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披創,膚如刻畫的孫堅,顧不得休息。包紮好傷口,便領人收攏船筏,清理戰場。被坍塌的高樓,埋在廢墟下的袍澤,已無力挖掘。這座將將建起,又頃刻間化為廢墟的華麗宅第,便是大好兒郎,埋骨之地。
眾人心頭隱隱約約,尚有數不清的疑團,未及梳理。
奈何一場血戰,死裡逃生,刀下留人。筋疲力竭,倒頭便睡,已無力去深思。
滱水潺潺,長流向東。待打撈出沉屍,疏通溝渠。流水魚群,自會將血水殘軀帶走。
龍樓內燈火通明,徹夜不息。陛下安然無恙,軍心乃安。血戰一日的數百江東兒郎,與數百黑山眾,就地宿營。孫堅與王越,全身披甲。守在樓前。
夜風中泛著的濃烈血腥味,令人作嘔。直到後半夜,才稍有消退。
翌日。輕車將軍曹操,領麾下人馬,星夜馳援。破曉已至。
遙見十里解瀆亭,一片白澤。殘垣斷壁,高矮廢墟,立於水面。居中獨剩一座孤樓,巍峨高聳。心頭一時,百味陳雜。
數座高台,堆屍成丘。破曉前,由孫堅親手舉火點燃。三千江東兒郎,一日血戰,只剩不足八百。饒是見慣生死的江東猛虎,亦不由虎目含淚。餘下八百江東兒郎,更是對王芬等亂臣賊子,切齒生恨。
驅馬涉水,穿越廢墟。又換乘革船,抵達龍樓。
「臣,曹操。護駕來遲,有罪。」曹操身披甲冑,單膝跪地。
「曹將軍請起。」陛下和顏悅色,似無大礙:「賜座。」
「謝陛下。」宮女搬來胡床,曹操起身落座。
「此行如何?」陛下笑問。
「幸不辱命。」曹操抱拳道:「臣領兵殺盡死士,攻入刺史府。掘地三尺,翻出往來密信十餘箱。信中同黨,不下百人。」
「信函何處?」陛下面色如常。
「正陳列樓外。」曹操答曰。
「孫校尉。」陛下輕喚。
「臣在。」孫堅神色堅毅,披甲而入。
「取來一觀。」語出,陛下終是動怒。
「喏。」孫堅又領命而出。
須臾。一卷卷細細收攏於錦囊中的信函,檢視無誤,依次呈到陛下當面。
陛下耐著性子,逐一親閱。
時間分秒流逝,堂內落針可聞。忽見孫堅疾步入內,親呈一錦囊。
陛下展開一看,遂輕聲誦讀:「夫廢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權成敗、計輕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伊尹懷至忠之誠,據宰臣之勢,處官司之上,故進退廢置,計從事立。及至霍光受託國之任,藉宗臣之位,內因太后秉政之重,外有群卿同欲之勢,昌邑即位日淺,未有貴寵,朝乏讜臣,議出密近,故計行如轉圜,事成如摧朽。今諸君『徒見曩者之易,未睹當今之難』。諸君自度,結眾連黨,何若七國(前漢七國之亂)?合肥(侯)之貴,孰若吳、楚(前漢吳楚二藩)?而造作非常,欲望必克,不亦危乎!」
不等陛下來問。曹操已起身跪地:「此乃臣,《拒王芬辭書》。」
「若非曹將軍進京密告,朕此行危矣。」陛下笑道:「無需自責。」
「臣,惶恐。」曹操再拜:「悉知王芬欲行大逆不道,廢立天子,義之所向,遂回信規勸。不料王芬死不悔改,斷難回頭。再三權衡,這才上京密告。雖忠於國事,卻愧對摯友。臣,心中有愧……」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陛下寬慰道:「曹將軍恪守臣節,朕心甚慰。」
跟著話鋒一轉:「冀州刺史王芬、南陽許攸、沛國周旌、平原陶丘洪等,連結豪強,欲謀廢天子,立合肥侯。鐵證如山,不容狡辯。傳命各州郡,海捕王芬餘黨。」
「喏!」
「帶王芬。」陛下心中仍有疑問。
「喏。」
須臾,草草包紮的王芬,五花大綁,押入大堂。
與曹操目光一碰。恨從心起,破口大罵:「曹阿瞞,曹吉利!背信棄義,兩面三刀,小人耳!芬,恥與你為伍!」
曹操面色如常:「爾等亂臣賊子,有何顏面說別人。」
「豎子不足與謀!」王芬含血頓足。
冷眼旁觀,待他罵完。陛下這才開口道:「王使君當知,大逆不道,夷三族。為家中老小計,可願和盤托出,以求朕法外施恩。饒過家中老母幼子。」
「無國,豈有家。」王芬一聲長嘆,不覺涕泗橫流。胸前血衣斑駁盡染。頗多悲愴。
須臾,強忍悲憤,續言道:「臣聞,陛下曾問侍中楊奇:『朕比桓帝如何?』楊奇答曰:『陛下比桓帝,猶如虞舜比唐堯。』僅此一語,足見人心向背。陛下自登基以來,天災人禍,四海板蕩。上蒼如此示警,仍起二次黨錮。海內名士,多遭屠戮。人才凋敝,奸佞當道,至黃巾逆亂。今山河殘破,百廢待興。陛下猶不悔悟,賣官鬻爵,大興土木。年前更詔命州郡,盡輸天下紋石秀木,只為重修宮室。勞民傷財,怨聲載道。見我大漢四百年國祚,便要斷送在陛下之手。臣,唯有拼死一搏。若成,另立新帝,再續國祚。不成,陛下當引以為戒,有所收斂。」
此話,字字誅心。卻又,發自肺腑。
常言道:「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芬只言國事,對身後事閉口不提。有道是「家國天下」。名士大儒,多以天下為己任。王芬位列八廚,有重名於天下。今時今日,果見一斑。
陛下卻不為所動:「所謂『積羽沉舟,群輕折軸』。大漢煌煌四百年,國祚至此。乃朕一人之過乎?」
時至今日,竊居高位,仍不思進取,反一味推卸責任。無道昏君,無可救藥。王芬悵然一笑,不再言語。
話不投機半句多。
見他早有死志。
機辨如陛下,又豈能不知。正欲揮手,命人將其帶下。
「報——」親衛虎賁來報:「平難中郎將,殿前求見。」
「所為何事。」陛下眉頭微蹙。
「白波渠帥郭太,已被平難中郎將斬殺。梟首裝匣,呈於陛下。」
「好一個『平難張飛燕』。」陛下眸中精光一閃。
輕車將軍曹操進言道:「白波賊縱橫河東,郭太乃黃巾宿賊。常有渡河南下,抄掠京畿腹地之心。又與黑山互為倚靠,後將軍董卓,屢攻不下,漸成大害。今白波來投,黑山授首。二害皆除,關東當無憂矣。」
曹操一語中的。
陛下欣然點頭。又睥睨閉目等死的王芬,諷刺道:「王使君並稱八廚。然若論識時務,尚不如一山賊耳。」
無需他回答。陛下言道:「召張平難,入堂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