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
隨著一片「嗚嗚嗚」的號角聲,不多一刻,人聲馬聲,融成一片。
黑齒常之在百濟的時候,沒有那麼多講究。
以百濟的經濟,壓根養不起騎兵,手上有什麼兵就用什麼兵。
自從加入了大唐,那就是一個鳥槍換炮,各種裝備,各個兵種,眼花繚亂。
黑齒常之有一種田舍漢進城的感覺,覺得自己三十年都白活了。
他本是少有的大將之才,接受能力極強,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已經能夠熟練的指揮諸多兵種。
一番布陣,頗有大家風範。
只是黑齒常之微蹙眉頭。
郭待封見黑齒常之立山頭而守,心中頗為不服,大唐天兵與敵而戰,向來是摧枯拉朽。
而黑齒常之卻據地而守,全無進攻之意,郭待封不免輕視了幾分,心想:若自己為大將,當如李衛公、蘇邢公一般,積極出戰,如犁庭掃穴,將賊人擊潰,讓其感受我大唐雄風。
郭待封請命道:「賊人不過五千之數,我們有萬餘兵馬,何懼哉。將軍,末將願領一騎,斬敵首級,獻於將軍。」
黑齒常之看了郭待封一眼,說道:「不妥,尚且不知對方情況。此地矮坡極多,適合騎兵襲擊,不利於我軍布陣。我們於此地遇襲,未必是意外。」
騎兵最適合戰鬥的地方是草原平地,但中原與草原敵對千年,對於騎兵早有自己的一套應對策略。
其中最實用的就是強弩。
當年李陵以五千步兵對抗三萬匈奴騎兵靠的就是大漢的強弩
強弩發展到現在,已經具備讓任何敵人可怖的殺傷力。
正面沖陣,再強的騎兵對上槍陣與弩陣的配合,唯有自取滅亡。
但此番地形卻限制了弩陣的發揮
強弩以平射為主,敵騎在這種地形下可以藏身在矮坡背面迂迴逼近,能夠極大限度的限制強弩的發揮。
黑齒常之不知敵將何人,但不信這是意外。
「對方既選擇此地為戰場,又敢以少兵來襲,必有倚仗,不可草率。」
郭待封心中略微不服,卻也只能領命聽從。
隨著煙塵馬蹄聲,吐蕃軍正在快速逼近,但因有山坡的遮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只能感受有兩股騎兵正分左右翼奔襲而來。
「弩軍甲乙丙丁四營目標右翼,戊己庚辛四營目標左翼」
「準備!」
目光所及之處,吐蕃的騎兵已經出現在矮坡的拐角處。
吐蕃騎兵果然早有準備,沖在最前頭的都是持盾騎兵。
他們手持厚盾,護在胸前。
「射馬!」
黑齒常之在第一時間改變射擊目標。
厚盾擋不住大唐的強弩,只是弩矢受厚盾阻礙,威力將會大減,不如射馬更具效果。
細長的弩矢輕易透入戰馬的身體,密集的弩矢將數以百計的吐蕃戰馬射翻在地,將馬背上的騎手甩飛出去。
縱然不死,這一摔也得去半條命。
吐蕃軍驍勇非常,對這等慘烈的場面早已司空見慣,他們絲毫不減速度,依舊向前突進。
黑齒常之此時已經指揮弩兵後撤,由長槍兵組建槍陣上前。
若在一望無垠的平地,弩兵能夠遠距離以疊射之法,給敵人製造殺傷。
但現在憑藉地形的掩護,敵騎已經快速逼到身前,他們只有射一波弩箭的機會。
而這時藏在盾騎身後的具裝騎兵也露出了真容。
黑齒常之眼中閃過一絲驚愕,立刻明白過來,對面來人是論欽陵。
吐蕃有一支人數維持在三千的具裝騎兵,皆是由最驍勇的戰士組建而成,戰鬥力極其可怖。
蘇定方都對其讚不絕口。
這具裝騎兵的出現,毫無疑問,對方的統帥就是論欽陵。
論欽陵自不會愚蠢的正面去沖唐軍的槍陣,而是指揮著具裝騎兵,繞過了陣頭,自下而上,對著唐軍的側翼騎兵隊衝殺了過去。
這一仗,論欽陵親自帶頭衝鋒,他看著高坡上那具壯實的身形,目光炙熱,暗思「黑齒常之!百濟人,百濟人,蕃將就是你最大的弱點。」
之前在那祿驛的攻防戰中,論欽陵已經察覺到點點問題。
進攻那祿驛,程務挺給他的壓力就是比黑齒常之大。
但黑齒常之的名氣比程務挺更大,經驗也更加豐富。
問題就出在黑齒常之是百濟蕃將的身上
程務挺是宿將程名振之後,而黑齒常之是百濟蕃將,一個敵國降將。
唐廷對於蕃將降將是很寬容的,這個不假,但是親疏之間,終究有別。
兩人同時從東線調到西線,需要調撥他們兵馬物資。
不需要特點的吩咐安排,唐軍軍需官下意識的會偏袒程務挺,有好的兵源,先給程務挺,有好的武器,先給程務挺。
乃至於蘇定方都無可避免的多照顧一下程務挺,畢竟程務挺是他老戰友的兒子。
蘇定方與程名振的關係,最早能夠追溯到隋末動盪。
蘇定方最早是河北義軍領袖竇建德帳下,竇建德的大將高雅賢頗為喜愛蘇定方,收其為養子。而程名振也是竇建德麾下的縣令,彼此當時關係不深,卻也是一座聯繫的橋樑。後來兩人在東北多次一起並肩殺敵,有著都在竇建德麾下效力的履歷,兩人結下了深厚的袍澤情誼,這份感情也是黑齒常之比不上的。
唐軍並沒有主動的排斥黑齒常之,但下意識的都會優先照顧程務挺。
這是人之常情。
但也因如此,黑齒常之手上的這支軍隊,戰鬥力相較於唐軍來說,很是一般。
這一般,足以吊打大多數的對手。
可今日對上的卻是吐蕃最王牌的具裝騎兵。
這一仗,論欽陵並不打算使用任何的戰術技巧,多餘的打法,就一個字,干。
――
黑齒常之手中大刀揮舞,將面前的一名吐蕃兵斬於馬下,對方竟就地打了一個滾,爬起身來,意圖再戰。
黑齒常之直接催馬而上,將對方撞飛出了丈余遠,再也起不來了。
看了一眼手上的刀,大刀已經卷刃了口子。
黑齒常之已經不知自己壞了幾把兵器。
這一仗,他們有兵一萬,敵方只有五千。
黑齒常之還以為此戰取勝不難,卻不想是真打不過。
自己想盡辦法,對方卻沒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應對,就是靠著具裝騎兵,一次又一次的突擊。
這種實力上的差距,讓黑齒常之有種無力的感覺。
又一名吐蕃騎兵舞動著鐵槍對著他的胸口策馬刺來。
黑齒常之將手中卷刃的戰刀當作暗器丟向吐蕃騎兵的面門。
吐蕃騎兵並未閃避,而是低下了頭,以頭盔抵禦暗器,手上的大鐵槍依舊刺向黑齒常之,但因腦袋受擊,手上的力道無可避免的弱了幾分。
黑齒常之一把抓住對方的鐵槍,一把奪了過來,反手一刺將之挑於馬下。
「將軍,不如先撤!」
郭待封這是平生首戰,與他想像中的摧枯拉朽不同,相反自己這邊給對方壓著打。
任由自己如何反擊,都無濟於事,看著敵人士氣越來越旺盛,忍不住動了撤退之念。
黑齒常之一槍逼退面前的敵人,並沒有理會郭待封而是喝道:「敵重騎重甲,必不能久戰。穩住陣腳,再堅持個把時辰,勝利就在眼前。」
黑齒常之跟蘇定方請教過用騎技巧,從他那邊得知,騎兵的發揮重在戰馬。
天下戰馬各有不同,北地馬矮小,爆發力弱,但耐力極強,擅於奔襲,且奔跑平穩,適合騎射。
涼州河曲大馬高大魁梧,爆發力極強,但不可持久,適合沖陣破陣。
當然也存在耐力、爆發力、速度俱全的寶馬良駒,但都是價值千金的存在,不可能大範圍配備的。
吐蕃的具裝騎兵以青海駒為主,與大唐培養的河曲馬屬於同種,都是西域過來的龍種,屬於個子高大,爆發力強,耐力偏弱的戰馬。
可能因為在特殊環境,整體素質會略微勝過大唐的河曲馬,卻也不會相差太多。
吐蕃的具裝騎兵,人馬皆甲,體力消耗更甚,更不能久戰。
一般而言,具裝騎兵破陣,他身後必有其他兵卒輔之。
眼下對方只有五千人,想來其他兵卒都在程務挺那邊。
待對方馬力逐漸消耗衰竭,就是反擊的時候。
黑齒常之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堅持到那一刻,但他更清楚,這個時候撤退,只會讓對方趁勢追擊,反而敗得更慘。
堅持下去,還有贏的機會,撤退,那真就輸得徹底了。
郭待封這個副手文武兼具,但實戰經驗實在太差,暫時不堪大用。
論欽陵眯起眼睛迎著陽光看向對面敵軍的飄揚的旌旗看去,眼眸複雜,有些讚許,又有些不甘。
又是如此
儘管地形戰術完全不一樣,環境局面也不一樣。
結果卻與程務挺那一戰大同小異。
都是他取得了優勢,都是他占據了主動,都是他掌握住了勝利的天枰,但結果都不能獲得大勝。
即便處在不利的狀態,唐軍的將官依然能夠憑藉合理的應對方式,讓損失減至最低。
現在唐軍處處受制,處在不利之地,偏偏維持不潰,只是不住後撤,重整旗鼓,一次次的抵禦。
繼續戰下去,戰馬體力,只怕不濟。
戰馬不比人,人的潛力是無限的,哪怕再累,只要意志不潰,那根弦不松,都能激發可怕的力量。
而戰馬只要一累,行動力就會大減,強迫它戰鬥,要不了多久就會力竭而亡。
尤其是具裝騎兵的坐騎,體力的消耗遠勝尋常騎兵,不適合消耗戰
莫不是?
論欽陵想到這種可能
論欽陵用兵很細,提前了解過黑齒常之的情況。
黑齒常之生於百濟,對於騎兵因不熟悉才是,沒想到竟在短時間內便能活學活用,確實了不得。
「撤!」
論欽陵也沒有把握在具裝騎兵馬力耗盡之前將黑齒常之擊潰,不如暫且退去。
郭待封揮舞著手中的長槍,身上父親郭孝恪傳下來的明光鎧,讓他受到吐蕃騎兵的重點照顧。
虧得明光鎧刀槍難傷,他郭待封也未曾懈怠家傳武藝,只是受了輕傷。
突然身上壓力一松,卻見吐蕃騎兵紛紛撤退,驚喜大叫:「退了,退了,賊人退了。」
郭待封想到黑齒常之之前的高呼,心中一動,搶到黑齒常之的身旁道:「將軍賊人必然是馬力不濟,此刻不追,更待何時?」
黑齒常之目視撤退的吐蕃騎兵,搖了搖頭道:「賊人留有再戰的餘地,就是防止我們追擊。此刻追擊,陣型一亂,他們回手反攻,我們抵擋不住。」
郭待封不在說話了,先前一戰,對於黑齒常之的能力,他已經有了一定的信服。
這個時代的郭待封終究是一個菜鳥,不過是因為有一個榜眼的身份,才有今日地位,跟歷史上那個跟過裴行儉、跟過李績,地位能夠與薛仁貴相比的郭待封還是有差距的。
「我們也撤!回赤水縣!」
黑齒常之下達了命令。
郭待封愕然道:「為何不趁機闖過這片丘陵地!」
黑齒常之很冷靜的道:「吐蕃的具裝騎兵是他們的底牌,他們只是軍馬支撐不住,只要有後續軍馬置換,能夠在短時間內重整旗鼓,繼續復來。以我們現在的情況,難擋第二次襲擊。不如暫且退去,重整旗鼓。」
郭待封立刻不敢說話了,想著那支可怕的騎兵隊,忍不住心中發怵。
論欽陵撤了三里地,見後方並無追兵的痕跡,讓人去將後備馬趕來此地,同時派人去尋唐軍動向。
得知唐軍並未進步,而是徐徐後撤,論欽陵也無奈的長嘆了一聲。
論欽陵發現,打贏沒有蘇定方的唐軍不難,但是想要真正取得大勝,太難了。
不論是程務挺,還是這個黑齒常之,都是如此。
到底有什麼辦法才能徹底的擊潰他們?
論欽陵皺眉苦思。
然後便在這時,忽然發現座下神駒忽然豎起耳朵,轉動頭顱向西方青海湖的方向望去
論欽陵本就站在高處,舉目眺望,遠處有小股騎兵奔襲而來。
論欽陵看著那塵土,心跳驟然加快,一股不祥的預感莫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