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從外邊來。丫鬟們忙去搬椅子,賈母讓移到跟前來。
「不用麻煩了,我同老太太坐一塊兒。」王夫人卸下薄斗篷,往賈母榻沿坐。貼身丫鬟紫杉奉上手爐,王夫人把手爐捧到賈母懷裡。
「本與想同他們一起來,孰料被事情絆住了。」王夫人笑望賈珠,「我從外頭進來,看見屋裡有後生在講話,還以為是東府的珍兒,誰道是他。」
賈母圈著手爐,也忍不住調侃起來:「你是從後邊看,我是從前邊看,看得一清二楚。一夜之間,當真改了性了。」
這話一出,賈珠雙頰暈開薄紅,拉扯不出大道理。他唯恐李紈覺得他這個丈夫不莊重,腰挺得筆直,頭卻垂下半拉。
王夫人笑得更厲害,指賈珠給賈母看,掩嘴道:「母親快瞧,這裡怎麼有個猴屁股。」話音剛落,賈母笑倒在王夫人身上,忙擺手:「你且別笑他,到時再不應你的話,追悔莫及。」
室內丫頭也全笑了,細碎的笑聲攏做一塊兒,也匯成了一股絨毛,把大爺賈珠制住了。賈珠的臉上仿佛有一把火在燒,他執拗地守著尊敬母親的道理,進退兩難。
竟像是要活生生把自己憋死。
李紈瞅著眼前楊柳腰的關公,突然發現呆子不僅臉皮薄,心也長了犄角,根本轉不過彎來。王夫人拿他討賈母歡心,也是慧眼獨具。
任誰看了臉紅的小書生,都會心生歡喜呀
「母親且饒他。」李紈臉上是一派嬌羞,忸怩地作揖討饒。腕子上兩隻水色翡翠鐲露出來,映入賈珠眼裡,他的心裡仿佛飄入了水汽。
他突然頓悟,領會到了成婚的新境界。
原來娶妻娶賢,說得就如此。
古人誠不欺我。賈珠臉上更紅,摻入了水汽,紅得沁出了蜜來。
「瞧瞧,夫妻倆相幫,到是羨煞了我。」王夫人拍拍李紈的手,笑對賈母說,惹得賈母忍不住笑倒在她身上,直讓李紈小心她。
「沒得失了風範。」賈母親昵地指指她,「做婆母的哪有這樣沒規矩。」
王夫人掩嘴笑道:「老太太拿自己比我,我是不願意的。」
賈母笑著搖頭,又問起她在院裡處理什麼事情。
「是珠兒成婚留下的布,不是什麼好料子,我思量讓底下拉去染成好用的色,分派給城外觀里,放出去也是一件善事。」王夫人說罷,對李紈道:「這事本該你來,但底下人來問我,我想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就吩咐下去了。」
李紈自然不介意,巴不得王夫人做了,說:「我全聽母親的。」王夫人抿唇笑道:「你丈夫全聽我的,你也全聽我的。我要是敢應下,也沒有那麼多錦囊妙計。」
「是。」李紈聽不清王夫人這話是不是客套話。
賈珠卻應下了:「母親說得是。」
王夫人點點頭:「我也直接當老太太面囑咐了,你讓曉明問珍珠要賬冊和庫房鑰匙。往日裡珠兒屋裡的東西全是她在打點。」
賈母知道王夫人向來爽利,一句話不當兩句說,放心把話頭引到往常的事情去。一屋子人同賈母閒談,大半的時間過去了。
突然,一聲嘹亮的學舌從屋外傳來:「大夫人來啦!」
這一叫可不得了,遊廊邊上,但凡能叫上幾聲的鳥兒全唱和起來,嘰嘰喳喳的聲音不絕於耳。屋子裡的人聽見也覺得萬分熱鬧。
「她一大早本請過了安,想來是要見紈兒,這會子過來,不知道吃過了沒有。」賈母笑道,臉上笑紋叢生,「你這嬸子,再厲害不過,尤其是那張嘴,叫人喲…」
話音未落,一個姑娘探頭進來。這姑娘綰著婦人髻子,髻上斜插鏤花玉簪,身著半舊的靛青撒花洋縐裙,見了李紈,福福身子。
賈母叫住那姑娘:「綠竹,你家太太呢?」
綠竹忙福了福身子:「回老太太話,太太還在對給丫鬟們做衣裳的尺頭。」
「那你來做什麼?」賈母又問。綠竹答道:「太太讓我先把禮送了,今早趕不上見大奶奶,還望大奶奶見諒。」說罷,綠竹等賈母示下。賈母擺擺手:「問我做什麼,問她。」
屋裡人全都看向李紈,李紈左瞄瞄,右瞄瞄,一時間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漂亮的詞。
賈珠見李紈慌了手腳,硬著頭皮,猶豫半晌,決心拿出做丈夫的姿態
李紈突然想到賈母和王夫人喜歡大方的,琢磨三秒的語句。
兩人齊齊答道:「送院裡去吧。」
李紈把後面的奉承話砸吧砸吧咽回去,只等賈珠臉紅,把事情的焦點轉移了。偏生門外鸚鵡不知哪根神經錯漏了,竟叫起來:「新媳婦來了!新媳婦來了」
怪裡怪氣,刁鑽得很,把賈珠臊紅了臉,還不肯罷休。
王夫人掩嘴笑起:「我不說話了,鳥兒說了的,我不說。」
賈珠臊得坐不住,忙道:「我屋裡還有書沒弄齊,祖母母親告辭了。」說完,李紈見他拔不動腳,憋不住笑,輕輕地噗嗤一聲,方才想到賈珠是在等她。
兩人的眼睛直愣愣地對上,屋裡屋外全都笑了,賈珠溜著李紈趕緊走。
「這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方才還說紈兒機敏,如今竟像是同珠兒一模一樣了。」王夫人幫賈母弄好歪掉的褥子,才觀望賈珠走了沒有。
見賈珠走了,偷偷做了個鬼臉。賈母笑得更暢快了,忙讓她停下打趣賈珠,娘倆一同說話。說了一早上。衛夫人來了,王夫人這才又坐一會離開。
李紈跟賈珠一起回自己的院落,賈珠說整理書房,就真的去整理書房。
李紈跟曉明回來,衛氏陪房張錢家的,鄭立在院裡喝水。見李紈連忙請安,道:「太太囑咐了,讓奶奶多去她那兒玩。珠大爺小時是她眼瞅著長大的,如今只怕生分。」
曉明琢磨著分寸,包了300錢給張錢家的。張錢家的推說不要,帶著丫鬟婆子忙走開了。
李紈看丫頭都在忙,連忙拉曉明進去看首飾。
曉明無奈道:「從沒見過奶奶這等小家子氣的。」話音剛落,就直了眼。李紈開了王夫人給的盒子,只覺得她母親年節走親戚戴的也沒有這樣富貴。
「沒的小家子氣。」曉明趕緊收了,生怕李紈這德行被人瞧見,看輕了她。
主僕二人偷偷笑了。
「奶奶還說不嫁過來,多好。」曉明輕聲偷笑。
李紈摸摸盒子,搖搖頭:「咱家缺這個,才覺得好。」心裡火辣辣的,想起母親叮囑她長輩的東西都要好好收起來,自己出去要叫珍珠,連忙被曉明攔住。
「誰去?」曉明叫了珍珠來,珍珠知是庫房的事,忙說:「過往但凡長輩賜下的,大爺一例收在庫房裡。」
李紈點點頭,又聽曉明說:「庫房的鑰匙和賬冊可都是你在管?」
「是。」珍珠思量下面的話,「奶奶若是要看,我這就去取來。」
對賬目的事情,李紈自然是能推多久就多久,只說讓珍珠開庫房,把東西收好。珍珠連連稱是,使小丫鬟收起李紈的首飾,盯著放進庫房裡。然後跟李紈回稟過後,才去做自己的針線。
曉明見珍珠走遠了,把廂房的門合上,鬼鬼祟祟地問:「奶奶真打算把珍珠提做姨娘?」
李紈正在擺弄絹花,隨口就答:「有什麼不好的,賈珠會……」這麼一想,又怕害了珍珠。曉明一巴掌拍開她的雜念:「好歹等你誕下長孫啊,還是你愛使避子湯這等陰毒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