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做什麼!」
忽聽得一聲輕喝,一個錦袍玉帶的少年人自牆上躍下,落在昭昭面前。
那少年十五六歲年紀,身著緋色錦袍,腰懸半塊殘玉。他身姿高挑,面容俊俏,一根顫抖的手指憤憤地、不可置信地指著昭昭那隻罪惡的小靴子,氣得說不出話來。但他的眼睛卻是亮晶晶的,驚異地看著她,目光裡帶了些不自知的小崇拜。
他身上有幾處刀傷,衣袍下隱隱浸透出暗紅色血跡。風塵僕僕一路奔逃至此,卻不見頹喪狼狽之態,反而是驕傲地、理直氣壯地站在這院子的主人面前。
面對這個尚且稚嫩的驕矜少年,昭昭卻不得不捏著鼻子慫了——
她認出他來了。
楊悸鹿,出身靖北侯楊家,其母乃司馬皇后之獨女熙寧公主。建元四十九年新帝登基,封熙寧長公主。天授元年,進封雍國長公主。
據聞當年熙寧公主夢中狩獵策馬入山林,於林深處見鹿。鹿為馬蹄聲所驚,化為光暈沒入公主懷中。醒後乃有孕。
少年時,楊悸鹿任情恣肆、無法無天,實乃汴京一霸。及冠後他出兵遼國,收復燕雲十六州,最終死於疆場,馬革裹屍還。
追封冠世侯。
昭昭猶記得他最後一次出征前曾悄悄潛入她院中道別。彼時,她被囚於國公府內不得外出。為趙子孟權勢所懾,汴京城中誰都不敢幫她。唯有這個年少時便無法無天的年輕將軍不惜為她違抗那人。
那日夜涼如水,月光下他的甲冑寒光凜凜。
他對她說,「你若是覺得在京中不歡喜,待北境事了,我帶你回永清縣。」
後來,她聽聞他收復了燕雲十六州,拔除了制約大周、大祈兩朝國防百餘年的大患。
後來,她聽聞了他的死訊,目睹了他死後的哀榮。
他不能帶她回永清鎮了。
他再不能長街縱馬,再不能疆場殺敵,再不能將她氣得牙痒痒了
。
他死了。
後來,有人加害於她,她也死了。
昭昭羽睫低垂著,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你們為何出現在我家院中?」她音色低緩、語氣淡淡地問道。
小霸王終是意識到了當下自己有求於人的處境,他鼓著腮幫子行了個禮,一本正經道:「我們被壞人追殺到北地,我表哥受了重傷,我也受了輕傷,沒辦法背著表哥繼續逃了,恰巧路經你家院子,我打算暫時將表哥安置在你這裡療傷,等我將追兵引開後就回來將他帶走。」
昭昭看著這小霸王一本正經、理所當然地在宅院主人面前說著自己的打算,不由得失笑。
他還張牙舞爪地活著。
真好。
楊悸鹿見昭昭遲遲沒有回話,便又文謅謅地補充了一句:「不知姑娘可否應允?」
「我若是不應允呢?」昭昭眼底有不易察覺的笑意。
他的眼睛愚蠢地睜大了——
這個壞心的丫頭!
「那我就背著表哥繼續逃!那些人難道追上了就真的膽敢殺了我不成!」少年氣呼呼地說著,作勢欲走。
「慢著。」昭昭可不覺得前朝餘黨會買他這個新朝皇親的面子,趕忙叫住了他。
卻見那少年聞聲立時就停住了腳步,得意洋洋地迴轉過身來,挺著小胸膛傲嬌地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這小霸王素來是習慣了他人妥協退讓的。
昭昭當下提起裙擺,對著昏迷在地的趙子孟就是一腳。她沖那已然呆滯了的小霸王揚了揚眉道,「把他也一併帶走了。」
霸王鹿受到了嚴重的驚嚇!
「你這個野蠻丫頭!別再踹了!他會死的!」
他……會死嗎?
痴傻地愛過他,激烈地恨過他,努力地想要無視他。
但是,他會死嗎?
上輩子,他是她千方百計為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為候他稍假辭色,仰之彌高。
他是鎮撫中外、安靖朝廷的黨魁權臣,總攬萬機、獨斷朝綱。
他心機似海、權焰熏天,難道不該是不死不滅的嗎?
他也會死嗎?
上輩子,昭昭雖不知朝堂局勢,卻也聽聞趙子孟計定千里,令遼國許王耶律寧與德興帝分庭抗禮,又力主大祈武將趁勢收復燕雲十六州。
她那時常聽府里的小丫鬟們嘰嘰喳喳地細數汴京城內各種各樣的福利名目:朝廷有喜事則恩賞「黃榜錢」;若是下雪了就發「雪寒錢」;久雨亦或久晴,也都有賑恤錢米發放
。
她亦聞說趙子孟於民間設立了諸多機構,令家貧患病之人能夠求助於施藥局,令父母雙亡不能自育的幼童可以安居於慈幼局,令貧而無依的老人得以終老於養濟院,令死而無殮之人能夠安葬於漏澤園。
民生何其幸歟!
知曉這些,昭昭前世是多麼欣喜與驕傲呀!有段時間她夜夜纏著他問,「你設立慈幼局可是為了我?你可是因為我才設立的慈幼局?」
建元四十七年,昭昭的母親因箭傷不治而亡故。三個月後,昭昭的父親也因為悲傷過度離開人世。於是,十歲的昭昭和七歲的昭衍便成了孤兒。若不是有忠僕護主,他們姐弟想來也逃不過家財盡失、流落街頭的結局。
她那時候多麼的悽苦無依多麼的害怕呀。她追問母親是怎麼受的箭傷,父親和鍾叔卻都道是出遊時不慎為獵戶所誤傷的。
但她分明記得那鐵製的三菱形箭鏃頭銳而底豐,它的刃薄且鋒利,旁有凹槽回刺,那木製箭杆上標有精緻圖騰,箭羽以鵬鶻類巨禽的翅羽製成。
那絕對不是山野獵戶的箭!
上輩子,她無數次地向趙子孟訴說過那些年的彷徨孤苦,她以為他是聽進去了,憐惜那些與她境遇相似的孩子們,這才有了慈幼局。直到她聽說蔡芷璇昔年就讀於女學時曾寫下一首《孤兒行》,名動汴京。
她這才知曉,或許慈幼局的設立也壓根與自己無關。
趙子孟獨愛權勢,又何曾在意過無足輕重的她。
她雖恨他,也不願再與趙子孟扯上任何干係,但想起他為政之時,汴京城內家家飲宴、笑語喧譁。
她卻也不能看著他就這樣死了。
「罷了,你且隨我來吧。」昭昭垂首斂目,終是領著他們往她祖父祖母生前居住的正房走去。
上輩子,趙子孟也是藏在那裡居住療傷的。
宅子不大,只幾步功夫便到了正房。他們在正房裡的多寶格前站定,只見昭昭伸手撥動隱蔽處一個精巧的機關,片刻後那多寶格便緩緩移動,露出一扇牢固的鐵門。昭昭又按照一定規律撥動鐵門上的機關後,那厚重的鐵門緩緩打開,一個黑黢黢的洞口出現在眼前。
進入洞口後前行數米有三層台階,沿著台階向下便是一條長長的曲曲折折的地道,全部都是由磚石鋪砌而成的。地道的四壁有幾道小門,昭昭打開了其中一扇門,只見門內是一個小屋,屋裡有炕,炕上有燭台,燭台上甚至還有未燃盡的蠟燭。
楊悸鹿將趙子孟放置在炕上,起身細細打量這地道內的陳設。
通氣孔、蓄水缸、土坑、燈台等生活設施一應俱全,這地道顯然是可以供人在其中長期生活的。準確地說,它更像是一個永備的軍事工事,甚至能夠歷經數百年乃至千年而不崩塌損壞。
楊悸鹿在某些特殊位置的磚塊上找到了他想找尋的標記。他轉過身來,臉上卻沒有了之前那種漫不經心的笑意。他開口問道——
「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