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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神洲,禮記學宮。
一場隆冬大雪,趁著學宮夫子士子正在問道做學問,茅小冬獨自坐在涼亭賞雪,輕輕搓手,輕輕默念一篇膾炙人口的散文小品,天雲山水堤各一白,亭舟漁翁酒客皆一粒。
茅小冬當下心情並不輕鬆,因為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書院之一,竟然拖了這麼些年,還是沒能敲定。如今寶瓶洲連那大瀆開鑿、大驪陪都的建造,都已收官,好像他茅小冬成了最拖後腿的那個。如果不是自己跟那頭大驪繡虎的關係,實在太差,又不願與崔瀺有任何交集,不然茅小冬早就寫信給崔瀺,說自己就這點本事,明擺著不濟事了,你趕緊換個有本事的來這邊主持大局,只要讓山崖書院重返文廟正統,我念你一份情便是。
只不過茅小冬很清楚,寫不寫信,沒什麼意義,崔瀺那個王八蛋,做人根本不會念舊,萬事只求一個結果。既然崔瀺選了自己帶隊遠遊,此後卻又不再過問,應該是崔瀺早有計較。
崔瀺可以等,茅小冬都快急得嗓子眼冒煙了。
桐葉洲已經亂成一鍋粥,禮記學宮這邊每天都有邸報傳閱,相較於扶搖洲與妖族大軍在沿海戰場上的各有勝負,尤其是扶搖洲那些上五境修士,都會儘量將戰場選擇海外,免得與大妖廝殺的各種仙家術法,不小心殃及地上的各大王朝屯集兵馬,除了上五境修士有此膽識之外,齊廷濟,周神芝,還有扶搖洲一位飛升境修士一次聯袂突襲,大有關係。
反觀一開始就只採取據守態勢的桐葉洲,戰局簡直就是糜爛不堪,從山上仙家到世俗王朝,處處一觸即潰,如今只能靠著三大書院和那些宗字頭仙家苦苦支撐,玉圭宗只能說是守勢穩固,桐葉宗和扶乩宗稍有亂象,尤其是臨海的扶乩宗,轄境地界不斷收縮,唯獨太平山,最讓人刮目相看,在那座護攻守兼備的山水大陣庇護下,竟然能夠有一千修士聯袂殺出宗門、斬獲頗豐的壯舉,原本已跌一境的太平山老天君,在一洲三垣四象大陣與自家陣法的雙重加持之下,法相巍峨,手持大鏡,如仙人手托一輪明月,瑩澈四方,月光所照,太平山修士進退自如,殺敵如麻……
茅小冬恨不得卸掉副山主職務,去老龍城那邊守著。與其待在這邊每天乾瞪眼,還不如做點實在事情。
茅小冬帶著一大幫書院學子跨洲遠遊至此,他這個當副山主的,既要護著學子們潛心讀書,儘量不要與學宮士子起衝突,還要爭取為山崖書院討回一個文廟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所以茅小冬這些年並不輕鬆。最關鍵的是,大驪繡虎沒有告訴茅小冬如何成事之法,而到了禮記學宮,大祭酒也未與茅小冬說如何才能通過考評,只讓茅小冬等待消息,茅小冬只能讓李寶瓶在內的三十多位讀書種子,靜下心來,好好讀書。
茅小冬其實有些愧疚,因為能否晉升七十二書院之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山主學問之高低、深淺。
以前師兄齊靜春在世時,山崖書院獲此殊榮,茅小冬半點不覺得困難,等到他來當家做主,就倍感無力。既然重返文廟書院,自己這個山主靠不住,照理說就只能靠學生了,可是在在生源一事上,無論是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還是搬遷大隋的山崖書院,其實一直都爭不過觀湖書院,搬遷之前,山崖書院與觀湖書院都屬於七十二之一,但是寶瓶洲第一等的讀書種子,還是喜歡先去觀湖書院碰碰運氣,若是無法通過,才退而求其次,去往當時的大驪山崖書院,其實關於此事,連同茅小冬幾位副山主,大驪先帝在內,都頗有怨言,唯獨齊師兄始終隨意且從容,不管書院來什麼樣的士子學生,讓夫子先生們們只管用心教一樣的學問。
在齊靜春擔任山主之時,山崖書院在某件事上,一直雷打不動,就是每年都會從地方州郡、縣學選取一撥寒族子弟,哪怕這些人的學問底子極差,書院依舊年年收取,齊靜春會親自為他們傳授學問。所以很大程度上,寶瓶洲許多天資聰穎、家世極好的那撥拔尖讀書種子,不太願意來山崖書院求學,也有不願與這撥寒庶學生同窗為伍的心思。
茅小冬記得很清楚,大驪先帝曾經蒞臨書院,對師兄有過暗示,表示大驪京學願意收納這撥寒族士子,保證不會虧待、耽誤這些讀書人,不但如此,大驪官場還一定專門為他們開闢出一條順遂仕途,齊先生和書院是不是就不用勞心了?以齊先生的學問,大可以揀選書院最好的讀書種子。
師兄直接笑言一句,大驪宋氏就算要忘本,也太早了些。
此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在去往驪珠洞天之前,山主齊靜春沒有什麼嫡傳弟子的說法,相對學問根基深的高門之子也教,來自市井鄉野的寒庶子弟也親自教。
茅小冬自己對這禮記學宮其實並不陌生,曾經與左右、齊靜春兩位師兄一起來此遊學,結果兩位師兄沒待多久,將他一個人丟在這邊,招呼不打就走了,只留下一封書信,齊師兄在信上說了一番師兄該說的言語,指出茅小冬求學方向,應該與誰求教治學之道,該在哪些聖賢書籍上下功夫,反正都很能寬慰人心。
左師兄卻在信的末尾,要他茅小冬放心,給人欺負了,與師兄知會一聲,記得不要勞煩先生,因為師兄很閒,先生很忙。
這讓茅小冬怎麼能夠放心?茅小冬除了涉及先生學問之外,哪敢隨便與左右喊冤訴苦。左師兄每次不出手則已,哪次出手不要先生親自收拾爛攤子,再者禮聖一脈,一向與自家先生友善。所以當年茅小冬只能硬著頭皮放心,在此治學數年。
茅小冬走出涼亭,在階下看那楹聯。
事需身歷,再去言之有物。
字與心融,才覺書中有味。
茅小冬轉頭望去,看到了手持行山杖、身穿紅棉襖的李寶瓶。
等李寶瓶走到身邊,茅小冬輕聲笑道:「又翹課了?」
李寶瓶點點頭,又搖搖頭,「事先與夫子打過招呼了,要與種先生、疊嶂姐姐他們一起去油囊湖賞雪。」
種秋和曹晴朗當初離開劍氣長城後,與崔東山、裴錢分開,後者返回寶瓶洲,他們卻遊歷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再來到中土神洲,負笈遊學,一走就是數年之久,最終來到了禮記學宮,聽聞茅山主和李寶瓶剛好在學宮求學,就在這邊停步。
在此期間,陳三秋和疊嶂又來到禮記學宮,陳三秋已經成為學宮儒生,疊嶂卻是要等個人,不湊巧,疊嶂要找的那位朋友,據說跟隨聖人去了第五座天下。
茅小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麼可去的,馬屁湖才對,大手筆個什麼。」
然後茅小冬小聲道:「寶瓶,這些一己之見的自家言語,我與你悄悄說、你聽了忘記就是了,別對外說。」
李寶瓶說道:「我不會隨便說他人文章高下、為人優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當與那崇雅黜浮的學問宗旨,一併與人說了。我不會只揪著『油囊取得天河水,將添上壽萬年杯』這一句,與人糾纏不清,『書觀千載近』,『綠水逶迤去』,都是極好的。」
茅小冬笑著點頭,「很好。治學論道與為人處世,都要這般中正平和。」
李寶瓶猶豫了一下,說道:「茅先生不要太憂心。」
先前她是遠遠看見茅先生獨自賞景,李寶瓶才來這邊跟茅山主打聲招呼。
茅小冬笑道:「憂心難免,卻也不會憂心太過,你不要擔心。」
李寶瓶告辭離去。
與一起去油囊湖賞雪的種秋,曹晴朗,還有疊嶂姐姐重聚。
陳三秋如今是學宮儒生,不好逃課。再就是陳三秋雖然在劍氣長城那邊看書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學宮求學,才發現追趕不易。
而且陳三秋是莫名其妙成為的學宮儒生,剛到了禮記學宮,就有一位神色和藹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閒聊賞景,陳三秋是後來才知道對方竟然是學宮大祭酒。所以陳三秋求學勤勉,因為在從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遊歷途中,躋身了元嬰境,所以比起許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學宮士子,陳三秋也有自己的優勢,白天夫子傳道,晚上自己讀書,還可以同時溫養劍意,不知疲倦。
疊嶂依舊是金丹瓶頸,倒也沒覺得有什麼,畢竟陳三秋是劍氣長城公認的讀書種子,飛劍的本命神通又與文運有關,陳三秋破境很正常,何況疊嶂如今有一種心弦緊繃轉入驟然鬆散的狀態,好像離開了廝殺慘烈的劍氣長城後,她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一想到某天就與那位儒家君子重逢,疊嶂會緊張。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後才開門,到時候她和陳三秋才能去那個異鄉、家鄉難分的地方,去見寧姚他們。
所以李寶瓶才會經常拉著疊嶂姐姐閒逛散心。
茅小冬望向他們離開的方向。
紅棉襖李寶瓶,還有那個青衫書生曹晴朗,都習慣性手持行山杖出遊。
茅小冬撫須而笑,比較欣慰。心中積鬱,隨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這一文脈的香火,終究是不再那麼風雨飄搖、好似隨時會消失了。
茅小冬對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師弟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按輩分,得喊自己師伯的!
事實上,曹晴朗與自己初次見面,便是作揖喊師伯。
茅小冬如何能夠不高興?
因為某些事情,小寶瓶、林守一他們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沒有收取嫡傳弟子。
小姑娘裴錢終究是陳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後,文聖一脈最為名正言順的第三代弟子,暫時就只有一個曹晴朗。
這位高大老人轉身離開涼亭,讀書去,打算回住處溫一壺酒,大雪天開窗翻書,一絕。
不料身後有人笑著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熱淚盈眶,緩緩轉身,立即作揖,久久不願起身,低頭顫聲道:「學生拜見先生!」
老秀才等了會兒,還是不見那學生起身,有些無奈,只得從台階上走下,來到茅小冬身邊,幾乎矮了一個頭的老秀才踮起腳跟,拍了拍弟子的肩頭,「鬧哪樣嘛,先生好不容易板著臉裝回先生,你也沒能瞧見,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夫子風範。」
茅小冬趕緊直腰,又微微佝僂,牙齒打顫,激動不已。又畢恭畢敬稱呼了一聲先生。
自己已經百多年,不曾見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這位先生,個子不高,學問卻地厚天高!
老秀才點點頭,「事不過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見你作揖行禮,先生都要心慌,當年就覺得是在給走了的人,上香拜掛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學生錯了。」
老秀才無奈道:「錯什麼錯,是先生太不計較禮數,學生又太重禮數,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該學學你小師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認個了錯。
老秀才帶著茅小冬走入涼亭,茅小冬始終低了先生一台階。
最後與先生相對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這學生沒眼力勁,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來朝外吐了一口唾沫,「一身學問天地鳴,兩袖清風無餘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憲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對茅小冬和小寶瓶先前議論之人,觀感尚可,只是對後世那些以詩詞諂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將詩篇編撰成冊,丟到某國地方文廟裡邊去,再問那位被追諡文貞公的傢伙,自己臉紅不臉紅。不過此人在世時的制藝、策論之術,確實不俗。
茅小冬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心如止水。
反正先生說什麼做什麼都對。
老秀才坐回原位,說道:「油囊湖的爛熟酒倒是真好喝,價格還公道,就是君子賢人買酒一律半價的規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發,只是豎耳聆聽先生教誨。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學生主動提及最近的文廟爭論一事,大為遺憾,這種事自己起話頭,就太沒勁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對面,由衷覺得自己先生不拘小節,卻做遍了天下壯舉。
老秀才笑道:「早些時候,在劍氣長城酒鋪那邊,與左右,還有你小師弟一起喝酒,陳平安說起你教書傳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還說你小心翼翼治學,戰戰兢兢教書。」
茅小冬趕緊起身,「弟子愧不敢當。」
老秀才緩緩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傳弟子不如弟子,傳道一事,難不成就只能靠至聖先師事必躬親?你要是打心眼覺得愧不敢當,那你就真是愧不敢當了。真正的尊師重道,是要弟子們在學問上,別開生面,獨樹一幟,這才是真正的尊師重道啊。我心目中的茅小冬,應該見我,執弟子禮,但是禮數完畢,就敢與先生說幾句學問不妥當處。茅小冬,可有自認辛苦治學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學問處,或是可為先生學問查漏補缺處?哪怕只有一處都好。」
茅小冬起身之後就沒有落座,愧疚萬分,搖頭道:「暫時還不曾有。」
老秀才竟是也沒有生氣,反而神色溫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無用。再接再厲便是。」
老秀才停頓片刻,微笑道:「畢竟你先生的學問,還是很高的。」
茅小冬站在那裡,一時間有些兩難,既想要落座,免得高過先生太多,不合禮,又想要束手而立,聽先生傳道,合乎禮。
老秀才抬頭望向茅小冬,笑道:「還沒有破開元嬰瓶頸啊,這就不太善嘍。不該如此的,以你茅小冬的心性和學問,早該破境了才對。」
茅小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問道:「禮之三本為何物?」
茅小冬剛要說話。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問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小冬站在涼亭當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語道:「亭如人心休歇處,有些世道如這風雪,懷揣著幾本聖賢書,知曉幾個聖賢理,走出涼亭外,便能不冷了嗎?」
老秀才一樣是自問自答:「我倒覺得真就不冷了幾分,可以讓人走多幾步風雪路的。」
茅小冬望向涼亭外的大雪,脫口而出道:「君子之學美其身,禮者所以正身也。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學至於行之而止,君子德之極也。」
老秀才一拍大腿,道:「善!」
亭外風雪隨之靜止。
茅小冬緩緩落座,雪停時分,就已經躋身玉璞境。不但如此,亭外楹聯那些文字,熠熠生輝,大雪這才繼續落在人間。
老秀才突然問道:「涼亭外,你以一副熱心腸走遠路,路邊還有那麼多凍手凍腳直哆嗦的人,你又當如何?這些人可能從未讀過書,酷寒時節,一個個衣衫單薄,又能如何讀書?一個自身已經不愁冷暖的教書匠,在人耳邊絮絮叨叨,豈不是徒惹人厭?」
茅小冬陷入沉思,甚至對於自己先生的悄然離去,都渾然不覺。
老秀才與身邊那位學宮大祭酒笑呵呵說道:「怎麼講?」
大祭酒說道:「即刻起,崔瀺在信上說過,只要茅小冬破境,即刻起,換成他崔瀺,來當山崖書院的新任山主。」
老秀才笑道:「別忘了讓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書院之列。」
後者作揖行禮,領命行事。
老秀才突然說道:「跟你借個『山』字。你要是拒絕,是合情合理的,我絕不為難,我跟你先生許久沒見了……」
大祭酒原本還有些猶豫,聽到這裡,果斷答應下來。
老秀才拍了拍對方肩膀,讚嘆道:「小事不糊塗,大事更果決。禮聖先生收弟子,只是略遜一籌啊。」
堂堂學宮大祭酒,一時間無言以對。
與文聖問道求學,以及與老秀才閒聊,那是一個天一個地。
李寶瓶一行人剛剛走出禮記學宮大門。
李寶瓶突然笑道:「文聖老先生。」
只對他們現出身形的老秀才,擺手示意眾人不用與自己打招呼,免得讓旁人一驚一乍,不過言談無忌。
種秋,曹晴朗和疊嶂也就不再行禮致意,曹晴朗只是喊了一聲師祖,老秀才點點頭,笑開了花。
老秀才與他們結伴而行去往油囊湖,一路上無人注意。
李寶瓶他們踩在雪地里,咯吱作響。
唯有老秀才在行走間,飄蕩無蹤跡。
合道天地之後,得山河之助,受天地之重。
讀書人一貫如此,老秀才對自己的著書立傳、收取弟子、傳授學問、與人吵架、酒品極好等等眾多事,一向自豪毫不掩飾,唯獨此事,不覺得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誰夸誰罵人,我跟誰急。
老秀才走在小寶瓶和曹晴朗之間,左看右看,滿臉笑意。
我文聖一脈,需要人多嗎?
老秀才大手一揮,去他娘的人多勢眾。
李寶瓶輕聲道:「文聖老先生,聽說你合道天地了,真是頂天立地大丈夫,個子很高了。」
老秀才又立即笑得合不攏嘴,擺擺手,說哪裡哪裡,還好還好。
小寶瓶的誇人,還是要收下的。
曹晴朗說道:「師祖辛苦了。」
先生的先生,便是自家師祖。
老秀才笑道小事小事,你們年紀輕輕就遊學萬里,才是真辛苦。
曹晴朗猶豫了一下,問道:「師祖,關於制名以指實,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老秀才點點頭,笑問道:「在詢問之前,你覺得師祖學問,最讓你有用的地方在何處?或者說你最想要化為己用,是什麼?不著急,慢慢想。不是什麼考校問對,不用緊張,就當是我們閒聊。」
一旁種秋有些期待曹晴朗的答案。
曹晴朗顯然早有定論,沒有任何猶豫,說道:「師祖著作,逐字逐句,我都反覆讀過,有些理解尚淺,有些可能尚未入門,依舊懵懂,不過一個最大的感受,就是師祖闡述道理,最穩當。所說之理,深遠,說理之法,卻淺,故而某個道理所在,像那視野遠處,依稀可見之絕美風景,可後人腳下所行之路,並不崎嶇,大道直去,平坦易行,故而讓人不覺半點辛苦。」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對嘍對嘍。」
李寶瓶輕輕點頭,補充道:「小師叔早早就說過,文聖老先生就像一個人走在前邊,一路使勁丟錢在地,一個個極好卻偏不收錢的學問道理,像那那遍地銅錢、財寶,能夠讓後世讀書人『不斷撿錢,用心一也』,都不是什麼需要費勁挖采的金山銀山,翻開了一頁書,就能立即掙著錢的。」
老秀才聽得愈發神采飛揚,以拳擊掌數次,然後立即撫須而笑,畢竟是師祖,講點臉面。
老秀才甚至覺得自己弟子收取的學生們,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
所以老秀才最後說道:「寶瓶,晴朗,當然還有種先生,你們以後若有疑問,可以問茅小冬,他求學,不會學錯,當先生,不會教錯,很了不得。」
種秋笑道:「聽聞油囊湖有爛熟酒,我來出錢,請文聖先生喝。」
老秀才搓手笑道:「這敢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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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
陳暖樹拎著水桶,又去了竹樓的一樓,幫著遠遊未歸的老爺收拾屋子。
書桌永遠纖塵不染,仔細擦拭過了桌上硯台筆筒鎮紙等物,陳暖樹瞥了眼疊放整齊的一摞書籍,抿了抿嘴唇,伸出雙手,看似整理書籍,其實書籍反而歪斜了些。
等到陳暖樹跨過門檻,輕輕關上門,粉裙女童的一雙眼眸里都是笑意。
等到陳暖樹去往二樓,屋內地面立即蹦出個蓮花小人兒,沿著一根桌腿爬上桌子,它開始跑來跑去巡視書桌,發現前天是桌上鎮紙微微斜了,昨天是多寶架上的物件沒放好,今兒書籍又不小心歪了,小傢伙咯咯而笑,然後趕緊捂住嘴巴,躡手躡腳走到書旁,從踮起腳跟,到趴在地上,仔仔細細幫著暖樹姐姐將那些書籍堆好,蓮花小人兒猶不放心,繞著這座小書山跑了一圈,確定沒有絲毫歪斜了,它才坐在桌上,心滿意足,慶幸自己今兒又幫了暖樹姐姐一點小忙。
蓮花小人兒最後坐在桌子邊緣,輕輕搖晃著雙腿,它很想要再次見到那個白衣少年,詢問對方,自己是不是可以主動跟暖樹姐姐、米粒姐姐打招呼,不會煩她們的,幾天一次,一旬或是每月一次也都可以啊。但是他好久沒來了。少年的先生,就更久沒回家了。
所以閒來無事的小傢伙,又起身跑去筆筒那邊,用僅剩的一條小胳膊擦拭著筒壁。
竹樓外,今天有三人從騎龍巷回到山上。長命道友去韋文龍的賬房做客了,而張嘉貞和蔣去,一起來竹樓這邊,如今他們已經搬出拜劍台,只有劍修崔嵬依舊在那邊修行。
如今騎龍巷熱鬧了許多,除了賈晟師徒三人負責的草頭鋪子,隔壁壓歲鋪子的掌柜石柔,手底下也有了張嘉貞和蔣去「兩員大將」。外加一位名叫長命的女子,時常去兩座鋪子幫忙。
不知為何,張嘉貞和蔣去都很敬畏那個喜歡笑的女子。她不知道哪來的錢,在騎龍巷台階上邊些,一口氣買下了兩座院子。
蔣去每次上山,都喜歡看竹樓外壁。
但是張嘉貞卻什麼都瞧不見,可蔣去說上邊寫滿了文字,畫了許多符。
蔣去今天還是站在那邊觀摩文字符籙。
張嘉貞則坐在石桌旁,與米裕劍仙一起嗑瓜子。
米裕笑問道:「羨不羨慕蔣去?」
張嘉貞點頭道:「羨慕。」
蔣去要比自己開朗和聰明太多了,在騎龍巷那邊已經混得很熟,還喜歡一個人出門,每次返回鋪子都有各種收穫。張嘉貞就做不到,只能是石柔掌柜交給他做什麼事情,就守著一畝三分地做什麼。
米裕隨口道:「沒什麼好羨慕的,各有各命。」
張嘉貞說道:「陳先生說過,我沒有修行資質,練劍習武都是。」
米裕來了興致,「很鬱悶?還是不信隱官大人的眼光?」
張嘉貞笑著搖頭道:「很信,也不鬱悶。所以我想以後有機會,跟韋先生學點術算,讓自己有個一技之長。可哪怕是學了粗淺的術算,入門的記賬,我估計自己也只能做點死腦筋的事情,爭取以後當個市井鋪子的賬房先生,只與金銀、銅錢打交道,可能這輩子都見不著神仙錢。但是也好過我每天無所事事,根本不知道能做什麼。」
米裕不以為意,跟女子打交道,是他擅長的,要說跟孩子談心,米裕是真不擅長,也不感興趣,畢竟自己又不是隱官大人。
張嘉貞也不敢打攪米劍仙的修行,告辭離去,打算去山頂那座山神祠附近,看看落魄山四周的山水風景。
蔣去依舊瞪大眼睛看著那些竹樓符籙。
張嘉貞在半路上碰到了那位大搖大擺的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擔巡視山頭。
張嘉貞笑著打招呼:「周護法。」
小姑娘笑眯起眼,然後客氣道:「喊我大水怪就可以了。」
然後聽張嘉貞說要去山頂看風景,周米粒立即說自己可以幫忙帶路。
周米粒剛轉身,就看到了那個獨自散步的長命道友,個兒高高,身穿一襲雪白的寬大袍子,一天到晚,面帶笑意。
周米粒趕緊喊了一聲姨,長命笑眯眯點頭,與小姑娘和張嘉貞擦肩而過。
周米粒站著不動,腦袋一直隨著長命緩緩轉移,等到真轉不動了,才瞬間挪回原位,與張嘉貞並肩而行,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張嘉貞,你知道為啥長命一直笑,又眯著眼不那麼笑嗎?」
張嘉貞搖搖頭,說不知道。
周米粒嘿嘿笑道:「沒事沒事,暖樹姐姐一樣不知道,麼得法子,落魄山上,就只有裴錢腦闊兒比我靈光嘛,你聽沒聽過一個見錢眼開的成語?沒聽過吧,裴錢就經常帶著我出門散步,經常能夠撿到一顆銅錢的,我一笑,裴錢就說我是見錢眼開,哈哈,我會是財迷?哈哈,真是個比碗大的好笑玩笑,我是故意裝樣子給裴錢瞧的嘞,我才不會見錢眼開,別人丟地上的錢,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米粒話說一半,只見前邊路上不遠處,金光一閃,周米粒瞬間停步瞪眼皺眉頭,然後高高丟出金扁擔,自己則一個餓虎撲羊,抓起一物,翻滾起身,接住金扁擔,拍拍衣裳,轉頭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嘛呢,走啊,地上又沒錢撿的。」
張嘉貞忍住笑,點頭說好的。
這就是陳先生所說的啞巴湖大水怪啊。
周米粒突然又皺起眉頭,側對著張嘉貞,小心翼翼從袖子裡伸出手,攤開手心一看,不妙!錢咋跑了?
本來她都打算撿了錢,就去跟暖樹姐姐邀功的。如今落魄山可真沒啥錢了,上次她跑去問魏山君啥時候舉辦下場夜遊宴,魏山君當時笑得挺尷尬。
周米粒突然一動不動。
按照裴錢的說法,就是有殺氣!
原來身後有人按住了她的腦袋,笑眯眯問道:「小米粒,說誰見錢眼開啊?」
周米粒皺著臉,攤開一隻手,轉頭可憐兮兮道:「姨,天地良心,我不曉得自己夢遊說了啥夢話哩。」
「再看看手心。」
長命鬆開手,眯眼而笑,轉身走了。
周米粒發現自己手上多了一顆金燦燦的銅錢。
周米粒咬了咬,有點磕牙,小姑娘立即轉身,跟長命大聲道了一聲謝。
而那位未來的落魄山掌律人,輕輕揮手,示意喊自己一聲姨的小姑娘不用客氣。
周米粒蹦蹦跳跳,帶著張嘉貞去山頂,不過眼睛一直盯著地面。
裴錢不在身邊,自己都好久沒撿著錢了!
竹樓石凳那邊,魏檗現出身形。
這位魏山君還真沒想到,蔣去沒有劍修資質,竟然還能學符。
符籙一途,有無資質,立分鬼神。成就是成,不成就是萬萬不成,乖乖轉去修行其它仙家術法。與能否成為劍修是差不多的光景。
米裕一手持酒杯,一隻手肘斜靠石桌,望向蔣去的背影,米裕撇撇嘴。
蔣去這個同鄉孩子,就算有修行符籙的資質,但是先天根骨、氣府景象等等,作為有幸登山的修道之人,還是要講一講的。而且這個歲數,再來修行,問題很大。
米裕畢竟是個劍仙,當然看得出這些輕重、深淺,估計蔣去以後結個丹都要登天難,更大可能,是止步於觀海境,運氣好點,撐死了龍門境。
魏檗看了這位劍仙一眼,笑著搖搖頭。
米裕立即笑道:「是我錯了,必須改!」
落魄山確實從不講究這個資質不資質的,修為高不高的。
來我落魄山中,誰談境界誰最俗。
「米劍仙,別嫌我一個外人多嘴,像我們這些可以算是當長輩的,一句無心之語,一個自己沒在意的眼神,可能就會讓某位晚輩掛念很久,所以我們還是慎重點。還真不是傳道授業、打打罵罵那麼簡單的事情。」
在別處仙家山頭,哪裡會計較這種雞零狗碎的小事。
米裕端正坐姿,點頭道:「放心吧,道理我懂,隱官大人說過,小事不省力,大事可省心。我就是好些個天生的臭毛病,一時半會兒比較難改。以後魏兄記得多提醒我。我這人,不太要臉慣了,但是只有一個點好,曉得自己幾斤幾兩,分得清人心好壞,念人好,聽人勸。」
魏檗打趣道:「這可不是『只有一點好』了。」
米裕豎起大拇指,大笑道:「以誠待人,以誠待人!」
見到了米裕和魏檗,長命抱拳行禮。
魏檗點頭還禮,喊了一聲長命道友。
長命來到落魄山,其實就數魏山君最輕鬆。
因為一個錢字,魏檗的名聲都已經爛到北俱蘆洲了。
米裕趕緊起身道:「長命姐姐難得來山上做客,坐下說話。」
長命道友卻沒有理睬米劍仙,她直接走到了崖畔,望向紅燭鎮方向,那邊財運不是一般的濃郁,好像可以牽引幾分到自家山頭,除了披雲山和那座楊家藥鋪之外,神不知鬼不覺。
————
太徽劍宗,翩然峰上。
白首一個人坐在竹椅上,悶悶不樂,他跟翩然峰之外的幾位祖師堂嫡傳,在這之外,還有兩個據說極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師弟和師妹,原本大家都關係還不錯的,然後有了一場爭執,談不上大是大非,所以不至於慪氣記仇,就是讓人有些憋屈。
起先就真的只是個小事,對方開了個小玩笑,白首隨便說了句頂回去,然後對方就莫名其妙發火了,徹底吵開了後,好像一下子就變成了好些煩心事,直到吵架結束,白首才發現原來自己不在意的,他們其實真的很在意,而他們在意的,自己又全然沒上心,這愈發讓白首覺得束手無策,對錯各自都有,都小,卻一團亂麻。
白首最後主動認了錯,才作罷。
如果就這麼再見面假裝不認識,犯不著,太小家子氣,可再像以往那般嘻嘻哈哈,又很難,白首自己都覺得虛偽。
這個時候,白首其實挺想念裴錢的,那個黑炭丫頭,她記仇就是明擺著記仇,從不介意別人知道。每次在小賬簿上給人記賬,裴錢都是恨不得在對方眼皮子底下記賬的。這樣相處,其實反而輕鬆。何況裴錢也不是真小心眼,只要記住某些禁忌,例如別瞎吹牛跟陳平安是拜把子兄弟,別說什麼劍客不如劍修之類的,那麼裴錢還是不難相處的。
齊景龍從骸骨灘海外,一路北歸,御劍返回祖師堂,再回到翩然峰,就看到了長吁短嘆嚷著要喝酒的大弟子。
齊景龍笑問道:「怎麼了?」
白首便大致說了遍,最後道:「姓劉的,你道理多,隨便挑幾個,讓我寬寬心。」
在翩然峰,白首可以喊姓劉的,此外還是要喊師父。
齊景龍坐在一條竹椅上,說道:「謹記一點,對錯不能增減。」
白首等了半天,結果啥都沒了,惱火道:「這算什麼寬心!」
齊景龍笑道:「那就再說一個,給他人一些不講我之道理的餘地。」
白首白眼道:「你贏了。」
齊景龍開始閉目養神。
白首問道:「受傷沒?」
齊景龍搖搖頭,「還好。」
白首說道:「你在山頭的時候,我練劍可沒有偷懶!」
齊景龍睜開眼睛,點頭道:「看出來了。」
白首揮揮手,「你趕緊養劍養傷啊,跟我這個得意弟子說話,哪來這麼多規矩。」
齊景龍笑了笑,閉上眼睛,繼續溫養劍意。
過了幾天,翩然峰來了個客人。齊景龍聽說過對方,但是從來沒有打過交道。
金烏宮剛剛躋身元嬰的劍修柳質清。
原來柳質清沒有立即去往太徽劍宗拜訪齊景龍。
先沿著濟瀆走了一趟,水龍宗,浮萍劍湖,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內宗字頭仙家,或路過或拜訪。
這才來到翩然峰。
白首御劍去往山腳,聽說對方是陳平安的朋友,就開始等著看好戲了。
然後柳質清就看到了那位太徽劍宗宗主。
都落座後,齊景龍笑問道:「柳道友,你與陳平安相識於春露圃玉瑩崖?」
柳質清說道:「其實更早就見面了,但是成為朋友,確實是在玉瑩崖。」
然後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壇酒,兩壇,三壇。
白首咳嗽一聲,說道:「柳劍仙,我師父一般不喝酒的。」
柳質清點點頭,說知道,開始柳質清自己喝酒。
白首憋著笑,輕輕伸手拍打肚子。
齊景龍深呼吸一口氣。
先是雲上城徐杏酒登山做客,二話不說就開喝,自己勸都勸不住。
再是去往劍氣長城,莫名其妙就有了個「酒量無敵齊劍仙」的說法。
如今又來了個找自己拼酒如拼命的柳質清。
白首幸災樂禍提醒道:「姓劉的,道理呢,你以前說過親近人如何相處的道理。」
柳質清愈發摸不著頭腦。
交情不夠,酒量來湊,繼續喝酒。
齊景龍沒辦法,只好與柳質清說了關於陳平安在喝酒一事上的毫無人品。
得知真相後,柳質清無奈,有其師必有其徒。
柳質清記起一事,對那白首說道:「裴錢讓我幫忙捎話給你……」
不料柳質清剛開了個話頭,白首就一個蹦跳起來,「別說別說,我不聽不聽!」
柳質清愈發一頭霧水。裴錢的那個說法,好像沒什麼問題,無非是雙方師父都是朋友,她與白首也是朋友。
齊景龍笑道:「說吧。聽不聽是白首的事情,別管他。」
柳質清這才說道:「裴錢說回家路上,會來翩然峰做客,找白首。」
白首抹了把臉,猶不死心,小心翼翼問道:「柳先生,那裴錢說這話的時候,是不是很真誠,或者很漫不經心?」
柳質清想了想,如實說道:「呵呵一笑。」
原先還心存僥倖的白首,已經快要崩潰,硬著頭皮追問道:「她的眼神視線,是不是稍稍帶那麼一丟丟的偏移?!」
柳質清點點頭,當時沒在意,被白首這麼一提,好像裴錢當時還真有那麼意思。
所以柳質清覺得白首與那裴錢,兩個晚輩應該交情很好才對,不然白首不會這麼熟悉細節,如親眼所見一般。
可白首當下這副表情又是怎麼回事?
照理說兩人師父交情如此好,而且還都最喜歡講理,那么弟子之間,不會有太大的矛盾。
齊景龍忍住笑。
他倒是難得有點想要主動喝酒了。
白首一屁股跌回竹椅,雙手抱頭,喃喃道:「這下子算是扯犢子了。」
齊景龍到底沒能忍住笑,只是沒有笑出聲,然後又有些不忍心,斂了斂神色,提醒道:「你從劍氣長城返回之後,破境不算慢了。」
在那劍氣長城甲仗庫,大概是這個嫡傳大弟子練劍最專一最上心的時光。
哪怕回到太徽劍宗翩然峰之後,其實也比遊歷之前,勤勉不少。
白首瞬間挺直腰杆,一拳砸在膝蓋上,哈哈大笑,然後笑聲自行減少,最後底氣不足地安慰自己,「還是儘量文斗吧,武鬥傷和氣,我再不提劍修劍客那一茬就好。實在不行,我就搬出她師父來當護身符,沒法子啊,誰讓她找師父的本事比我好,只有師父找徒弟的本事,姓劉的比陳兄弟好多了……」
柳質清看了眼齊景龍,好像這位太徽劍宗宗主,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
之後柳質清留在了翩然峰,每天與齊景龍請教劍術,齊景龍自然不會藏私。
白首也從裴錢會做客翩然峰的噩耗中,好不容易緩過來了。
這天,獅子峰飛劍傳信太徽劍宗,飛劍再立即被轉送翩然峰。
齊景龍收到密信後,嘴角翹起,然後看了眼那個好不容易恢復幾分生氣的弟子。這下子齊景龍是真不忍心道破真相了。
白首瞥見師父的臉色,他雙臂環胸,強自鎮定道:「大不了明天裴錢就來找我唄,怕什麼,我會怕?」
齊景龍笑道:「好消息是信上說,裴錢暫時不會來翩然峰,因為去了皚皚洲。還有個更好的消息,要不要聽?」
白首笑得合不攏嘴,「隨便隨便。」
齊景龍說道:「裴錢已經遠遊境了,唯一的可惜,是她舍了兩次最強二字破的境。」
白首火燒屁股站起身,抓心撓肝地跺腳道:「不是最強,她破的什麼境啊?!啊?對不對,師父?師父!」
情急之下喊師父,一遍不行多幾遍。
這可是陳平安教給他的殺手鐧。
柳質清愣了愣,「遠遊境?」
當時在金烏宮,裴錢才是六境武夫。
齊景龍笑著點頭,然後將密信交給柳質清,「裴錢在信上,關於喝酒一事,與你我都一併道歉了。」
柳質清接過密信,掃了幾眼,交還給齊景龍後,柳質清會心笑道:「裴丫頭,不愧是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真是什麼都有樣學樣。」
齊景龍感慨道:「其實早年陳平安並不希望裴錢學拳。」
柳質清說道:「是陳平安會做的事情,半點不奇怪。」
兩人相視一笑。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
但是齊景龍和柳質清,都覺得雙方可以是朋友。
何況柳質清還一直很仰慕齊景龍的符籙造詣。
不過在認識陳平安之前,柳質清對於齊景龍那種處處道理、事事講清的傳言,覺得終究有一點「好為人師」的嫌疑。
一是當時柳質清不覺得同樣身為劍修,如此行事便好,既然是劍修,萬事一個道理在劍上。
再者也擔心是某種養望手段的道貌岸然,畢竟山上修士,一旦算計起來,什麼花樣沒有?
不過等到柳質清耗費多年,如同一個半死之人,枯坐山巔,遠遠看遍金烏宮細碎人事,以此洗劍心。
就明白了想要真正講透某個小道理,比起劍修破一境,半點不輕鬆。
道理很多時候不在道理本身,而難在一個講理的「講」字上。山上和山下,講理傳道和說法,都難。
甚至還要不得不承認一事,有些人就是通過不講理、壞規矩而好好活著的。
柳質清已經打算在元嬰瓶頸之時,選一處比金烏宮更熱鬧的山下市井,或是江湖或官場,一看數十年甚至百年的人心。
柳質清揚起手中酒罈,笑問道:「怎麼說?」
齊景龍大笑道:「走一個!我玉璞怕你個元嬰?!」
白首蹲在竹椅旁,抬起頭,眼神幽怨道:「師父,我也想走一個。」
齊景龍對柳質清笑著點頭,柳質清便丟了一壺酒給那白首。
柳質清除了第一天拿出的三大壇酒,還準備了許多壺仙家酒釀。
白首喝著酒,喝著喝著就笑了起來,不是什麼苦中作樂。而是裴錢接連破境,竟然已經是遠遊境的純粹武夫了,雖說對自己而言,好像不是啥好事,極有可能下次見面,她又是一個不小心的鞭腿,自個兒就要躺地上半天,可其實還是好事啊,怎麼會不是好事呢?
白首坐在竹椅上,突然呲牙咧嘴,他娘的,酒這玩意兒真難喝。姓劉的不愛喝,果然是對的。
柳質清以心聲說道:「你這弟子,心性不差。」
齊景龍點頭道:「理所當然。」
柳質清沉默片刻,問道:「兩洲合併一事?」
齊景龍神色凝重,「並不輕鬆,當時有蠻荒天下的三頭王座大妖,突然一起現身,分別是曜甲,仰止,緋妃。火龍真人和一位淥水坑飛升境,還有白裳前輩,都與對方大打出手了。翻江倒海,絕非虛言。我們這些玉璞境劍修,其實很難真正牽制住這類廝殺。柳兄,此外還有些內幕,暫時不宜泄露,但請諒解。」
當時龍泉劍宗的阮秀,不知施展了何種術法神通,竟然能夠讓方圓百里之內瞬間黯淡無光,凝聚為一粒聲勢驚人的光亮,竟然直接將一頭試圖襲殺她的仙人境大妖拘押其中。
然後被獅子峰李柳將那粒光亮墜入大海水底。
最終被淥水坑那位飛升境的宮裝婦人,吞咽入腹,一位仙人境就那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柳質清點頭道:「理解。可惜我境界太低,就算提前知道了這個消息,都沒臉去幫倒忙。」
齊景龍突然開懷笑道:「在劍氣長城,唯一一個洲的外鄉修士,會被當地劍修高看一眼。」
齊景龍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就是我們!」
白首很少看到自己師父如此的意氣風發。
姓劉的,其實一直是個很內斂的人。出了名的外柔內剛。好說話就太好說話,偶爾不好說話,又太不好說話。
柳質清神采奕奕,二話不說,他仰起頭,喝了起來。
痛飲過後,柳質清就看著齊景龍,反正我不勸酒。
齊景龍無奈道:「不是這麼個意思。」
柳質清眉毛一挑。
齊景龍只得學他喝酒。
白首喝了一小口,說道:「其實劍氣長城對寶瓶洲的印象,也不差的。對於別洲,那邊劍修只認某位、或者幾位的劍仙、劍修,不認一洲。寶瓶洲是例外。」
齊景龍揉了揉額頭。
實話是實話,可這會兒說這個,真不合適。喝酒之前,喝酒之後,隨便你聊。
果不其然,柳質清又開始了。
只是這一次柳質清只是喝了一口,並未多飲。
齊景龍反而喝得比柳質清要多些。
柳質清突然覺得陳平安和裴錢,可能沒騙人。齊景龍只要喝開了,就是深藏不露的海量?
齊景龍無奈道:「我酒量真不行,今天是例外。」
白首學那裴錢呵呵一笑。
柳質清也是。
齊景龍心情鬱悶,喝了一大口酒。
不是因為想起了陳平安所以鬱悶,而是想起了這個真心愛喝酒的朋友,可能很久很久都要喝不上酒。
————
北俱蘆洲,酈采重返浮萍劍湖後,就開始閉關養傷。
用這位女子劍仙的話說,就是打架不受傷,打你娘的架。
出關之後,與在劍氣長城新收的兩位嫡傳弟子聊聊天,酈采斜靠欄杆,喝著酒水,看著湖水。
陳李忍不住問道:「師父,北俱蘆洲的修士,心眼怎麼都這麼少?」
其實少年的言下之意,是想說師父你浮萍劍湖的修士,怎麼都這麼不動腦子。就榮暢師兄稍微好點,勉強能夠與自己聊到一塊去。
少年對於整個浩然天下的第一個、也是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位他最佩服、最神往的隱官大人。
而陳李在一場場實打實的出城廝殺過後,有個小隱官的綽號。這既是別人給的,更是少年自己掙來的。
高幼清倒是覺得浮萍劍湖的同門師兄師姐們,還有那些會畢恭畢敬喊自己師姑、師姑祖的同齡修士,人都挺好的啊,和和氣氣,明明都猜出他們倆的身份了,也從沒說什麼怪話。她可是聽說那位隱官大人的怪話,收集起來能有幾大籮筐呢,比大劍仙的飛劍還厲害。隨便撿起一句,就等於一把飛劍來著。她那親哥,高野侯就對此言之鑿鑿,龐元濟往往微笑不語。
只是在陳李這邊,高幼清一直比較不敢說話,她其實很信任陳李,覺得陳李實在比自己聰明太多,學什麼都快,如今別說北俱蘆洲雅言,連那寶瓶洲雅言和大驪官話都很嫻熟了。至於練劍,更不用多說,陳李好像還在劍氣長城,這可不是高幼清自己覺得,而是師父親口說的。而且師父一向不拘小節,直言不諱,說謝松花那個皚皚洲出劍挺快的娘們,還有流霞洲為人確實比較硬氣的蒲老兒,都帶了人離開劍氣長城,你們好好學劍,最少要比那幫孩子高出一兩個境界,給師父長長臉!以後與他們重逢敘舊,師父才能扯開了嗓門大聲說話!
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同樣從劍氣長城帶走了兩個孩子,好像一個叫朝暮,一個叫舉形。
酈采聽到少年言語後,晃了晃酒壺,笑道:「不是他們心眼少,是那個陳平安心眼太多。」
說到這裡,酈採氣得一把丟出空蕩蕩的酒壺入湖,「他娘的連老娘的最心愛弟子,你們那師姐,都給他拐跑了!最氣人的,你們知道是什麼嗎?」
酈采坐好後,伸手按住一旁高幼清的腦袋,輕輕一推,「去去去,別喜歡我,求你別喜歡,陳平安就是這樣的。然後你們那個傻師姐,反而更喜歡。」
高幼清微微臉紅,「我可不喜歡隱官大人。」
陳李嘿嘿笑道:「對對對,你只喜歡龐元濟。」
陳李做了個手握木牌的姿勢,自言自語道:「龐,高。元濟,幼清。齊青離別,水畔重逢。」
酈采眼睛一亮,「幼清,可以啊,咱們這兒就是浮萍劍湖,又有那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的說法。北俱蘆洲就有濟瀆,湖水又青青,齊對濟,青對清。好你個小妮子,心思百轉千回啊,不錯不錯,隨師父!」
高幼清瞬間漲紅了臉,扯了扯師父的袖子。
然後酈采咳嗽一聲,對少年瞪眼道:「小王八蛋,別拿喜歡當笑話!找抽不是?」
陳李哀嘆一聲,「行吧行吧。師父都對。」
剛才師父你也不挺樂呵,比徒弟還興高采烈。
酈采微笑道:「陳李,以後咱們浮萍劍湖拐騙別家仙子的重任,師父就交給你了啊,把這擔子好好挑起來!」
陳李立即起身朗聲道:「謹遵師命!在所不辭!」
高幼清突然開心道:「咱們隱官大人,可從不會沾花惹草。」
你陳李不是小隱官嗎?那麼這個學不學,能不能學?
陳李想了想,有道理,少年立即落座,神色無比認真,一本正經道:「師父,我做不來這種事了。」
酈采輕輕擰著少女的臉頰,氣笑道:「傻妮子。」
高幼清靦腆一笑。
酈采心情轉好,大步離去。
師父離去之後。
陳李突然說道:「師父很難很難躋身仙人境了。」
少年有些傷感。
哪怕見多了生生死死,可還是有些傷心,就像一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來了就不走,哪怕不吵不鬧,偏讓人難受。
高幼清立即紅了眼睛,低頭輕輕嗯了一聲,雙手握拳。
陳李沉聲說道:「所以我們兩個,要比任何一位浮萍劍湖的修士,都要更加勤勉練劍,要更能吃苦,一定要劍術更高,破境更快!高幼清,除了你被外人欺負之外,我什麼事情都可以不管你,但是你要是哪天敢練劍懈怠了,我一定罵你。咱們師父再護著你,我都要罵。」
高幼清抬起頭,使勁點頭。
陳李緩了緩語氣,對她輕聲道:「等你結丹了,我們一起去隱官大人的家鄉看看。」
————
北俱蘆洲。
鬼蜮谷羊腸宮,一頭看門的老鼠精,還是會趁著自家老祖不在家的時候,偷偷看書。
一個出身鬼斧宮的兵家修士,依舊喜歡獨自一人,闖蕩江湖,每次戰戰兢兢做完了一樁不大不小的俠義之舉,他至多說一句,就是與人自報名號「杜好人」,而早年陳劍仙贈送給自己的那兩張符籙,一直好好收起,杜俞把它們看得比姜尚真送的那件金烏甲,還要珍重。
一對曾經在金鐸寺斬妖除魔差點跌大跟頭的姐妹,她們依舊相依為命,在山下遊歷四方,到了冬天,那個妹妹還是會兩腮酡紅,比塗抹胭脂還要好看。
一個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青衣小童,又遇到了新朋友,是個年輕馬夫,陳靈均與他相逢投緣,陳靈均還是信奉那句老話,沒有千里朋友,哪來萬里威風!
在走江之前,陳靈均與他道別,只說自己要去做一件比天大的江湖事,只要做成了,以後見誰都不怕被一拳打死。
那個朋友便祝他一路順風順水,陳靈均當時站在竹箱上,使勁拍著好兄弟的肩膀,說好兄弟,借你吉言!
寶瓶洲。
梳水國劍水山莊。宋雨燒按照老江湖的規矩,邀請好友,辦了一場金盆洗手,算是徹底離開江湖,安心養老了。
不同於當年那場竹劍鞘被奪的風波,心氣一墜難提起,老人這一次是真的承認自己老了,也放心家裡晚輩了,而且沒有半點失落。
平日裡指點山莊弟子們劍術,偶爾去小鎮吃火鍋,喝個小酒兒,去山水亭那邊坐一坐,閒暇翻書,日子悠哉一天又一天。
昔年梳水國四煞之一的繡花鞋少女,笑哈哈道:「瞅瞅,有趣有趣,陳憑案,陳平安。書上寫了,他對咱們這些紅粉佳人和胭脂女鬼,最是心疼憐惜了。」
一位擔任侍女的艷鬼,瞥了眼篝火旁某個位置,心有餘悸,因為當年那少年就是坐在那邊,暴起殺……鬼。
書上說那位年輕劍仙什麼,她都可以相信,唯獨此事,她打死不信,反正信的已經被打死了。還是一手拽頭、一手出拳不停的那種。
昔年陰氣森森的鬼宅,如今山清水秀的府邸。
夫婦二人,年年釀酒,酒水越來越多,可惜一直沒能等到喝酒的那個人。
————
在大驪陪都外城牆的牆根道路上,讓正騎著高老弟瞎逛盪的崔東山比較意外,見到了那個從北俱蘆洲趕回的老王八蛋。
本以為老王八蛋會留在大驪京城,或是乾脆在最北邊,盯著那條新開闢出來的道路。
崔東山大笑道:「呦,瞧著心情不太好。」
那我心情就很不錯了。
反正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兩洲大勢走向,諜報上都有,問題不大,都在預期內。
崔瀺默不作聲。
崔東山沒打算就這麼放過老王八蛋,「這都升任書院山主了,還不開心啊?放眼整座浩然天下,才七十一位山主,多稀罕!」
崔瀺這個老王八蛋,為何鬼迷心竅主動跟文廟討要了個書院山主,崔東山真沒想到個合理解釋,覺得老王八蛋是在往他那張老臉上糊黃泥巴。到底圖個啥?
至於桐葉洲,生死隨意,自找的下場。崔東山早早說過,占了便宜,就偷著樂,別咋咋呼呼,遲早都是要還的。
如今宋集薪從老龍城藩邸,來到了舊朱熒王朝,全權負責陪都建造事宜,不過這是名義上的,在陪都建造之初,藩王「宋睦」不過就是露了個面,如今再來收尾。真正做事的,是墨家巨子,以及從齊渡督造官升任大驪工部右侍郎的柳清風。
崔瀺說道:「高承馬上會南下寶瓶洲。」
高承沒得選擇,一座披麻宗興許拿鬼蜮谷沒辦法,他崔瀺雖然是外鄉人,高承卻知道輕重利害。
崔東山說道:「老和尚也一樣。」
稚圭已經開始沿著開鑿完畢的齊渡走江,絕對不會有任何意外,一旦走江成功,她就會立即從玉璞境躋身仙人境,畢竟是身負氣運的真龍,最少可以當大半個飛升境看待,她負責鎮守寶瓶洲中部大瀆,綽綽有餘。
那座仿造白玉京,已經順利搬遷到崔東山身後這座大驪陪都當中,墨家遊俠許弱,坐鎮其中,五嶽山君皆可持劍殺妖。
所有沿海地帶的藩屬小國,從山上修士到山下兵卒,早已悉數收編進入大驪軍伍,在這之前,大驪駐守文武官員,更是早已驅使百姓,築造出一條條沿海防線。
一洲腹地所有藩屬,皆需出兵一半,趕赴大驪指定處據守屯兵。其餘修道之人,山水神靈,本該全部前往沿海,不過可以讓藩屬君主代為繳納一筆神仙錢,而且絕對不是什么小錢,一旦發現有任何疏漏,大驪直接問罪藩屬君王。
出人出力,還要出錢,最不濟也要出人心,都有事可做,所謂人心,就是將來許多藩屬小國的御用文人,會用筆桿子,為以後前線轟轟烈烈戰死之人,寫些既不昧良心又能為自己、為他人皆掙著好處的道德文章。
除此之外,崔瀺還與一位以桀驁不馴著稱於世的的中土儒家聖人,借來了一個本命「水」字,原因很簡單,對方脾氣極差,但是他這輩子只佩服一人,正是崔瀺。對方當然不是仰慕崔瀺的離經叛道、欺師滅祖,而是由衷欣賞崔瀺的學問。
別管崔瀺在幾大文脈當中如何聲名狼藉,其實仰慕崔瀺之人,當真不少。
只需看那《彩雲譜》,以及被山上神仙奉若至寶的隨筆字帖,就知道崔瀺是何等博學多才了。
崔瀺突然冷笑道:「你那先生,好像不太聰明。」
言下之意,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不夠聰明。
文脈也好,門派也好,開山大弟子與關門小弟子,這兩個人,至關重要。
崔東山立即收斂笑意,正色道:「如何補救?」
根本不問緣由為何,只求結果。
事功學問,存在著三條根本脈絡,一條是儘可能從根本上,減少自相矛盾、以及製造額外矛盾的土壤,不在人性善惡這類大問題上過多糾纏,留給道德君子、講學家去慢慢解釋,讀書與否,不再成為學問門檻。
一條是出現問題之後,解決方案必須有據可依,行之有效,立竿見影。
最後一條,就是能夠學問本身,不斷自行完善規則,不被世風、民情、人心轉移而逐漸摒棄。
事功之大規矩,如一條條河床穩固的江河,能讓後世自然而然逐水而居。哪怕被各憑喜好、剝離出去的某些小規矩,也要能夠如那溪澗、水井,能夠讓人汲水而飲,與市井煙火長久相伴。
崔瀺搖頭道:「無法補救,只能自救。」
這位大驪國師沉默片刻,「想到了,未必能夠立即擺脫困局,但是可以幫他贏得更多時間。」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是那本瞎編亂造的山水遊記?」
在試探性詢問之時,崔東山就開始心思急轉。剎那之間,就等於已經一字不差地翻過數遍書籍。
最終崔東山在排除掉三個方向後,落定一個選擇。
三十萬字的山水遊記,總共二十四章回,開篇第一章,提及年少「陳憑案」在家鄉上山砍柴之時,有過「峭壁巉岩」的山勢描述。
第四章,有那「間關黃鳥,瀺灂丹腮」。第六章,寫到「湖水瀺灂,魚龍俱驚」。
其餘第十一章,又有「巨壁崔巍」一語。
而「間關黃鳥」此語,是照搬引用一首詩,在詩篇原文當中,又有那「得哉字」的一點小說法。
所以那本書上,巉只出現一次,瀺則出現兩次,而且「瀺灂」一語重複。
崔瀺本來想過將「山水巉瀺」穿插在某個章回名當中,只是很快就放棄,那也太小覷蠻荒天下的大妖了,尤其是那位在蠻荒天下自號老書蟲的讀書人。
一,四,六。就是十一。
書中唯一一個崔字,又在第十一章。
有這幾個提示,足夠多了。
再多,那本書連送到陳平安手裡的「萬一」都會失去。
崔東山雙手使勁一拍臉頰,清脆作響,苦笑道:「捫心自問,有幾個人,能夠聰明到這個份上?你我在那個年紀,能夠想到嗎?」
崔東山開始轉去雙手使勁撓頭,埋怨不已,「但凡是個腦子沒病的,都根本想不到這一茬啊!就像我,如果不是你提起線頭,會想到這個嗎?你就算打死我都不會想到啊!」
崔瀺說道:「當聰明到一個份上,就要賭一賭運氣了。他跟你不一樣,你看過就算了,可是在劍氣長城,只要看到這本書,以他的性子和處境,一定會反覆翻閱。」
崔東山從孩子背後跳下,蹲在地上,雙手抱頭,道:「你說得輕巧!」
崔瀺站在原地,與那個孩子說道:「你先入城。」
孩子立即作揖離去,撒腿就跑。
崔東山抬起頭,好奇道:「難不成那本書,是你親筆撰寫?」
崔瀺搖頭道:「開篇數千字而已,後邊都是找人捉刀代筆。但是巉、瀺兩字具體如何用,用在何處,我早有定論。」
崔東山喃喃自語,「為什麼做這個。」
是個問題,崔東山卻不是詢問語氣。
崔瀺淡然道:「最好的結果,我可以將一座蠻荒天下玩弄於鼓掌之間,很有意思。最壞的結果,我同樣不會讓陳平安身後那個存在,將天下大勢攪得更亂。」
崔東山突然笑了起來,「刀子嘴豆腐心?這就很不崔瀺很不我了。」
崔瀺在躋身飛升境後,還得到了一個本命字,瀺。
難怪崔瀺要更進一步,成為文廟正統認可的書院山主、儒家聖人,能夠借用浩然天地的山水氣運。
而那剩下半座劍氣長城,如今依舊屬於浩然天下。
所以只要先生從那本山水遊記上鍊字,煉出了崔瀺二字,然後再稍稍起念,興許那本山水遊記,就可以是一封密信,可能是一道大門,可能是一門躋身上五境之法,總之有了千百種可能。
不過崔東山卻沒有詢問答案。
崔瀺說道:「寫此書,既是讓他自救,這是寶瓶洲欠他的。也是提醒他,書簡湖那場問心局,不是承認私心就可以結束的,齊靜春的道理,興許能夠讓他安心,找到跟這個世界好好相處的方法。我這邊也有些道理,就是要讓他時不時就揪心,讓他難受。」
「我現在聽不得這些,你別煩我。」
崔東山蹲在地上,一直伸手在地上隨便亂寫,嘴上說道:「我知道不能苛求你更多,不過生氣還是生氣。」
憋了半天,崔東山十分彆扭道:「你願意做這些,已經很不容易。」
崔瀺瞥了眼地上歪歪扭扭的「老王八蛋」,看著少年的後腦勺,笑了笑,「總算有點長進了。」
崔東山一巴掌拍在地上,然後起身,惱火道:「老王八蛋,你少用這種長輩語氣跟老子說話!」
崔東山突然啞口無言。
崔瀺猶豫了一下,轉過身。
一位窮酸老先生也沉默許久,才開口笑道:「時隔多年,先生好像還是囊中羞澀。」
大驪國師繡虎,昔年文聖首徒,崔瀺後退一步,作揖答道:「六跪二螯的螃蟹,其實滋味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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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月兒彎彎照九洲,天下共在一個秋。
崔東山一個人坐在城頭,喝著酒。
曹晴朗在禮記學宮,挑燈夜讀書。
趙樹下到了北俱蘆洲彩雀府,月色下,已經練拳一百萬。
裴錢還在跨洲遠遊,不再御風天上,而是在海面之上狂奔。
作為陳平安的小弟子,郭竹酒在第五座天下,陪著終於再次返回城池的寧姚,陪著師娘一起想念師父,郭竹酒問師娘,是扶搖洲離著師父近些,還是桐葉洲離著師父近些。寧姚說其實都不近。郭竹酒就抽了抽鼻子,說怎麼那麼遠啊。
寧姚自言自語道:「再等等,還差一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