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682 孝傑雄言,群相喑聲

    王及善顯然一時三刻不會了賬,而皇帝的問題則就需要儘快回答。所以眾人各自深吸一口氣,收拾心情並整理思緒。

    不同於其他人還要稍作思索,王孝傑又是起身率先發言:「臣新進歸朝,若是別的問題,不敢爭先於諸相公進言。但若專論大行台所舉此事,恰好最近有涉,斗膽先言,以發諸相公深思。」

    「那就請王尚書試言。」

    李旦聽到這話,頓時流露出極大的興致。

    在堂諸宰相,他對王孝傑態度尤好,僅次於老友薛稷。這是因為在皇帝心裡,對王孝傑頗以知遇之恩自居。其他的宰相們或是時勢所趨得列相職,或是政事堂無人、暫作充位。

    至於王孝傑,雖然發跡於武周年間,收復安西四鎮時便因功拜相。但那時候不過只是遙領其職、不行其權,如今得以歸朝再次拜相,則就是李旦力排眾議的結果。而且王孝傑心思率直、人情簡單,與其人交流不像面對諸如狄仁傑之流,讓李旦下意識的就感覺心累。

    所以他內心裡,對王孝傑是不乏期待的,歸朝伊始,便將檢擴軍戶、整編禁軍的大任授之。

    此前王孝傑一直忙碌於此,對於其他朝情事宜則所涉不多,眼下面對這樣一個複雜深刻的問題,敢於用作發言表態,這也讓李旦頗感欣慰。

    「大行台奏列所舉川西諸境,雖然其境多涉邊蠻之鄉,自古以來與我中國便多有瓜葛,遠及秦漢……」

    王孝傑張嘴便侃侃而談,且不乏引經據典。眼見其人如此雄論,在場眾人無不略感驚訝,這可跟他們平素所了解的王孝傑形象大不相同,平時的王孝傑雖然也不能說目不識丁,但武臣出身,難免不文,可現在卻能引經據典,勝論古今,也實在是讓人刮目相看。

    這也算不上什麼奇怪的事情,正如王孝傑所言,他這段時間恰好對此類問題有涉。他要負責整改軍務,自然就需要接觸並翻閱大量兵部所存留的相關典籍,而其中有關諸境羈縻州府的資料,當然也在其中。

    現在面對這樣一個問題,自然是現學現賣,引經據典的去論證川西之境自古以來便不是飛土,而是中國藩籬。

    但王孝傑說的雖然不少,可似乎搞錯了重點。川西究竟歸不歸屬大唐,這個問題自然不需要深作討論。需要討論的重點是,大行台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的意圖是什麼、朝廷又該為此做出怎樣的應對?而且還有奏書中所提及,吐蕃居然越過朝廷使其公主和親雍王,朝廷要不要就此對雍王加以斥問?

    可王孝傑一旦開口便是滔滔不絕,讓人根本就沒有發聲打斷的機會,不得不被迫的上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歷史課。

    一口氣講了這麼多,王孝傑也有被掏空的感覺。也幸虧他是如今政事堂中首屈一指的少壯派,否則單單這麼長時間的氣息吞吐就讓人有些受不了。

    歸都之後,王孝傑雖然沉浸於軍務中,對別的人事接觸不多,但也明白他歸都拜相令許多朝士都心存不忿,對他不乏看輕。這一次終於能夠抓住一個自己可以大作議論的問題,自然要盡力發揮,改變別人對他的印象看法。

    所以他在暫作致歉,歸席稍飲茗茶潤喉後,便待起身繼續發言。

    眾人見到這一幕,不免都是一驚,門下侍郎薛稷忙不迭起身道:「王尚書引述古今,洞見深刻,讓人受教良多。在堂諸相公想必也各有所見,眾聽兼采,不失大計。」

    被薛稷阻止叫停,王孝傑思緒先是一亂,片刻後又有些奇怪的說道:「臣方才引論諸多,所述無非一個事實。川西古來我有,此事無需質疑,豈容蕃國侵占,哪怕只是言辭!定論如此,更作何議?」

    眼見王孝傑瞪眼茫然狀,李旦從最初的期待轉為隱隱有些失望,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道:「此事確無可疑,但蕃人此際作此冒犯言行,該要如何處理應對,則需深刻結合朝情及內外民情,群議出一個妥善之計!」


    講到這,對王孝傑而言更加不成問題,既然蕃國敢冒犯,那就直接干!可他雖然性格直爽,不拘小節,但也並非全無眼色,君王臉面、情緒如何,還是要稍窺一二。

    此時見到皇帝陛下眉頭隱蹙、語調也不乏嚴肅低沉,王孝傑不敢再作爭言,只能按捺下來,歸席悶坐。

    沒有了王孝傑長篇大論,眾人才有從容發言的機會,接下來開口的,便是門下侍郎張柬之。

    張柬之所論,也是立足在王孝傑前言基礎上,並不因朝廷與大行台的糾葛而迴避這一領土的主權問題,直派使節前往專治此事,除了斥問吐蕃這一行為的悖禮悖法,還要重整川西羈縻秩序,提拔獎犒一批親唐生番土酋,並勒令川蜀官員,若非朝廷加以使令,一概不准私自與諸土羌部族有任何形式的接觸。

    在針對番邦蠻夷的問題上,張柬之與李昭德有些類似,強調華夷大防,並且認為並不該將與番邦接觸的權力下授地方官府,包括陝西道大行台。除開川西歸屬的問題,吐蕃欲和親雍王才是真正需要正式的隱禍。

    除了斥問吐蕃、糾察地方之外,張柬之甚至還提議著令雍王直接殺掉蕃國奸計亂命來通的使節,而將蕃國公主交給朝廷使節,將之遣返吐蕃。

    「雖然兩國交通,不以殺使為威。然咸亨以來,蕃國與我國久不通使,今次所攜又是如此奸謀亂計,存心本是不良,不應以國禮應之。殺其賊使,我國使亦危,然華夏制度、不容有亂!臣請自裁勢位,以卑職掌節,赴蕃行使!」

    張柬之性格不愧老而彌辣,不獨自己提出這樣強硬的措施,甚至願意以身犯險的出使蕃國。

    但姑且不論張柬之本身秉性節操,這麼強硬的舉措所將會引發的後果,也是眼下的朝廷所承受不起的。

    所以在聽完張柬之的陳述後,皇帝李旦便乾笑一聲並說道:「張卿誠是壯節,但區區蕃國不值得損我大臣。國事未入窮急之境,還需擇以周全。」

    除了皇帝李旦,其他幾員宰相對張柬之這一提議也並不怎麼贊同。

    倒是王孝傑聞此頗感振奮,忍不住再作發言道:「既然領此食祿之恩,為臣豈有大小之判。張相公久居廟堂,且能有此壯計,若朝廷加采此略,臣也願持戈護從,使賊不敢害我天使!」

    李旦都已經否決了張柬之這一提議,王孝傑居然還深表贊同,一時間也讓殿中氛圍尷尬不已。此前因為王孝傑專事兵務,本性流露還不算太多,李旦對其尚存期待。可現在,心裡真的就是失望有加了,但也不好直接發聲訓斥,畢竟是自己力排眾議、召回任命的宰相。

    其實這一問題,對朝廷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要如何回應吐蕃,而是如何應對行台。畢竟有著大行台存在,吐蕃雖為禍,朝廷一時間也無切身之痛。可如果行台要憑此搞事情,朝廷就會痛得很真實。

    所以接下來狄仁傑的發言,就要更加直指事情的本質問題:「唐蕃兩國,交惡年久,彼此論事,本不以情禮為先。其亂命擅指,本無干於國計。敕招諸州酋首都督入朝,再加威令宣告,使其知所沐恩德即可。唯今國中,務以休息為先,生民久疲,宜加撫恤,不可因邊將渴功的私計,而以千里之外的言釁傷我國民,狩獵不化之土。」

    狄仁傑的意見,正符合李旦的想法。他是既不希望再將許多軍機要務託付給陝西道大行台,又迫切需要在諸邊羈縻胡酋之間樹立他身為大唐天子的恩威。

    但李旦滿意了,有人卻不滿。

    狄仁傑剛剛講完,王孝傑便又跳了出來,指著狄仁傑大聲說道:「狄相公所論,豈宰相之言?開疆拓土,強國之計!國之大計,唯祀唯戎!豈以便將渴功一言以蔽之!臣發自邊務,雖臥雪飲冰之苦,不敢忘君王使我之恩,此身許國,唯殺賊以報!忠勇烈義,可剖可獻,莫非於狄相公眼中,唯刀筆之勞才可稱功?」

    王孝傑如此激動,不單單只是覺得自己被冒犯。他以邊臣入朝為相,心裡也有著不低的責任感,覺得自己就應該代表邊將群體們,為他們在朝中發聲。這是立場問題,自然不容隱忍。

    狄仁傑之所以那麼說,無非暗指大行台此論私計更多,是為了將人物截留於朝廷之外,一時間倒是沒有想到此言會給王孝傑帶來如此嚴重的冒犯。此時眼見王孝傑反應如此激烈,頓時也有些頭疼。

    狄仁傑閉口不言,在王孝傑看來自是理屈,不免更加氣壯,頓足喝道:「狄某立朝半生,豈有一轉之勛?而今受於皇恩,高位得享,傲然小覷武臣之功,臣與此流立於一廈之內,實在忿情難忍!國祚安危,能以遠近為輕重之判?若非安西失而復守,雍王殿下也難從容布置青海,壯我隴右!隴右若危,關西能安?陝西不靖,有此拙臣夸言朝堂之上的從容之境?」

    王孝傑一番雄言擲地有聲,瞪眼怒斥更是威不可擋。然而這一場殿前的會議,也因此被徹底破壞,再也不能議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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