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死了!
這個消息像衣冠江北岸寒風吹來的漫天大雪,紛紛揚揚灑落到邛州城的大街小巷。
邛州城,是王朝西部的邊城。
但在十六年前,邛州城只是西蜀郡最西邊的一個普通小城而已,在其更西邊,
還有廣袤的甘涼郡。
因為毗鄰接壤的關係,邛州城和曾經的甘涼郡一樣,有著極其濃重的邊塞地理環境,以及惡劣的邊塞氣候,生活在邛州城的人,自古以來便保持著邊塞人的生活方式。
在鵝毛大雪將屋檐、街面、城牆、山野厚厚地覆蓋後,邊塞人的生活方式便很簡單,也很無奈,那就是天黑上熱炕、天亮泡酒坊。
所以邛州城雖小,酒坊卻很多。
這些酒坊和城內那一兩家大規模酒家不一樣,它們是普通百姓都去得起的地方,當然也是老街坊們抒發胸臆、發泄牢騷的地方,同時也是將無數上不得台面、見不得光的小道消息發揚光大的地方。
城東頭最熱門的酒坊,名叫文君坊。
文君坊的店小二狗兒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有著與所有少年郎一樣睡不完的瞌睡,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掌柜的一覺睡過了頭,若是能睡到下午才醒來,那就最好不過了。
無奈掌柜的已到了後三十年睡不著的年紀,才辰時初刻便把他罵起來做早生意,他只好打著哈欠取下門板、放下門帘,又回到屋內生起了火爐。
果不其然,就像掌柜的說的那樣,好像這兩日的客人睡著都會往酒坊跑,他才剛剛回到櫃檯,還沒來得及再眯會瞌睡,城東的老街坊們便陸陸續續地來了。
他只好翻著白眼,為客人們送去溫酒和油炸葫豆。
終於再次回到櫃檯後,他還是沒來得及眯會瞌睡。
——賣豆腐的張老二、收皮毛的柳大戶、打鐵的徐冬生、說書的金不換等人也頂著大雪,掀開了厚重而油膩的門帘。
柳大戶等人一邊使勁搓著手,一邊用嘴向掌心裡呵點熱氣,抽空扭頭扯出一嗓子:「狗兒,三盤豆,三碗酒。」然後走到屋中間一張黑色漆木八仙桌邊,歪坐在五指厚的長條板凳上。
作為城裡唯一的說書人,金不換依然無視眾人的嘲笑,大冬天還執著地、驕傲地拿著那一把看一眼都覺得寒冷的摺扇。
——據說是他那誰也沒有見過的、聽聞曾經給郡守大人說過書的師父,在咯屁之前留與他的唯一遺物。
金不換將摺扇重重敲在掌心,發出啪地一聲清響,嘆道:「何必這么小氣?明明四個人嘛,怎麼只要三盤豆、三碗酒?」
屋內已經坐了三四桌老街坊,都是一臉的睡眼惺松,聽得金不換這一聲嘆息,頓時來了精神。
「金不換,今兒蹭酒蹭到張老二家了?小心他把小姨子給藏起來嘍,那你入贅豆腐劉家的事兒可就沒影兒了。」
「說真的金不換,我覺得你想吃天鵝肉的心思是沒錯,但也沒戲,除非你長得像小石那樣好看,否則啊還是老老實實說書吧。」
「是啊是啊,別老想著吃人家張老二岳母的豆腐嘛,別的不說,沾上張老二的口水那得多噁心,哈哈哈!」
「哎哎老張二,你怎麼現在都沒幫著金不換入贅到你們家去?是不是你和你小姨子有一腿,捨不得?」
屋內鬨然大笑……
說話間,狗兒翻著白眼、托著食盤而來,依次將三盤油炸葫豆放在張老二、柳大戶、徐冬生面前,再將三隻盛滿溫酒的褐色陶碗放在盤邊。
金不換充耳不聞眾人的調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嘆道:「狗兒今天挺實誠,摻的水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狗兒丟下一個多得已經兜不住的白眼,算是搭理了金不換的表揚。
眾人再哄然一笑,紛紛搖頭轉身,各自繼續著先前的話題。
柳大戶端起酒碗,皺起眉頭,衝著金不換不悅道:「怎麼還杵在這兒?你也不是不知道,就算是我那岳父大人,也從沒從我的碗裡蹭去過一口酒啊。」
金不換睜開眼來,將屋內環視一番,嘆道:「老話說得好,彈琴廢指甲,說話廢精神,大家都是街坊鄰居,你們就忍心看著我說得口乾舌燥,連口酒都喝不上?」
「這話我可聽不下去了。」
張老二將雙手抄在袖管里,抖著肩膀說道:「金不換,咱們現在還不是連襟兒吧?就算是連襟兄弟,你也要講良心好吧?你摸著胸口問問自己,但凡你有新的段子講來,我們誰沒請你喝過酒?昨天就那太子的事兒,你說了喝了多少碗?」
「是啊!」
徐冬生拈起一顆略有發燙的油炸葫豆扔進嘴裡,嚼得咔嚓作響,癟嘴說道:「就說這葫豆吧,以前咱就知道干炒,人家小石隨便一句話,就能翻出個油炸的新鮮玩意兒。你要能像他那樣,別說一口酒,就是整碗酒我也請了。」
柳大戶深以為然,道:「或者又說,今兒還有什麼關於太子的新段子,我也請了。」
另一桌有人笑道:「有段子就趁早啊,別等小石來了,又沒你什麼事兒了。」
金不換從進屋到現在始終淡然的臉色終於變了,有些悻悻,也有些恨恨,嘆道:「奪他人口中之寒食,路小石,你……非大丈夫也!」
眾人哈哈一笑,不再理會他。
「啪!」
金不換到底是說書人,見眾人不理會自己,於是自顧向前挪上一步,將摺扇重重敲在徐冬生的酒碗旁邊。
果然,屋內眾人又將目光投了過來。
金不換窘紅的臉上不由得有些得意,緩緩道:「今兒還真有新段子!」
他將摺扇輕輕放在桌上,一屁股歪坐在空著的長條板凳上,右手胳膊撐在八仙桌面上,手指輕敲桌面,將眾人掃視一番,壓低了嗓子,道:「我大王朝的詔明太子死了。」
隨著金不換的一系列動作,屋內眾人都伸長了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而聽得他神神秘秘冒出這一句話,眾人齊齊嗨了一聲,失望又不失望,一番笑罵。
柳大戶更是不滿,道:「這算什麼新段子,我家那不出門的婆娘都知道了。」
金不換嘿嘿一笑,眼角皺紋里溢出些很是斯文的猥瑣,低笑道:「你們就知道太子死了,可你們知道他死在了洞房裡嗎?」
眾人齊齊發出一聲「哦?」
柳大戶瞪目道:「真的假的,還有這種鳥事兒?」
張老二挑眉道:「那是辦完事才死,還是沒辦事就死了?」
金不換面色一變,正經道:「你們別太齷齪了,嚴肅些好不好?這可是北氐國的一個大陰謀啊!」
屋內一片安靜,柳大戶和張老二也正襟危坐。
金不換慢悠悠拿起摺扇,嘶地一聲刷開,和腦袋一起輕輕晃著。
柳大戶怔了半晌,瞪眼道:「說話呀,怎麼陰謀了?」
金不換風輕雲淡地看著柳大戶,像看白痴一樣。
柳大戶回過神來,趕緊伸出雙手,把面前的酒碗向前一送,完全忘記了他才說過他那岳父大人都沒有從他碗裡蹭過酒喝的狠話。
老張二也趕緊將盛著不多葫豆的盤子向前輕輕推送。
金不換滿意地點點頭,用一種為人岳父般的姿態隨意地端起酒碗,呷上一口,嘆道:「這事兒說來話長。」又伸手在張老二盤中拈出一顆油炸葫豆丟進嘴裡,邊嚼邊道:「但是凡事都有個頭兒,而這事的頭兒,還得說到那奸賊。」
眾人再次齊齊發出一聲「哦——」
但這一聲哦,表現的卻是果然如此的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