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清輝虛影,夜風陣陣,刺得人從骨頭到心涼成一片。
大唐天朝,距離京城最近的一片亂葬崗,這裡埋葬著不久前玄武之變的失敗者,也埋葬著許多不知名不知來歷不知死因的人們。
潔白的月光下,一輛破破爛爛的馬車從遠處行來,在月光的陰影下行如鬼魅。
趕車的是一個虬髯鬍須的中年人,車裡坐著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
老人的雙眼空洞無物仿若枯死的干泉,他的身體狀況似乎非常不好,時不時能聽到他的咳嗽聲。
忽然,寂靜的亂葬崗出現了一個影子,那是一個人的影子。影子從屍墳堆里爬起來,原地停了一會後蹣跚地向馬車走來。
影子走到月光下顯出人形,竟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的腿腳有些不方便,手裡握著一根燒火棍模樣的東西支著,這才勉強能走動。
小姑娘身上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身形仿若骷髏,只是一雙眼睛卻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馬車已經停了,車夫一眼不眨地盯著攔住路的小姑娘,小姑娘似乎想要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這時候,車裡的人又咳嗽了起來,這一陣咳得猛,似乎連肺都要咳出來了。
車夫不由自主地朝車裡看了一眼,再回過頭來時發現車前的姑娘不見了。
不,不是不見了,而是倒下了,那小姑娘終於還是支撐不住昏倒在了車前方。
車夫淡漠地掃了一眼車前地上的黑影,抖了抖手裡的韁繩,馬鞭劃著弧線落在馬身上。
這個車夫竟是不打算救人的,可是小姑娘倒下的位置正好在車前方,若是車子就這樣向前行駛,必然要從小姑娘的身上踏過去。
馬車果然筆直地前進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了。
拉車的馬兒不安地打了個響鼻,車夫的身體似乎僵住了,揚起地手停在半空中沒有落下也沒有收回去。
詭異的聲音突然從馬車裡傳出來,「這孩子跟我們有緣,帶上她一起走...」
......
貞觀十一年季夏。
「燦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
日暮黃昏,殘陽滴血。
青蔥色的琉璃瓦,反射出金紅色的絲線,在天空中交織成一張泛著血色的大網,籠罩著整座長安城。
暖暖提著藥包從後門進了院子。
陳何諒坐在大槐樹下的躺椅里,瞧見暖暖手裡提的東西,嘲諷地嗤笑了一聲。
「說了多少遍了,這些藥吃了也是白吃,平白添一嘴苦,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還浪費錢,何苦來哉?」陳何諒滿臉皺紋,說話總是帶著難掩的挖苦味道,似乎的確是藥吃得太多了。
暖暖對著陳何諒笑起來,她的嘴角兩邊各有一個小酒窩,笑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散發香甜的氣息。
「有希望總要試一試,總歸沒白受罪,我聽著昨夜裡咳嗽少了,至少能讓您睡個安穩覺。」暖暖說。
陳何諒目送暖暖進了廚房,眼底升起的那點暖意隨之消失,心裡掩上一片陰霾。
想起昨夜踏月而來的不速之客,陳何諒不由咒罵「陰魂不散...」
情緒波動,陳何諒喉頭一癢便止不住地咳嗽起來,暖暖聽到聲音急急地端著熱水出來,一邊撫著陳何諒的後背一邊餵他喝水。
積年的舊疾,曾經的重傷在歲月的侵蝕下終於再也壓制不住了。
陳何諒看著身邊的暖暖心頭升起些許不甘,忽然想到暖暖剛才說的那句話,不由心生感嘆。
「是啊,有希望總要試一試,我老了沒時間了,可是這個孩子還有時間...」
廚房裡,陳觀生正在往灶里添柴,一隻手拿著根燒火棍捅著灶堂,火紅的光映地他黝黑的臉上發亮。
兩個爐灶都燃著,一個上面吊著高湯,一個上面是暖暖剛放上的藥罐。
藥罐里是陳何諒晚上要喝的藥。
高湯用了一整隻雞,加上數種調料和藥材,熬了一整天了,晚上做生意要用的。
暖暖看了看天時,回到廚房裡招呼陳觀生,把柜子里提前串好的肉串啊蔬菜串啊之類的拿出來擺好。
「觀生叔,時辰差不多了,打開後門,咱們把桌椅抬出去吧。」
陳何諒是長安本地人,祖上傳下來一間書畫鋪子,前鋪後院,前面做生意後面住人,位置在長安城的西市里,算得上黃金地段。
奈何朝代更替不久,新朝尚未重開科舉,是以書畫鋪子的生意冷清地很。為了貼補家用,暖暖想了個主意,在院子後門處支了個小攤賣麻辣燙。
環采閣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青樓煙花之地,夜裡往來文人墨客達官顯貴,這些客人大多乘坐馬車帶著僕從,主子們在前門下了車,下仆和馬車便轉到后街停到後院裡。
環采閣的後門和陳家的後門在同一條后街的兩側,於是夜裡等主子的下仆們便成了暖暖家的食客。
逛青樓的人一般不會很快出來,為了消磨時間,下人們常常聚在一處說說話聊聊天。
正好路邊有攤位,不但有了坐著聊天的地方,還可以順便吃個夜宵。
麻辣燙的價格便宜,一大海碗不過幾個銅錢,有吃有喝有聊,讓這些乾等著主子快活的人們也舒坦點不是。
麻辣燙的攤子支了一年多了,名聲連環采閣里的人都聽說了,客人越來越多。
環采閣生意好,連帶著暖暖家麻辣燙的生意也不錯。
麻辣燙的生意好,暖暖才有餘錢給陳何諒買藥。
為了留下客人,煮麻辣燙用的高湯材料都是暖暖親自挑選,雞都是當天活殺,調料備了十幾種,藥材也是用來提味和增進食慾的。
暖暖是靈魂穿越者,上輩子獨自生活了很長時間,像麻辣燙這類傳統速食吃過很多,為了做好麻辣燙這份事業,她把上輩子的經驗全用上了。
暖暖穿過來快十一年了。
當年她在亂葬崗上醒來,身邊只有死人,恰巧陳何諒主僕經過發現了她。
暖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穿越,沒有身體原主人的記憶,連原主的身份姓名都不知道,但她是個樂觀主義者,相信「用心經營生活,生活會越來越美好」。
於是,暖暖白天守著冷清的書畫鋪子,晚上忙著麻辣燙攤子,臨睡前數數今天又賺了多少銅錢,做夢的時候算計著又多存了幾兩銀子,生活就是這麼容易讓她滿足。
暖暖坐在灶旁,支腮望著爐火,泛紅的小臉被煙熏火燎地發漲,嘴角卻掛著一絲常見的微笑,配著臉頰上一對小酒窩更是甜得暖人心。
在這一世已活了十年多,對這個朝代還是知之甚少,暖暖只知道現在生活的地方是大唐天朝,皇家姓王,在這之前的王朝叫大梁,皇家姓楊。
這個大唐天朝跟歷史課本上那個唐朝顯然很不一樣,可是歷史的發展卻總有相似處。
比如,當今聖上貞觀帝王思仁,他的上位之路雷同與那個唐太宗李世民,都是殺了兄弟逼迫自家老爹禪位的主。
好在王思仁和李世民一樣賢德,雖然上位方式不太好聽,卻得到了百官擁護和百姓愛戴。
然而,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存在,卻是暖暖百思不得其解而且無法坦然接受的。
這個世界的人一出生身體中就有一個叫做「命輪」的東西,據說命輪的好壞決定著人生的質量。
這裡的大多數人可以通過修行來改善命輪,可以延長壽命,百病除身,甚至得道成仙成為永恆存在。
以上是暖暖自己理解的,因為她無法修行,所以對這一套理論抱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如果不是夜裡天天能看到京城守衛騎著飛雲馬在天上巡邏,這種荒謬的言論,受過無神論教育的暖暖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暖暖無法修行,因為這具身體的前生受過重傷,想來正是這個原因才讓暖暖鑽了空子趁虛而入。
暖暖身體裡的命輪毀了,用陳氏主僕的話來說就是「暖暖的命輪一塌糊塗」,所以暖暖不能修行,而且壽命相較普通人來說也短,大概還能活五十年吧。
暖暖初一聽說自己活不長了嚇了一跳,後聽說還能活五十年就鬆了氣,五十年挺長,半個世紀呢。
算下來,暖暖已然在這一世活了十年了,剩下的還有四十年。
「命輪一塌糊塗」還有一重不好,命輪不能成長,暖暖的身體便也不長了。
陳家主僕撿到她的時候,暖暖看上去十二三歲的樣子,十年過去了仍然還是那個樣子。身量不見長,臉容也沒有變化,能變的只有氣質了。
到了半夜,不在樓里過夜的客人基本上都打道回府了,剩下的則是要到第二日清晨才會出來。
麻辣燙的生意結束了,暖暖和陳觀生把攤子收拾起來,鎖了後門各自去休息,兩人都輕手輕腳地,陳何諒早就歇下了。
暖暖洗漱後坐在床上,把今天賺的錢數了兩遍記了帳,然後用帕子包起來放進床頭的罐子裡,這才躺下放心的睡去。
暖暖這邊剛進夢鄉,陳何諒的房間裡卻傳出若有若無的說話聲。
房間裡沒有點燈,陳何諒坐在床上倚著床頭,陳觀生站在床頭身形隱在黑暗中。
「昨夜那人跟丟了?」陳何諒的聲音低沉略帶嘲諷。
「...那人進了王府巷,你知道的,那裡高手眾多,對方翻不出天去,我不便打草驚蛇...」陳觀生的聲音生硬,竟不似人前那般謙卑。
陳何諒冷哼了一聲,喉頭立時有些做癢,連忙捂住了嘴,穩下心神。
待氣息喘勻了,陳何諒才又說到,「讓你給上頭帶的話可傳過去了?」
「話我自然傳了,上頭說事情太過重大得請那位示下,等著吧。」
「等著?我能等可昨天夜裡那人未必有耐心等,若是那位還未示下那人又來了,你要我怎麼應付他們?你是太平日子過久了忘了那位的脾氣了,萬一事情糟糕了,我們拿什麼跟那位交代?
事情辦糟了,你我要如何自處?指望上頭跟你撐腰嗎?別做夢了!我看他們早就忘了你的身份了。
這事等著可不行,你得催他們趕緊上報,要不然就想法子跟那位見一面,當面稟報。」
陳觀生皺著眉頭,看得出他並不贊同陳何諒,或者他只是在猶豫。
陳何諒嘴角露出無聲的嘲諷,「你跟著我快二十年了,我眼看著沒幾年活頭了,你就不考慮下自己以後的出路?
說起來這些年也是埋沒了你,不但才華沒地方展現,修煉的資源也得不到,你的功力已經很久沒有進步了吧。
我輩修行可不是為了默默無聞無所建樹,你就不可惜自己曾經的付出?你當年也是山上一把好劍,與你同輩的師兄弟現在稱王封侯的不少,你就甘願這樣寂寂無名下去?
當年是他讓你跟著我,以後你是回原來的地方還是去哪裡,總還是要他首肯才行...」
陳觀生隱在陰影里,陳何諒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他的沉默已說明了他的心動,於是陳何諒便不再多說,點到為止即可。
陳觀生從房間裡出來,抬頭望著天空那輪明月,心潮久違地澎湃起來。
要去見那位嗎?
二十年前,那位突然召見他,隨後他便遵命來到陳何諒的身邊,以馬夫的身份保護陳何諒,同時也是監視。
為了保護陳何諒的秘密,陳觀生與以前的所有一切斷絕,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的追求。
如今,陳何諒終於要油盡燈枯,陳觀生將要自由,為何此刻他反而生出了茫然之感,是這些年生活的太安逸磨滅了他的求道之心嗎?
陳何諒眼看著陳觀生離開,臉上又露出嘲諷的表情,冷笑了一陣後縮進被窩裡閉上眼睛。
管他庸人自擾,還是好好睡一覺最舒坦。
陳何諒緊了緊被頭,明明已是仲夏夜他卻仍覺得冷,心中不由感嘆時不我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