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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內那條街上,從雙方一出手,就打得盪氣迴腸。
此時仍是大戰正酣。
一把琉璃飛劍,如開了靈智的神物,竟然只是一把劍,就能夠死死纏住磨刀人劉宗。
劉宗那把名動天下的剔骨刀,用了一輩子,都不曾磕壞絲毫,今日一戰,都沒摸著俞真意的一片衣角,就已經被飛劍砍得崩出好幾個缺口。
劉宗完全來不及心疼。
一分心,就會死。
飛劍凌厲,速度極快,罡氣充斥方圓十數丈,劉宗身處其中,難免束手束腳。
湖山派掌門俞真意,不虧是真神仙。
最少兩個磨刀人劉宗。
而劉宗是天下第五。
而且順著劉宗的眼角餘光瞥去,極有可能是兩個國師種秋。
俞真意已經飄落在地上,就那麼雙手負後,任由種秋一拳拳打去,但是沒有一拳能夠徹底破開他的無形罡氣,寥寥無幾的數拳,只差寸余就觸及俞真意臉面,眉毛微漾,鬢角輕飄,但僅此而已。
種秋出拳不停,一次次無功而返,臉色如常,眼神明亮,並無半點頹喪灰心,種國師,還是那個
可越是這樣,就越會讓人覺得心酸。
好像世道不該如此,容易讓人生出一股憋屈憤懣之意。
種秋只是出拳。
俞真意就如散步,一直隨意向前行走,最多就是繞過劉宗和飛劍的那處戰場,沿著街邊林立店鋪,一一走過,抬頭看一眼店鋪匾額,看一看那些熬過了今年春雨的春聯。
俞真意笑問:「是不是後悔當年沒有收下那把仙劍?」
「你挑選的道路,只適合在人間人走,登山,你走不到最高,哪怕再給你三十年時間,登山絕頂之後,你還是無路可走,到時候你只會後悔更多。」
「種秋,從小到大,你都只在乎那些世人都不在乎的事情,在我看來,這不叫鶴立雞群,這叫傻。」
種秋一言不發。
畫面詭異,一邊挨著打,俞真意已經拐入了寬闊御道之上,再往前走,盡頭就是南苑國的皇城,宮城,還有那座比松籟國皇宮還要恢弘巍峨的大殿,八條垂脊上,都立有十個形象奇怪的仙人和走獸,為首的騎風仙人之後,依次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鬥牛和行什。
有些位高權重的帝王將相可以見到真物,有些他們也見不到。
俞真意伸手指向前方,「記得咱們年少時,你從書上看到那些有關垂脊十物的描述,就很好奇,說以後一定要親眼看看它們。於是最後你在皇宮外住了幾十年,還沒有看夠嗎?」
種秋終於開口說話:「俞真意,不要總覺得自己如何了不起,修了仙,就不把自己當了人,看什麼都居高臨下,想什麼人和事都是在追憶緬懷,要多看看人間當下的悲歡離合……當然,你已經聽不進去這些了。」
俞真意點點頭,「俗子之見。在其位謀其政,修行亦是如此。種秋,不是你的道理不對,只是還不夠高,因為你站得太低了。」
種秋眼中閃過一抹傷感。
停下了出拳,望向皇宮那邊。
俞真意也停下腳步,笑道:「如此輕飄飄的拳頭,種秋,難不成你好幾天沒吃飯了?不然我在這等你半個時辰,你先吃飽喝好再來?」
種秋破天荒爆粗口,「老子怕一拳把你打出屎來!」
種秋果然還是那種秋。讀書再多,真逼急了,不還是松籟國涿郡揪欄縣城的那個泥腿子?
俞真意一拍肚子,哈哈笑道:「翻了天上書,學了神仙術,走了長生橋,修了無上法,閉關之後,辟穀多年,還真沒有這屎尿屁。」
種秋嘆了口氣,「你其實是在等待那一場架分出勝負?」
俞真意點頭道:「看破了真相又如何,你又打不破我的罡氣。」
然後他搖頭道:「不是什麼分出勝負,是等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死。」
種秋突然轉過頭,低頭看著稚童模樣的昔年好友,笑意古怪。
俞真意仰起頭,問道:「怎麼?」
種秋說道:「還記得當年,在馬縣令衙署牆外的那次嗎?」
俞真意想了想,神色恍然,「你若是不提,還真記不起來了。」
當年在家鄉揪欄縣城,俞真意是不入朝廷流品的小小胥吏之子,種秋的門戶更是不如,兩人卻很小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俞真意嚮往江湖,種秋則仰慕讀書人,骨子裡都是不安分的,年少氣盛,種秋愛慕父母官馬縣令的千金,俞真意就幫著出了一籮筐的餿主意,女子本就不喜歡種秋,後來就愈發疏遠討厭種秋,有次深夜醉酒後,兩人就在那邊對著縣衙署後院的門牆撒尿,不曾想那女子剛和婢女一起偷偷出門,與一位負笈遊學的外鄉書生幽會,院門一開,兩位女子結果就剛好撞到了那一幕。
縣令千金是個臉皮薄的,婢女是個兇悍的,竟然還瞥了眼俞真意和種秋襠下,滿臉嫌棄地撂下一句「兩條小蚯蚓,大半夜晃蕩什麼呢?」
在那之後,種秋和俞真意就再沒有去縣衙附近。
俞真意經種秋提醒,想起這些,並不覺得有意思。
只是不知種秋為何要提及此事,難道有何深意?
種秋微笑道:「俞老神仙,如今你連小蚯蚓都不如了啊。」
俞真意臉色不變,眼神卻冷了下去,「種國師,敘舊結束了,不然咱們過過招?」
種秋一笑置之。
俞真意冷笑道:「我們不妨先賭一賭,劉宗如果可以不死,會不會像你一樣,主動求死?」
種秋點頭道:「好啊,那我賭他不會獨自離去。」
俞真意就要抬手,將那把琉璃仙劍駕馭入手,但是他很快放下胳膊,微笑道:「這個活命的機會,我偏偏不給那劉宗。」
種秋不再說話。
兩人並肩而立。
就只是南苑國種國師和松籟國俞真意了。
俞真意突然說道:「你錯了,我的殺力,不在那把劍上,只是先前覺得你種秋還有挽救餘地,故意讓著你。就像當年,從小到大,我什麼都願意讓著你,還要照顧你的感受。」
種秋卻說了一句離題千里的奇怪言語,他轉頭望向南邊城牆,輕聲道:「俞真意,你的位置最尷尬,既不是驕陽,也不是明月,這座天下少了你,反而還是完整的那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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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瘦小女孩拎著那根小板凳,走到了唯獨沒有關上院門的那戶人家,看到了那個抱頭痛哭的曹晴朗。
她敲了敲院門,徑直跨過門檻,故意問道:「喂喂喂,有人嗎?沒人我進來了啊。」
等到曹晴朗抬起頭,滿臉警覺,她隨手將小板凳丟在地上,左看右看,漫不經心道:「是你家的吧?我來還東西了。」
曹晴朗一把抓起地上那把柴刀,護在身前,「你是誰?!」
她還在張望,沒好氣道:「我跟那個穿白袍子的有錢人,是一夥的,跟那個頭上戴著花帽子的傢伙,不是一夥的。」
她看到了那座偏屋,於是轉頭對曹晴朗說道:「先前我看了一對狗男女拎著四顆腦袋出門,丟在了街上,滾了一地的血,我好心幫那些腦袋放在了一起,是你的什麼人嗎?你不趕緊去看看?」
曹晴朗眼淚一下子湧出眼眶,撒腿跑向院門。
她突然攔住他,怒目相向,「站住!」
曹晴朗有些茫然。
她問道:「你不謝謝我?」
曹晴朗愣了愣,欲言又止,滿臉淚水地跑了出去。
她倒是不敢攔著一個手持柴刀的傢伙,撇撇嘴,讓了讓道路,嘀咕道:「沒良心的狗東西,活該變成孤兒。」
她推開屋門,正是陳平安的住處。
床上被褥整整齊齊,桌上的書籍,還是整整齊齊。
乾乾淨淨。
桌上還有一把空著的劍鞘。
沒能找到吃的東西,也沒有找到銅錢和碎銀子。
氣得她走到桌前,把那一摞書籍都推下桌子,摔了一地。
她突然眼睛一亮,書本賣了能換些錢啊,然後她盯著那把劍鞘,嘆了口氣,還是算了吧,偷偷賣了書籍,那個白袍子傢伙估計不會把自己怎麼樣,可要是賣了劍鞘,他多半會狠狠收拾自己,到時候自己年齡小就不管用了。
她抱起那些書籍就往外跑。
已經默默打定主意,換成了一大把銅錢後,她要趕緊都花出去,只有變成食物吃進肚子,他才要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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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肥提著周仕和鴉兒的肩膀,重新找到了陸舫,依舊在那座酒肆喝著酒,不光是街角酒肆沒了人,整條大街都空蕩蕩的,多半是南苑國朝廷早就下了嚴令,一旦有宗師之戰,就會將所在坊市戒嚴,具體規矩,依循歷史上的夜禁,這肯定出自國師種秋的手筆。
那位與陸舫曾經師出同門的貌美婦人,軟綿綿趴在酒桌上。
笑臉兒錢塘的頭顱和佩劍大椿,都放在了隔壁一張桌子上。
周肥鬆開手,放開兩人,大步走入其中,落座後,氣笑道:「你就只是把人家灌醉了?」
陸舫給他倒了一碗酒,「不然?」
周肥打量著陸舫,「總算沒讓我白費苦心,還是有那麼點成效的。」
比起之前那次見面的失魂落魄,這會兒陸舫已經緩過來,而且多出一絲絲凝如實質的精神氣,只差沒有擰轉結繩了,足夠讓陸舫在藕花福地再活個一甲子,說不定還有機會肉身飛升,也算因禍得福。
至於藕花福地和浩然天下兩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很有意思,依舊是只看那個傢伙的心情。
若是那人覺得看得有趣,藕花福地的甲子光陰,浩然天下不過五六年,可若是他覺得乏味,可就要遭殃了,歷史上最坑人的一次,等到有人在福地中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飛升,發現自己重返浩然天下,已是三百年後,差點當場道心失守。
畢竟哪怕是山上修行之人,三百年之久,也足夠物是人非,可能想見之人,早已不在人世,想殺之人,卻早已享盡榮華富貴而死。
周仕和鴉兒挑了一張桌子坐下,各懷心思,簪花郎去翻出一壇南苑國特產竹揸酒,劫後餘生,應該與心儀女子小酌一番,至於六十年之約,立志於天下前十甚至是前三甲,周仕到底是周肥之子,加上春潮宮本就是藕花福地的山頂之處,周仕這份心智還是不缺的,有信心六十年後與她重逢後,再攜手去往父親家鄉。
鴉兒如何想,周仕猜不透,但是不用多想,因為周仕無比相信父親的手段和底蘊,尤其是飛升之後,那就是蛟龍入水虎歸山,需知藕花福地不過是中等福地,而玉圭宗姜氏,也就是他父親「周肥」掌握的雲窟福地,卻是那座天下的第一等大福地。
周肥打熬、調教和馴服女子心性的功夫,周仕一直學不來,周肥曾言笑言,那叫「假身真心」,是一門仙家神通,你周仕只能學些皮毛,不奇怪,但是足夠讓你在這座天下馳騁花叢了。
陸舫問道:「那邊怎樣了?」
周肥提起酒碗跟這位好友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水,味道實在是糟糕得很,就趕緊放下,解釋道:「打得很亂,馮青白給好朋友唐鐵意宰掉了,程元山屁都沒放一個就跑了,種秋耍了心眼,沒有跟陳平安打生打死,分出拳法的高下之後,反而像是又切磋了一場,幫著陳平安穩固境界,因為那傢伙的武道有點古怪,差點一口氣衝到了六境瓶頸,種秋看出了一些端倪,慢慢將陳平安的武道境界,一拳一拳打回了第五境。種秋也在交手過程中,靠著陳平安的那些拳架,大概是驗證了某些武學想法,如果此人能夠走出藕花福地,未來一個九境武夫,是板上釘釘的了。」
周肥下意識去拿起酒碗,只是想到那滋味,哀嘆一聲,只得捏著鼻子灌了一口酒,「然後丁嬰和俞真意就露面了,一個堵住了陳平安,一個截下了種秋,我看這兩場架,才是最兇險的,必分生死。」
陸舫隨手指了指背後那張桌子的簪花郎和鴉兒,「粉金剛馬宣和琵琶妃子,還有……笑臉兒,陳平安其實都沒怎麼動殺心,但是這兩個孩子,相信那個傢伙只要一有機會,肯定會殺的。呵,如此性情,倒是比馮青白更像一位古道熱腸的遊俠兒。」
「不提你和童青青,這座天下的人物,能入我眼者,就只有丁嬰和俞真意了。其餘的也就那樣,哪怕是種秋,給他一個四五十年後的九境武夫好了,又能如何?」
周肥擺擺手,「我才不管這些,這次就坐在這裡,等著牯牛山第二聲鼓響,我只帶走你身後叫鴉兒的小娘們,所以之後六十年,這個不成材的周仕,還是要你多加照顧了。」
陸舫點頭答應下來,好奇問道:「你不打算招徠俞真意?六十年近水樓台,終歸比桐葉宗要多出一些先機。而且按照你的說法,你名次墊底,只能帶走一人,就是這個魔教鴉兒了。俞真意卻能最少帶走三人,魏羨,盧白象,隋右邊,朱斂,哪個不是驚才絕艷的怪胎。寶瓶洲的驪珠洞天,適合修道的胚子,層出不窮,這座藕花福地,盛產武道天才。你拉攏了俞真意,就等於姜氏麾下多出三個種秋。」
周肥伸出手指,點了點陸舫,「你陸舫的良心,總算沒有被狗吃乾淨,還曉得為我考慮一些事情。」
鴉兒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怯生生問道:「周宮主,陸劍仙,童青青到底是什麼人?」
周肥和陸舫都置若罔聞。
因為鴉兒根本不知道玉圭宗姜氏家主、雲窟福地的主人,和一位有可能躋身十一境劍修的分量。
如果鴉兒躋身藕花福地的十人之列,興許還有幾分與他們說話的資格。
當然,跟周肥和陸舫的本身性情冷漠也有關係。
換成遊俠兒馮青白這類謫仙人,也不會讓人如此難以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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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頭陳平安一劍之後。
在這條筆直走馬道的最西端,有一位老人的身前胸膛,長袍已經撕裂出一條大口子,露出了鮮血淋漓的一條傷口血槽。
老人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他抬起手臂,摘下那頂蓮花冠,隨手丟在一旁的地上。
至於那把飛劍會不會就此掙脫禁錮,重返主人身邊,讓敵人更加強大。
至於少了道冠這件仙人法寶的庇護,會不會在勢均力敵的大戰廝殺中,少了一門制勝手段。
丁嬰毫不在意。
丁嬰捲起袖管,動作緩慢細緻。
他想了想,低頭瞥了眼那頂本就當做籌碼之一的蓮花冠,隨手一揮袖,將其遠遠拋向南苑國京城內的御道那邊。
丁嬰緩緩向前,步子與尋常人無異。
不再有如山嶽般的罡氣神人,丁嬰連那頂銀色道冠都舍了不要。
赤手空拳,走向那個陳平安。
丁嬰覺得一身輕鬆,狀態從未如此巔峰。
與人打架,就該如此!
打贏了天下第二人,自然就是天下第一人,很簡單的道理。
但是這樣的道理,不管外人看得有多重,有多遙不可及,丁嬰仍是覺得太小,太輕。
丁嬰根本看不上!
一人之力,勝過天下十人的剩餘九人聯手,才是丁嬰真正想要的無敵。
所以在漫長的歲月里,唯有寂寞相伴的丁老魔,才會去鑽研百家之長,去將各大宗師的武學拔高一尺,並非是丁嬰需要以此來作為護身符,而是丁嬰早就準備好了,要以自己隨手而得的一招,輕鬆破去俞真意、種秋、劉宗這些大宗師的最強之手。
只不過現在冒出來一個天大的意外。
丁嬰反而覺得這樣才對。
剛好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數了,還是太慢了。
前行道路上,沒有足夠強大的對手,哪怕丁嬰站著等待,哪怕丁嬰回頭望去,都看不到第二個人的身影,更沒有人能夠追趕丁嬰,可以與他並肩而立,所以就只是天地寂寥,唯有丁嬰一人,去與天爭勝。
那個叫陳平安的謫仙人,來得好,有了這塊墊腳石,我丁嬰只會離天更近!
丁嬰快步向前,暢快大笑。
陳平安握住手中長劍,手心發燙,卻沒有被劍氣灼傷絲毫,他覺得這第二劍,可以更快。
南苑國南邊的城頭之上。
從城牆一個巨大缺口處,到最西邊,整條走馬道之上都充滿了雪白的劍氣洪水,滾滾向前。
而西邊城頭有丁嬰,一拳拳遞出,如天庭神靈在捶打山嶽,一拳拳打得迎面湧來的劍氣四濺散開,丁嬰就這麼逆流向前,勢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