚霞中,像是天空的淚珠。日記的後面寫著:
「老實說,即使有合適的配型,成功率也不大,她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撐那樣消耗巨大的手術了。凌晨兩點,我聽到了病房外走廊上醫生的聲音、父親的嘆息,和母親的抽泣聲。窗外是一出霧蒙蒙的景,沒有了群星的陪伴,朦朧的月亮,突然變得有些溫柔。我和她對視著,很久很久,直到媽媽回來,沒有眼淚,她只對我笑,我完全沒有因此覺得有一丁點兒開心,反而愧疚地轉開了頭。」
「我想放棄了,真的。我為我的懦弱而感到羞愧,我想到爸爸媽媽,想到學校里還在為了未來奮鬥的大家,我就立刻明白放棄是不應該的,可我……」
「我說,我想安靜地離開,我只告訴了醫生,沒有告訴其他任何人。」
「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吧,也為了醫生的職業生涯,畢竟,他是因為我才心軟的嘛。」
「拜託啦。」
他答應了要保守秘密,自然不會把這些告訴楊浩,只說:
「她的離開,和你無關。其他人的事,也與你無關,但是。」
他右手扯住楊浩的衣領,朝他的左臉上也打了一拳。
「池妤的賬,我要和你算。」
「唔……唔!」楊浩兩邊臉都腫了,疼痛和震盪的酥麻感讓他一時無法說出話來。
顧淵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我不知道,最初是不是因為那莫名的熟悉感才會注意到她,我也無法看清自己的內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她,直到她離開,我才發現,那些生活里關於她的細枝末節,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
「我對不起她,這我知道。離開我是她做的正確決定,一點都沒錯。」顧淵湊到他跟前,頂著他的額頭,「在那之後,我有看到她的變化,好的變化。沒有了鏈墜,沒有了手環,剪掉了長發,但她自信,努力,認真,可是你……」
「你竟然把事情捅給她那個暴脾氣的老爹,然後自己像天使一樣從天而降安慰她,解決所有的問題,就為了當英雄,你讓她吃了那麼多苦。」
顧淵一把推倒他,自己站了起來,右腳踩著他的腳踝,輕輕地搭著,並未踩下去。
「曾經有個對你很好的女性突然離開,而池妤的溫柔讓你想起了她,你喜歡她,可又恨她,恨她為了別的東西而改變,恨她為了別人而離開。所以你想出了這個自認為『完美』的計劃,既能報復,又能滿足自己,還能推著她走回你的身邊。」
「你在學校公告欄前和我說的一點沒錯,你做的這一切不是因為別人,不是因為我,也不是因為池妤,只是為了你自己,為了滿足你那骯髒齷齪的自我,為了彌補你童年時期的精神創傷,在內心深處,你還是那個因為父親的過錯而自卑可憐的男孩,因為母親的離家出走而哭泣不已。」
「我的確沒變,在無能為力的時候仍然會回到這不正確的方式上。」顧淵看著躺倒在水泥地上的楊浩,「但就像我一開始說的那樣,沒變的,又何止我一個。」
「你看看周圍這陰暗無人的小巷,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會下意識地選擇這種地方。」
右腳猛然用力踩了下去,在瓮聲瓮氣地驚叫聲里,他轉身撿起了背包,走向了沉落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