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璆並不知發生在眼前這位年輕宗王身上的怪異事跡,一路行來也都小心謹慎,再加上宮人噤聲,更不知當中前因後果。
充作殮所的房間中,一些三彩冥器早被宮婢收拾妥當,並從其他屋舍中搬來一些張設家具,雖然布置仍是簡樸,但大體也已經看不出此前用作何途。
沈南璆所擔任的太醫署醫博士,雖然主職是教授醫術,培養醫學生,但本身的診望醫術也並未荒廢。切脈望診一番,而後便做出了一連串的診斷。
李潼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十分關心,認真傾聽,可無奈沈南璆一番話不乏引經據典、專業術語。他此前因為工作需要,對於這時期一些人事有所了解,但若說能夠做到跟一位土生土長的醫博士進行無障礙學術交流,那也實在做不到。
好在旁邊還有一位上官婉兒,對於李潼健康狀況同樣很關心,在沈南璆診斷過程中便不斷發問,問答之際也讓李潼勉強明白大概,總之他的身體沒有什麼大毛病,無非積氣鬱結以致虛亢,此前或遭虎狼惡疾致使氣潰神竭,但也因禍得福,熬過來之後只需要仔細溫補調養,已經沒有什麼大患端倪。
沒有什麼大病隱灶雖然可喜,但聽這個沈南璆說自己體虛,李潼還是心懷幾分不忿,再虛能有你虛?
但這些話李潼自然不會說出口,現在的他心裡一團火熱,對於眼前的沈南璆興趣要遠比側席上的大美女上官婉兒要大得多。
沒辦法,眼前這位沈太醫未來某年可是要做自己的干爺爺啊,人間百風,唯枕頭風最難抗拒,未來他要謀生於武周朝內,跟眼前這位未來的干爺爺打好關係怎麼看都不虧。
不過李潼很明顯還沒有進入狀態,拿捏不住對人吹捧的尺度,再加上沈南璆既然已經混到官方醫學院醫博士的位置,往來自然不乏顯貴,雖然仍然不太清楚眼前這位郡王的身世處境,但只看這居住環境也知不是什麼得寵貴屬,一些誇讚也乏甚新意,臉上笑容便矜持有度。
確定了李潼的身體狀況,房中女史們也將沈南璆的診斷判詞抄錄下來,交由沈南璆翻覽署名之後,他的任務便算完成了。
眼前這陰森森的環境他也不願多待,起身請退,在宮婢引領下行出這院舍,但在走出老遠之後,回頭看到那位永安王仍然站在後面揮手告別,也讓沈南璆有感於這位宗王的謙和有禮實在罕見,在心裡留下了不淺的印象。
上官婉兒坐在房內剛剛鋪設的龍鬚席上,對照著沈南璆與兩局醫師診詞,彼此雖然有出入,但卻並沒有什麼大的矛盾。甚至於沈南璆觀診於當下,卻能將永安王此前疾狀清晰診斷出來,可見醫術也是非常的精湛,不愧是供職太醫署的醫博士。
不過在看到少年拖著病體於外殷勤送別的畫面,上官婉兒難免心中一酸,行至廊下開口說道:「醫者職內,大王尊體宜珍,致意即可,又何必執禮過甚?」
李潼聽到這話,稍作錯愕,便又轉頭望向上官婉兒,這才有精力認真端詳這位才名流傳後世、經歷也稱傳奇的女子。
武則天雖然權欲熾熱,酷烈不似女人,但也不得不承認審美觀同樣是很出眾,顯然對於身邊女官容貌上非常挑剔。上官婉兒的相貌真的是非常美麗,但又不是那種奪人心魄的妖冶,清麗知性,若要找出一個平實恰當的形容詞,便是乾淨。
真的是乾淨,雖然李潼來到這個世界不久,但睜眼便在禁中,也算是充分領略唐人妝容之誇張,特別是所見幾個盛妝女官,真的是拿臉不當臉,只當刮大白了。
上官婉兒也不算是素麵朝天,粉黛輕施不遮玉肌,光潔的額頭略寬算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瑕疵,但也更因此而與眉心花鈿相映並輝,兩眸黑白分明,鼻樑細挺,紅唇皓齒恰到好處。
美則美矣,對於這個心思玲瓏、能夠常伴武后身側的女人,李潼也真的不敢抱什麼輕浮姿態。更何況,根據一些不負責的野史閒說,眼前這個女人似乎跟已故太子李賢還有一段朦朧縹緲的緋聞情緣,無論真假與否,也足夠讓李潼摒棄心中一些雜思遐想。
上官婉兒並沒有迴避李潼的注視端詳,她其實也在打量著少年。眼下少年,仍是此前將殮裝束,較之幞頭略顯莊重的進德冠,錦繡的袴褶較之常服衫子繁複得多,冠服所帶來的莊重卻又被瘦弱的身軀沖淡許多,整體看來便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可是當少年站在庭中略仰首望向自己的時候,上官婉兒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幾拍,因為庭下少年這幅裝扮由側面觀去,實在是太像故太子李賢。
但父子之間還是有著顯著的差距,故太子李賢精力旺盛,朝氣蓬勃,宮人私議在太后諸子中,李賢無論性格又或神態,都是最像太后的。當然,在多年之前此類話題便很少有人才敢談及。
永安王貌類其父,但更多只是形似,當然也是因為疾病與幽禁的折磨,讓這位郡王顯得尤為纖弱可憐,煢煢孑立,讓人不忍加害。
「哪怕只是生在尋常衣冠之家,這樣恭謹可憐的小郎君,大概也會是父母膝上珍物,哪忍加以人世辛苦?」
上官婉兒心中驀地一嘆,對少年的一絲同情轉又化作對自身命運的傷感,世間苦難,並不擇人而施,自身已經不從容,又能施給旁人多少同情。
李潼並不知上官婉兒心思流轉,只是伊人眉眼之間那稍縱即逝的傷感還是落在眼中,他心緒一轉,略顯低落的垂首說道:「久在禁中,乏於教養,我又懂得什麼執禮甚或不甚。只是常年不見外賓,一時難捨罷了。」
少年語調雖然沒有多少哀傷,但是聽在多愁善感婦人耳中,無不大生感觸,思緒綿長。
這些感傷感觸,並不足以促使人有什麼實質性的示好舉動,但最起碼在這些宮禁女官心目中,會覺得這只是一個柔弱無助且無害的可憐少年。可憐不可憐,李潼並不在意,但若能讓人認為他是無害的,少於戒備,這就是一線的進步。
「妖事陡生,我自己也是惶恐不安。上官才人再臨陋處,應該也有疑惑要問,我也只能知無不言,不敢妄誕。」
再次返回房中,面對著上官婉兒與幾名女史,李潼盤膝坐定。剛才一人獨處,他也試過屈膝正坐的姿勢,很快就覺得兩腿麻痹,之前更連沈南璆都說他虛得很,眼下也就無謂更加勉強自己。
他無論動作還是語調都放得很慢,只是擔心融入度不夠,露出什麼不合時宜的馬腳出來。
上官婉兒本來準備了幾個問題,可是這會兒卻有些問不出,沉吟少許之後才開口說道:「此類異事,妾也少有經見,不知從何問起。前時大王所言,晝夜之間,已歷四時,不知可否稍作詳述?」
李潼看一眼不乏好奇的上官婉兒,又看了看兩側持筆執卷準備記載的女史,臉色又變得傷感起來:「我、我見到了阿耶……亡父……」
此言一出,頓時如春雷乍響,對面上官婉兒幾人陡然色變,特別上官婉兒更是已經離席而出,似要拔足而走。
眼見佳人如此驚慌失態,李潼心中頓生滿滿惡趣噱意。從第一眼見到這女人,便是一副從容不迫、動靜有秩的姿態,這不免讓憂心忡忡、遲遲不能進入狀態的李潼心中多生挫敗,可是現在自己一句話便讓對方如此失態,倒讓李潼生出一股鬱氣消遣的爽快感。
「或在夢中,或是臆想,亡父音容,宛若眼前,持我手黃泉並行,教我經書詩賦,教我人倫道理……」
李潼要捏造這樣一段不存在的黃泉游,也是為了之後被相熟者察覺習性大變提供一個解釋說法,當然更重要的,還是為了引出他接下來的說辭:「當時光影迷亂,我並不知是幻是真。但阿爺音聲嚴肅如昔,讓我不敢失神忘教……」
上官婉兒原本已經離開坐席,實在不敢繼續再聽下去,可是少年語調淒涼哀傷,所言卻又如此荒誕,讓人好奇心熾,忍不住要繼續聽下去,特別在聽到少年講起亡父音聲如何,上官婉兒又忍不住開口問道:「大王所言確鑿是真?記下來,全都記下來,一字不許疏漏!」
後一句是對身邊幾名持筆女史下令,上官婉兒思緒掙扎,終究還是決定留下來一探究竟,她是太后耳目,只要能夠保證如實陳奏,又有什麼不敢聽,又有什麼不敢看!
「醒來後,我也仔細回味品思,若非阿爺音聲真切,我也實在不敢自信能夠歷此玄奇!」
李潼抬手掩面,狀似追思,其實是擔心神情細微暴露出不可信的細節馬腳被上官婉兒看破,語調再作放緩,努力組織著語言:「阿爺教我良多,當中瑣細,也不知該要如何從頭說起。寒暑歷遍之後,阿爺與我作別,道是聖主輪王慈悲降世,司掌人道,我有血嗣承恩的福澤,不該命絕此時,囑我速速轉身疾行,不可回首張望,南向苦行六萬步,便能張目見日,回歸人間……」
大概是自己也覺得編造得越來越離奇,李潼越講聲音便越弱,幾名女史甚至探頭到他身側,才將他所言快速抄錄下來。
「我問阿爺如何取信旁人,阿爺授我《慈烏詩》,只待人垂問轉誦。」
終於把話題硬扯到了自己苦心準備的文抄節奏上來,李潼心裡也暗鬆了一口氣,然後便放下掩面兩手,神情肅穆的吟詠起來:「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百鳥豈無母,爾獨哀怨深。應是母慈重,使爾悲不任。慈烏尚知情,人亦慚失親。頑愚不自量,日久損修身。辛苦寒暑計,悠悠慈母恩。掩耳逐於野,此心不如禽。陰陽割生死,凶頑難復歸。悲淚寄語重,請君封曾參……」
這首詩不短也不長,李潼念誦極慢,畢竟一邊要回憶,一邊還要生拼硬湊,所謂生吞白居易,活嚼韓退之,合轍押韻與否還在其次,關鍵是要表達出那強烈熾熱的跪舔之心,我爸知錯了,求奶奶再愛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