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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頭的瞬間,我眼中蓄積的淚水悉數滾落到他的手背上。
他仿佛被擊中一般,掌心微微顫抖,隨後,我感覺到溫熱的手指滑過冰涼的臉頰。
一聲輕微的嘆息,然後是他低低的聲音:「我真是見不得你哭。」
這句話聽起來似曾相識。因為哭泣的緣故,我的聲音委屈又哽咽:「冬靈姐說,只要是女孩子哭,你都見不得。」
&只給她們買了洋娃娃。」他的聲音輕如耳語,像夜晚的風一般難以捕捉。
&是我連洋娃娃也沒有。」我聽見自己說。
眼前的人背對月色而立,如雕塑般靜默良久,然後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把我的頭攬到他的懷裡:「嗯,所以我來了。」
潮濕的臉頰貼在溫熱的胸膛,我能分辨血脈汨汨流動的聲音,聞見衣服上沾染的露水和晚風的味道,聽見一顆不知名的種子掉落人間,夜色里長出千萬條藤蔓,緊緊包裹住我小小的心。
&難過嗎?」
&我把頭深埋在他的懷裡:「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不知道。」他的手指在我的頭髮里緩慢地滑動,帶起一陣酥麻:「我打電話給你,你室友接的電話,讓我出來找你。我找了通宵自習室,找了小花園,然後找到體育場。我看不見你,可是我想,也許你會在這裡坐著。」他停頓了一秒,繼續道:「沒想到你真的在這裡坐著。」
&果我不在呢,你要找遍整個體育場嗎?」
&猜,如果你在體育場,一定會在這裡,因為這裡最黑暗最安靜。」他說:「還因為,我也在這裡坐過。」
&她結婚那天嗎?」我脫口而出。
他的身體突然一僵:「你怎麼知道?」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不知如何解釋,沉默中,他放開了環抱的手,一瞬間,我的一顆心直直地下落。
&的,小詞,但更重要的是,那天是我母親的忌日。」他緩慢地蹲下,單膝跪在地上:「我感覺有人一直陪在我的身後,可是我喝了太多酒,已經不能分辨,後來我想,那大概是一個錯覺,或者是另一個和我一樣思念母親的人。」
他的語氣平淡,聲音卻有些顫抖,仿佛春日凍結的湖面下,早已積蓄起破冰的力量。
他用額頭抵住我的額頭,帶著些不可思議地問:「所以,小詞,那天是你嗎?」
溫熱的氣息離我太近了,近得我渾身都在顫抖。
得不到答案,他似乎不甘心,更迫切地壓了過來,鼻尖相蹭,手指在我的臉頰流連:「是你嗎?」
這樣的親密讓我的所有感官都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我抑制不住地叫他的名字:「阿南……」
他終於不再執著,把我整個人攬入懷中。與剛才的安慰不同,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擁抱,有力,堅定,帶著些不打算撒手的架勢。
我愣了好幾秒,然後慢慢地伸出手,環抱住他的腰,輕聲說:「是的,是我。」
懷抱又收緊了一點。他把下巴擱在我的頭頂,輕輕磨蹭著。我閉上了眼睛。
其實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卻不願打破這份靜謐。夜色里的每一棵樹木、每一頭小蟲、每一隻路過的飛鳥,都是默不作聲的觀眾。
人生短暫,台詞珍貴,故事的來龍去脈並不重要。
我想,如果高一的暑假我沒有報名奧賽培訓,如果高考的考場上我答對或者答錯了一題,如果寄來的錄取通知書並非來自c大,如果我沒有無意間登陸「綠野仙蹤」……我們都不會在此時此地擁抱彼此。
大概所有的意外都是鋪墊,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為了遇見他,我一步也沒有走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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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開始思考這個夜晚到底有多漫長時,抱著我的人不自在地扭動了一下。
&詞。」李南宇輕輕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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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麻了。」
我這才意識到他還單膝跪在地上,迅速抽離:「你沒事吧?」
&事。」他用手撐住身體,坐在一旁的座椅上:「你冷不冷?」
我套了一件厚厚的衛衣,又經歷了如此血脈僨張的時刻,只覺得全身發熱,於是望著他的眼睛,堅定地說:「我冷。」
我等著再次跌入溫暖的懷抱,李南宇卻把身上的外套脫了下來:「那穿上吧。」
「……其實,也不是很冷。」
他堅持用寬大的外套把我裹起來,我的周身迅速被男性氣息和洗衣粉味包圍。
我使勁嗅了嗅,李南宇問:「聞什麼?」
&衣粉的味道。」我抖了抖寬大的袖子。
&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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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知道,大概是因為有安全感。」我說:「女生都喜歡。」
&生都喜歡洗衣粉的味道,因為有安全感?」李南宇的聲音帶著笑意。
&我點點頭。
他笑了,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髮。
&揉小狗似的。」我一直懷疑他對我是不是定位錯誤。
&從來不欺負小狗。」李南宇正色道。
&小時候有沒有像別的男生一樣,偷偷扯女生的辮子?」我問道。
&沒有那種愛好。」
&你小時候喜歡做什麼?」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我媽媽是歷史老師,我小的時候耳濡目染,也喜歡讀歷史書。之類的,看了好多遍,可惜後來還是學不好語文。上高中以後喜歡電腦編程,參加了很多競賽,還加入了民間救援隊,經常去泰山、華山執行任務,『綠野仙蹤』也是那時誕生的。」
&沒有參加其他學科的競賽嗎?」我試著引導他:「比如數學什麼的。」
&然有,數理化全科都參加了,」他輕描淡寫地說:「也獲了一些獎,可是單純是為了競賽本身而已,我自己並沒有太大興趣,培訓的時候我都在玩魔方。」
&高二的暑假——」問題剛出口,我就改變了主意,把下半句話吞回了肚子裡。
&二的暑假怎麼了?」
&什麼。」我決定暫時不告訴他,他就是我單相思多年的魔方少年,根據阿柳和謝非嵐的理論指導,底牌要留到關鍵時刻。
——不錯,宋詞,都會使手段了,越來越有前途了。
&小時候喜歡做什麼?」李南宇反問。
&各種培訓課,當我哥的跟班,還有時刻關注現代醫學治療青春痘的最新進展。」
&有暗戀隔壁班的男生嗎?」
&告訴你。」我故作高深,反問道:「你沒有暗戀小女生嗎?」
&現在想來,好像是有幾個。」他一本正經地回想著。
我心裡泛起一股酸意:「你沒有揉她們的頭髮?」
&有。」李南宇伸出手,又揉了揉我的頭髮,好笑地說:「我都不記得她們的名字了。」然後他用更柔和的嗓音問:「爺爺過世了,為什麼沒跟我說?」
&了跟輔導員請事假,我誰都沒說,室友她們也是聽輔導員說的。」我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我總覺得這是我和爺爺之間的私事,他要走了,我去送他,就是這樣。」
&去送他,他肯定很高興。」
&我低低地說:「爺爺對宋朝很嚴厲,所以對我很溺愛。比如說,我早上起床的時候,爺爺早就幫我打好了洗臉水,連牙膏都擠在了牙刷上。」
&還真是溺愛啊……」
&說隔代親嘛,我爺爺對我爸他們兄弟幾個可嚴厲了。」
&都沒見過我爺爺。」李南宇遺憾地說:「他是個將軍,死在了戰場上。」
……
我們說了許多小時候的事,好像少年李南宇與少女宋詞在另一個時空裡重新相遇。
風帶走了所有的竊竊私語,我不知怎麼睡著了。夢裡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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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寒意侵襲了我的睡夢,我渾身一哆嗦,醒了過來:「幾點了?」
&點半。」李南宇不動聲色地揉了揉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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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課嗎?」
&有。」
&吧,我送你回宿舍,補個覺。」
走到宿舍門口時,我們才遲鈍地想起,門禁要一個小時以後才會解除。
&能叫醒宿管大媽了。」我無奈地伸手按鈴。
李南宇及時攔住了我:「算了吧,去小閣樓補覺。」
&你呢?」
&不睡了,第一節有課。」
於是我們又繞到主教樓,穿過一片狼藉的通宵自習室,驚醒了幾個睡夢中的人,包括那位哈利波特同學。他愣愣地望著我們,日光燈傾瀉下一片晃眼的白色,場景如同電影畫面。
我們爬上了小閣樓,李南宇遞給我一盒牛奶,注視著我喝完,然後順手打開書桌下層的抽屜,拿出一個精巧的魔方。
&學嗎?」
我受了蠱惑一般點點頭。
&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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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在我鑽進帳篷時,又柔聲問:「不難過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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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睡袋裡,我的腦子有些亂。我想起爺爺,想起十五歲的夏天,又想起他身上洗衣粉的味道。有些事情開始,有些事情結束,有些故事重複。有些時候我們哭,有些時候我們笑,有些瞬間我們心動。各種情緒如線團一般纏繞糾結,充斥在胸腔,難辨喜悲。怪不得人們常說,世事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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