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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還有一章。)
陳平安,朱斂,裴錢,崔東山,周米粒,周肥,米裕,長命,陳靈均,種秋,隋右邊,泓下,沛湘,於倒懸,魏晉,寧姚。
一線峰,滿月峰,秋令山,水龍峰,撥雲峰,翩躚峰,瓊枝峰,雨腳峰,大小孤山,茱萸峰,青霧峰……
落魄山一山,觀禮正陽山群峰。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觀禮,寶瓶洲歷史上從未出現過,說不定從今往後千百年,都再難有誰能夠模仿此舉。
竹皇早已一聲令下,正陽山諸峰所有鏡花水月都已經關閉,並且手持玉牌,親自主持祖山大陣,那位好似由正陽劍道顯化而生的仙人,視線巡視新舊諸峰,僅是目光所及,便有無形劍氣,將一些別家修士各展神通的鏡花水月悉數打碎。竹皇對此也是無奈之舉,家醜不可外揚,今天能夠遮掩幾分是幾分。
白衣老猿死死盯住門口那邊的宗主,沉聲道:「你再說一遍。」
竹皇不愧是一等一的梟雄心性,異常神色平靜,微笑道:「既然沒有聽清楚,那我就再說一遍,即刻起,袁真頁從我正陽山祖師堂譜牒除名。」
白衣老猿雙手握拳,手背處青筋暴起,冷笑道:「竹皇,你真要如此悖逆行事?稍稍遇到一點風雨,就要自毀山門基業?你真以為這兩個小廢物,可以在這裡為所欲為?」
竹皇心中幽幽嘆息一聲,這兩個年輕人,還不夠為所欲為嗎?
當年那趟下山,你這位護山供奉,為秋令山陶紫護道,一同去往驪珠洞天,你既然都出手了,為何不乾脆將當年兩個少年一併打死?偏要留下後患,連累正陽山?結果如今陳平安和劉羨陽兩人,都已經是殺力極高的劍仙,劉羨陽的本命飛劍,品秩如何?夏遠翠三人都沒能攔下,尤其是那個陳平安,你袁真頁是不知道,先前是在背後祖師堂內,年輕人是如何落座喝茶的,又是如何玩弄人心於鼓掌之中,今天這場問劍,劉羨陽當然很可怕,更可怕的,是這個躲在幕後笑眯眯看著一切的陳山主!
一宗之主,與一山供奉,本來最該同仇敵愾、並肩作戰的雙方,誰都沒有心聲言語。
問劍結束的劉羨陽坐在案幾後邊,一邊喝酒,一邊吃瓜。
對那竹皇,大為佩服,劉羨陽覺得就這傢伙的心性和臉皮,真是天生當宗主的一塊好料。
先前在停劍閣那邊,劉羨陽一人同時問劍三位老劍仙,不但贏了,還拽著夏遠翠來到了劍頂,這會兒夏老劍仙舒舒服服躺在地上曬日頭,忙得很,一邊受傷裝死,一邊默默養傷,溫養劍意,大概還要腦子急轉,想著接下來自己到底該怎麼辦,如何從地上撿起一點臉面算一點。
老祖師夏遠翠置身事外了,陶煙波和晏礎倒是失魂落魄,急匆匆趕來了劍頂。
兩位老劍仙身後跟著一大幫觀禮客人,他們因為早早現身停劍閣,好像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只求著劍修如雲的正陽山,這次能夠渡過難關。
聽說竹皇要剔除袁真頁的譜牒名字,陶煙波心中驚濤駭浪,顧不得什麼禮數,對宗主直呼其名,勃然大怒道:「竹皇,你是不是鬼迷心竅了?!說瘋話也要有個度,退一萬步說,就算你是正陽山宗主,今天也沒有資格獨斷專行,擅自除名一位護山供奉!」
竹皇神色如常,心中苦笑不已,還扯什麼祖師堂規矩,一個不小心,我背後這座祖師堂都要沒了。
而且新舊諸峰,唯有你陶煙波的秋令山,與袁供奉是如何都撇不清的關係,一線峰倒是還不至於。
傷筋動骨是難免,可總好過換了個宗主,由你們從頭再來。尤其缺了我竹皇坐鎮正陽山,註定難成氣候。
等到那一襲青衫倒掠出一線峰,御劍懸停山門外。
一些個原本想要馳援正陽山的觀禮修士,都趕緊停下腳步,誰敢去觸霉頭?
以至於到最後,竟然唯有許渾獨自一人,顯得極為孤苦伶仃,御風趕來祖山,落在了劍頂之上。
這讓陶煙波和晏礎稍稍心穩幾分,今天意外不斷,噩耗連連,他娘的總算有了個好消息。
許渾雖然來了,卻難掩神色凝重,因為他的這個登山舉措,屬於孤注一擲。
清風城與正陽山,兩座寶瓶洲新晉宗門,互為援手,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何況許渾身上那件瘊子甲,嫡子許斌仙與秋令山陶紫的那樁婚事,再加上幕後袁氏的某些授意,都不允許清風城在此關頭,舉棋不定,做那牆頭草。
竹皇對那陶煙波笑道:「那咱們就先開一場祖師堂議事好了,只需點頭搖頭,就會有個結果。」
竹皇笑道:「陳山主,能否稍等片刻?之後一場問劍,如果勢不可免,正陽山願意領劍。」
山腳那邊,陳平安雙手負後,腳踩那把夜遊之上,鞋底離著長劍猶有一尺有餘的高度,微笑點頭:「可以,給你們至多一炷香的功夫,過時不候。」
隨後竹皇立即飛劍傳信諸峰劍仙,讓所有正陽山祖師堂成員,無論供奉客卿,立即趕來劍頂,諸峰各脈所有嫡傳弟子,則務必齊聚停劍閣。
一線峰山路那幾撥攔阻劉羨陽登山的群峰劍修,這會兒能醒來的都已經清醒,靠自己爬起不來的,也都被長輩或是同門攙扶起來,方才得了宗主竹皇的傳令,要麼去劍頂議事,要麼去停劍閣相聚。
一道道劍光流彩起自諸峰間,蛇有蛇路鳥有鳥道,按照祖師堂訂立的御劍規矩,高高低低,循著軌跡,紛紛趕赴祖山,只是劍修們再無平時那種閒適心情,畢竟各自山頭高處的空中,還有一位位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大宗師的俯瞰視線,總覺得稍有不如意,就有劍光直下,或是拳意如虹劈空而至,打得他們摔落在地,只會生死不知。
其中白鷺渡管事韋月山,過雲樓倪月蓉,小心翼翼御風去往一線峰,兩個師兄妹,這輩子還從未如此同門情深。
瓊枝峰那個女子祖師冷綺,更是尷尬無比,那個米裕,劍氣如陣,遮天蔽日,她自覺根本破不開那些霞光劍氣,何況一旦出劍,豈不是等於與米大劍仙問劍?先前飛劍傳信上的內容,已經讓她戰戰兢兢,後來劍仙曹峻又是胡亂三劍,砍得瓊枝峰三處風水寶地的形勝之地,滿目瘡痍,再無半點仙家氣派。
可她本人是祖師堂成員,瓊枝峰嫡傳弟子也需要立即趕往停劍閣,若是滯留山中,像話嗎?
米裕有些猶豫,要不要放走那個婆娘去議事,放了吧,沒面子,不放吧,好像有點不爺們,顯得是在故意刁難女子,所以一時間倍感為難,只得心聲詢問周首席,虛心請教良策。
姜尚真笑呵呵心聲建議道:「米次席,這有何難,不妨開一道小門,只允許一人通過,不足一人高,山中鶯鶯燕燕,低頭魚貫而出,作飛鳥離枝狀,豈不是難得一見的山水畫卷?」
米裕恍然,不愧是當首席的人,比自己這次席確實強了太多,就按照周肥的法子照做了,那一幕畫卷,確實惹人憐惜。
與此同時,米裕眯起一雙眼眸,查看瓊枝峰與鄰近諸峰的觀禮客人們,看看有無憐花惜玉之輩,面露怒容,為瓊枝峰仙子們打抱不平,覺得自己是在欺負人了。
陶煙波心中焦急萬分,這位管著一山財庫的秋令山老劍仙,怎麼都沒有料到竹皇會當真舉辦祖師堂議事,而且鐵了心是要在門外議事,成何體統?沒規沒矩,無章無法,丟人現眼至極地舉辦這麼一場議事,竹皇竟敢如此作為,真是一個什麼臉都可以不要的玩意兒!
陶煙波悲憤欲絕,恨竹皇今天行事的絕情,更恨那些觀禮客人的背信棄義,前來觀禮又離去,今天酒都不喝一杯,山都不登半步,當我們正陽山是個茅廁嗎?!
只是好像需要這位正陽山財神爺記恨之人,實在太多,陶煙波都得挑挑揀揀去大罵不已,可是那個大權在握的巡狩使曹枰,與正陽山下宗是近鄰的山君岳青,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劉老成,陶煙波甚至都不敢在心中破口大罵,只敢腹誹一二。
曹枰此人的觀禮,在很大程度上,原本就等於是大驪鐵騎邊軍的道賀,何況曹枰還有一個上柱國姓氏,要說如今整個寶瓶洲山下,誰最著稱於世?其實不是宋長鏡,不是大驪的皇帝陛下,甚至不是任何一位山巔修士,而是袁、曹兩家祖師,因為一洲版圖,從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到江湖市井再到鄉野村落,家家戶戶的大門上,都掛著這兩位文武門神的彩繪掛像呢。
許多已經脫離大驪藩屬的南方諸國,老百姓依舊是習慣懸掛這兩位的門神畫像。當地朝廷和官府,哪怕有些心思,卻也不敢強令百姓更換為自家文武廟英靈的門神像。
袁氏在邊軍中扶植起來的中流砥柱,不是袁氏子弟,而是在那場大戰中,憑藉煊赫戰功,升任大驪首位巡狩使的大將軍蘇高山,可惜蘇高山戰死沙場,可是曹枰,卻還活著。
天君祁真和神誥宗,至多是看不慣正陽山,未來不太可能真與正陽山計較什麼。
可那書簡湖真境宗,中嶽山君晉青,則是板上釘釘要與正陽山站在對立面了。
這就意味著正陽山下宗選址舊朱熒境內,會變得極其不順,下絆子,穿小鞋。
相較於陶煙波的心急如焚,一旁的掌律晏礎,臉色陰晴不定,思來想去,憂心之餘,竟是靈光乍現,有幾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天塌下來,個高的先頂上,比如宗主竹皇,師伯夏遠翠,袁供奉。
此外,秋令山與落魄山,關係糟糕至極,今天絕無半點善了的可能性。可自家的水龍峰,與那陳平安和劉羨陽,與落魄山和龍泉劍宗,可是素來無仇無怨的,事已至此,險象環生,最後到底如何收場,還是沒個定數,給人感覺,仿佛宗門覆滅在即,只是不管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落魄山這場問禮,再咄咄逼人,哪怕真要如劉羨陽所說,會拆了劍頂的祖師堂,可總不能當真一一打碎新舊諸峰吧?那麼有無可能,謀劃得當,幫著自家水龍峰,以及與自己親近的數脈山頭,因禍得福?
劉羨陽其實受傷不輕,卻也不重,厚著臉皮,與花木坊一位相貌相對最平常的女修,跟她討要了一塊帕巾,撕下一片裹纏起來,這會兒仰著頭,堵住鼻血。
唯一奇怪之處,是晏礎和陶煙波這兩個元嬰,被自己拽入夢境中,在河畔砍上幾劍後,竟然傷勢遠遠低於預期。
劉羨陽懶得多想,只當是正陽山這兩位老劍仙,確實不是紙糊的元嬰境,還是有點能耐的。
可如果不是陳平安那小子說留著這兩位,還有用處,劉羨陽一個發狠,陶煙波和晏礎就不用登山議事了。
在陳平安下山之前,劉羨陽與他有過一番心聲言語,因為實在好奇,這小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能夠讓竹皇如此好說話。
「你給竹皇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他願意主動從譜牒上除名那頭老畜生?」
「讓他二選一,在他和袁真頁之間,只能活下一個。竹皇信了。」
「聽你的口氣,好像可以不信?」
「正常人都不信啊,我腦子又沒病,打殺一個正兒八經的宗主?最少渡船曹巡狩那邊,就不會答應此事。」
劉羨陽當時瞥了眼竹皇,就覺得這傢伙如果知道真相,會不會跳腳罵娘。
「哪怕竹皇有九成把握,告訴自己能夠不相信此事,可只要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他就寧肯捨棄掉一位護山供奉。聽上去很沒道理,可其實沒什麼稀奇的,因為這就是竹皇能夠坐在那個地方跟我聊天的緣由,所以只要他今天坐在這裡,哪怕換一個人跟我聊,就一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當然,這跟你問劍登山太快,以及諸峰渡船走得太多,其實都有關係。不然只有我在祖師堂裡邊,唾沫四濺,磨破嘴皮子,喝再多茶水都沒用。」
撥雲峰和翩躚峰的兩位峰主老劍仙,都已經趕來劍頂。
劉羨陽對撥雲峰、翩躚峰這些所謂的純粹劍修,其實印象也一般,不壞,也不好。
不壞,是因為在寶瓶洲戰場上出劍不猶豫。
不好,是因為身為劍修,沒去過劍氣長城。
寶瓶洲修士,從原本最窩囊廢的一撥山上仙師,變成了如今浩然天下最有資格挺直腰杆的修道之人,所以諸子百家練氣士、山澤野修,如今很少看得起別洲修士了,不過最佩服北俱蘆洲的劍修,仗劍南遊,敢殺敢打,說死就死,北地第一人白裳,浮萍劍湖的酈采,太徽劍宗的掌律祖師黃童,來自鬼蜮谷白骨劍仙蒲禳……哪個不是劍光縱橫千里河山、能讓夜幕亮如白晝的劍仙?
但是偏居一隅的寶瓶洲修士,其實不太在意一件事,因為他們最佩服的北俱蘆洲,尤其是那些劍修,個個跋扈,天王老子都不怕,與誰都敢出劍,唯獨只佩服一地,那一處,名為劍氣長城。
而以一地劍修抵擋一座天下萬年的劍氣長城,哪怕是對某人觀感不好的那撮劍修,都不得不承認一件事,這個某人,幸好是自己人。
而這個人,就是那個與劉羨陽一起問劍正陽山的朋友。
劉羨陽啃著瓜果。
司徒文英,你其實可以晚走一步多看幾眼的。
劉羨陽伸手捻動堵住鼻子的帕巾,再抬起手,使勁揮了揮,與遠處一位上五境修士笑呵呵打招呼道:「清風城許城主,咱倆好像是第一次見面,你好啊,我叫劉羨陽,跟你媳婦兒子都很熟的。關於那件我家祖傳的瘊子甲,陳平安已經跟你說了吧,許城主放一百個心,那就是我的意思,既然是一樁買賣,哪怕價格不是太公道,可到底還是買賣,我當年就認,今兒也認。」
許渾轉頭看向這個看不出傷勢輕重的年輕劍仙,一言不發,與劉羨陽沒什麼可聊的。
劉羨陽見他裝聾作啞,怎的,大家都是玉璞境修士,你就因為不是劍修,就可以瞧不起人啊?
劉羨陽氣不打一處來,嘖嘖道:「是陳平安忘記提醒你,讓你今天最好別登山,還是你覺得劍頂這邊,我已經無力再遞劍了?」
剎那之間,一條長河之畔,許渾瞬間披掛上瘊子甲,運轉本命術法,如一尊神靈矗立大地之上,只是轉瞬間,許渾就驚駭發現,山河變幻,自己置身於一處不知名戰場,仰頭望去,四周皆是雙足就已高如山嶽的金甲神靈,踩踏大地,每一步都有山脈如土堆被肆意開山,這些遠古神靈好似正在結陣衝殺,使得許渾顯得無比渺小,光是躲避那些腳步,許渾就需要心弦緊繃,駕馭身形不斷飛掠,期間被一尊巍峨神靈一腳掃中身軀,躲避不及的許渾發現自己依舊站在原地,但是魂魄就像被牽扯而出、拖拽而走,那種驚人的撕裂感,讓身披瘊子甲的許渾有那絞心之痛,呼吸困難,這位以殺力巨大著稱一洲的兵家修士,只得施展一個不得已為之的遁地術,之後每一次神靈踩踏引發的大地震顫,就是一陣神魂飄搖,如同置身於熔爐烹煮煉化……
許渾知道真正的敵人是誰,竭力運轉神通,觀察那個劉羨陽的動靜,而對方也根本沒有刻意隱藏蹤跡,只見那大地之上,劉羨陽竟是能夠腳尖輕點,隨意踩在一尊尊過境神靈的肩頭,甚至是頭頂,年輕劍仙始終帶著笑意,就那麼仿佛居高臨下,俯瞰人間,看著一個不得不隱匿於大地之中的許渾。
劉羨陽笑道:「白瞎了咱們老劉家的這件瘊子甲,換成我穿戴在身,最少能夠多遠遊個千年光陰。」
許渾剛要言語。
劉羨陽就已經打了個響指,如同整條光陰長河隨之凝滯不前,一尊尊金甲神靈或雙足踩踏大地,或單腳觸底,一腳高懸抬起,大地之上,有那大妖屍骸,只是鮮血流淌,就如洶洶江河滾走,有那神靈的兵器崩碎散落,處處金光綿延千百里……在這幅天地異象的靜止畫卷當中,劉羨陽身形飄落在地,輕輕跺腳,說道:「許渾,咱倆做筆買賣如何,就按照你們清風城的規矩走,沒意見吧?」
許渾知道這個小兔崽子在說什麼,是要自己交出身上這副已經大煉為本命物的瘊子甲!
劉羨陽微笑道:「有意見也可以,我身邊可沒有什麼搬山大聖幫忙護陣,只好帶你多走幾處戰場遺址,都是老朋友了,謝就不用了,劉大爺為人做事,腦闊兒貼兩字,厚道。」
本來已經兩清的一筆陳年舊賬,結果你許渾非要登山,當我劉羨陽眼瞎,當真瞧不見那件瘊子甲?!就沒你這麼欺負人的山巔老神仙。
劉羨陽不由分說,帶著許渾走過一處又一處的遠古戰場,逆流而上,越走越遠,然後清風城城主,見到了一尊本該早已隕落的神靈,位列十二高位之一。
那尊神靈高懸天外,只是因為神靈實在太過龐大,以至於許渾抬頭一眼,就能夠看見對方全貌,一雙神性粹然的金色眼眸,法相森嚴,金光照耀,身形大如星辰懸空。
那位神靈只是微微挪動頭顱,大道氣象便如星斗轉移,它微微皺眉,好像瞧見了一隻膽敢在光陰長河中肆意亂竄的螻蟻。
只是被那份大道氣息遠遠壓制,許渾就已經瞬間七竅流血,身軀神魂出現了無數條細微撕裂痕跡,許渾再顧不得什麼,高聲喊道:「劉羨陽,救我!」
劉羨陽盤腿而坐在天幕處,搖頭道:「可你身邊也沒有陳平安這樣的朋友啊,誰來救你?」
許渾幾近道心崩潰,哪怕讓他面對一位仙人境修士,都不至於讓他如此絕望,扯開嗓子喊道:「劉羨陽,還你瘊子甲!」
不曾想劉羨陽扯了扯嘴角,「既然已經賣給你了,我就沒打算買回來啊。」
劉羨陽單手托腮,就那麼遙遙看著一尊職掌雷部諸司的高位神靈,將那許渾連體魄帶神魂,一併五雷轟頂。
當然許渾承受的這份傷勢,就像需要跨越玄之又玄的萬年光陰流水,大打折扣了,興許十不存一?反正劉羨陽自己夢遊遠古,步步為營,足夠小心,迄今為止,還沒真正領教過任何一位高位神靈的殺力,最為兇險的一次,是被更高位的神靈,只是隨便瞥了一眼,然後劉大爺就被迫摔出了夢境,乖乖躺在床上好幾個月。
那個肩挑日月的老夫子陳淳安,曾經在崖畔閒聊,與當時還沒認出他身份的劉羨陽,笑言一句,大概那條光陰長河,就好似一個打了無數個死結的繩結,有無數的螞蟻,就在上邊行走,生生死死,流轉不定,可能所謂的純粹自由,就是有誰可以離開那條繩子?
劍頂那邊,幾位老劍仙都察覺到了異樣,然後清風城許渾整個人就像鮮血如花綻放開來,身形踉蹌,一個向後仰去,摔落在地,然後艱難起身,看了一眼依舊氣定神閒坐在案幾後邊的劉羨陽,身形搖搖晃晃,許渾竟是直接御風離開了劍頂。
夏遠翠再不敢裝睡,趁著所有注意力都在那許渾身上,老劍仙一個鯉魚打挺,飄然落地,站在了晏礎身後。
晏掌律立即橫移兩步,再後退一步,與夏師伯並肩而立。
劉羨陽自言自語道:「我還是厚道。」
發現一大撥視線往自己而來,劉羨陽拍桌子怒道:「看什麼看,劍頂路不平,許城主是自己摔倒在地,你們一個個的,不一樣只會看戲,就唯獨怪我去不攙扶啊?」
劉羨陽伸手捂住臉鼻子,又趕緊仰起頭,重新扯開帕巾兩片,分別堵住鼻血,然後埋頭吃瓜,繼續斜眼看熱鬧。
那天晚上,劉羨陽與朋友各自躺在藤椅上,身旁那個傢伙,雙手籠袖疊放腹部,說咱們倆問劍,最多砍幾個人,沒有太大意思,讓正陽山那些劍仙們,反目成仇,相互問劍,在人心上砍得血肉模糊,可能更有意思些。
你放心,到時候心頭挨劍最多的,肯定是那頭老畜生。
袁真頁,為正陽山擔任護山供奉千年光陰,兢兢業業,功勞苦勞皆是首屈一指的大,搬山徙岳遷峰,護山千年,曾經打退明處暗處的強敵一撥又一撥,私底下還要做那些髒活累活,最後,眾目睽睽之下,在原本屬於它風光無限好的一場慶典之上,落個眾叛親離的田地。
當時,劉羨陽側過身,好奇詢問,你就這麼恨袁真頁?
其實照理說,陳平安雖然確實記仇,但不至於非要這麼滴水不漏,算計一頭才玉璞境的護身供奉。
陳平安沉默片刻,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後笑容燦爛,給了劉羨陽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確實是陳平安會說的話,會做的事。
「它當年差點打死你啊,所以我從學拳第一天起,就開始記仇了,老子一定要讓那頭畜生身心俱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清風城許氏家主,一位攻伐兼備的堂堂玉璞境兵家修士,竟然又被那劉羨陽好像看一眼,就給打傷了,英雄意氣,慷慨赴會,帶著傷勢,黯然離場。
故而正陽山內外,就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
誰評的寶瓶洲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眼睛呢?為何沒有劉羨陽這麼一號人物?!
而那個罪魁禍首的「眼瞎之人」,茱萸峰的「田婉」,這會兒正在水龍峰一處宅子裡邊,腳踩長凳,正在啃那剩下半盤的酒潑蟹,一旁站著的,是個快要瘋了的龍門境修士,作為掌律老祖師晏礎的得意門生,管著一山諜報的重要角色,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這個女子祖師今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是稱呼自己「天才兄」的,又是誇讚自己「天縱奇才,千年不遇」的,然後又開始說些沒頭沒腦的糊塗話,說劉兄你未能登評,怨不得曾經的我啊,沒事,回頭見著了劉大哥,我就自己摔自己十七八個大嘴巴子,作為賠罪。
劉羨陽未能入選年輕十人,看似是吃了歲數大的虧,其實是田婉這個婆姨有意為之,入選之人,年紀最大四十歲,當年劉羨陽剛好四十一歲。
師兄鄒子,在幕後評選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
師妹田婉就依葫蘆畫瓢,故意選擇劉羨陽到了四十一歲的時候,才為正陽山精心挑選出了那兩份居心叵測的榜單。
那個管著正陽山情報的修士顫聲問道:「田祖師今天來這邊,是有事要與晚輩商量嗎?」
以前他對這個田婉,一向是直呼其名的,但是今天的田婉,跟個瘋婆子差不多,他心慌。
田婉斜瞥他一眼,嗓音還是那個嗓音,只是她從眼神到臉色,卻絕對不正常,「天才兄,都不稀罕與我同桌飲酒吃蟹?怎麼,瞧不起人?信不信我衣衫不整地跑出門去,扯開嗓子說你垂涎美色,酒後亂性,非禮我?」
那個龍門境修士只得戰戰兢兢坐下,破天荒為田婉倒了一杯酒,小心翼翼提醒道:「田祖師,宗主有令,咱們得去一線峰了。」
只見那田婉驀然翹起蘭花指,媚眼如絲,「急什麼,喝了酒再走不遲。」
可把他噁心壞了。
一線峰山門口那邊,那個說願意多等一炷香功夫的青衫劍仙,環顧四周,微笑道:「規矩之內,各憑喜好行事。」
米裕瞥了眼腳下的瓊枝峰,留在山中的女子,都有人仰頭望向自己,一雙眼眸好似秋水潤澤了。
把米裕給氣得不輕,一個個的,真當老子是不挑食的老光棍了?也不打聽打聽,家鄉那邊,老子之所以混得名聲那麼差,最少半數,是那幫老少光棍們的嫉妒使然。
老劍修於樾聞言大喜,摩拳擦掌。
柳玉離開瓊枝峰後,她沒有跟隨師父直接去往祖山停劍閣,而是一個急急墜落,落在了一線峰山門口,去攙扶起氣息孱弱悠悠醒來的庾檁,她滿頭汗水,顫聲問道:「陳山主,我們能走嗎?」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當然。」
庾檁和柳玉,其實跟這場問劍沒什麼關係。兩人只不過是被竹皇這些老劍仙拋出來,故意噁心劉羨陽和龍泉劍宗。
不過柳玉心性不壞,可眼前這個庾檁,就算了,確實與正陽山十分投緣,一早就該在此修行。
陳平安以心聲與這位雨腳峰的年輕峰主說道:「裝樣子都裝不像,難怪會被趕出龍泉劍宗,以後在這正陽山,再接再厲,有樣學樣,爭取先練出個元嬰境,學陶財神晏掌律這般出劍,再練出個玉璞,就又可以學夏老祖師了。」
庾檁嘴唇顫抖,臉色鐵青。
在今天之前,他哪怕在龍泉劍宗那邊受了一份奇恥大辱,可到了正陽山之後,他依舊是一等一的天之驕子,甚至都躋身金丹,成為一位四十歲的年輕劍仙,已經開山雨腳峰,能夠收取嫡傳弟子,雨腳峰一脈劍修,從此開枝散葉,充滿了憧憬,遲早有一天,他會問劍龍泉劍宗,問劍神秀山!
陳平安轉頭笑道:「還不走?走的時候,記得演戲演到底,不然活蹦亂跳的,明明有力氣問劍卻不敢問劍,以後名聲不得爛大街?只會連這麼個正陽山都要混不下去。」
對於不用摻和其中的寶瓶洲各路修士而言,今天簡直就是遠遠看個熱鬧,就都看飽了,差點沒被撐死。
先有風雷園園主黃河,在白鷺渡現身,遙遙遞出一劍,劍光分散,同時落劍諸峰,就像為外人觀禮正陽山,揭開序幕,替今天的典禮,開了個好頭。
原本有此一幕山水畫卷,就已經不虛此行,哪怕是去不了一線峰落座喝酒的山澤野修,不算白跑一趟正陽山地界了。
宴席上仙家酒釀是酒,市井酒水一樣是酒,不一樣的價格,一個喝神仙錢,一個同樣可以喝夠熱鬧。
再有龍泉劍宗嫡傳劍修劉羨陽,現身祖山山門口,一場場問劍,意外迭出,讓旁人只覺得目不暇接,心中倍感過癮,瓊枝峰柳玉,雨腳峰庾檁,滿月峰女子鬼物,各自領劍,結果都未能攔下劉羨陽的登山腳步,非但如此,撥雲峰和翩躚峰的兩座劍陣,面對劉羨陽的問劍,竟是紙糊一般,不堪一擊,之後秋令山和水龍峰兩撥劍修,更是死傷慘重,跌境的跌境,斷劍的斷劍,還有一具龍門境劍修的屍體,更是被劉羨陽直接拋屍身後山腳。
而且誰都沒有料到,這位之前在寶瓶洲籍籍無名的年輕劍仙,不但成功登山,無人能夠攔下,並且連負責把守停劍閣的三位老劍仙,都未能攔下劉羨陽的登頂,甚至連夏遠翠這位德高望重的滿月峰老劍仙,與庾檁淪落同樣境地,竟是被劉羨陽拽去了劍頂。
在這期間,就像與這些問劍,遙相呼應,一條條仙家渡船,一位位山巔修士,或光明正大,或悄無聲息,陸續離開正陽山地界。
天底下有這樣的觀禮嗎?
一位位純粹武夫、劍仙,御風懸停在高空,分別腳踩諸峰。
這不明擺著是要搬山一場嗎?落魄山今天所搬之山,就是正陽山。
至於那個作為落魄山主人的青衫劍仙,現身山門口那邊,到底會如何問劍?
無法想像。
有劉羨陽一場場問劍在前,諸峰看客們,多少覺得很難再有更大的意外了。
在柳玉和庾檁離去後。
陳平安仰頭望向劍頂那邊,與那場祖師堂議事,善解人意地出聲提醒道:「一炷香過半了。」
言語之際。
劍頂上空,出現了一粒精粹至極的劍光。
連魏晉都抬頭望去,聚精會神,瞧著那粒劍光,好像覺得頗為意外。
只見最初那一粒芥子大小的劍光,瞬間拉伸出條條氣勢如虹的璀璨劍光,皆筆直一線,朝四面八方各自迅猛蔓延而走。
然後一道道劍光同時懸停止步,總計十條雪白直線,依稀可見,凝滯處,凝聚出甲、乙、丙……壬、癸,總計十個劍氣凝聚而成的蠅頭小楷,金光熠熠,璀璨奪目。
十個劍意濃郁的金色文字,開始緩緩旋轉,十條劍光長線,隨之轉動,在正陽山一線峰之上,投下一道道纖細陰影。
之後是第二次劍光往四周迸射,這次是那十二地支的劍道演化,又細分出十二條劍光軌跡,各有文字,駕馭那些比起天干稍短數丈距離的劍光長線,開始有序旋轉,這使得一線峰之上,多出了十二道可以忽略不計、卻極其驚心動魄的「涼蔭」。
緊隨其後,圓心處的那粒劍光,又分出二十四條劍光直線向外綻放開來,而劍光頂端處,有二十四節氣的金色文字驀然懸停,而且相較於天干地支的純粹直線,當這些文字現身之後,有那仿佛達到天人感應之境的劍道,顯化出一年四季中的二十四種不同節氣景象。
在那之後,猶有二十八條劍光扯起,猶如二十八星宿,列星旋轉在天,最終形成一條圓形星河。
之後是三十六座山峰,顯化而生,如海市蜃樓,矗立在天空一道道劍光分割出來的版圖中。
然後是六十甲子年表,如同一個古怪的賬房先生,在為天地間悠悠歲月排列年份。
猶有七十二條劍光,仿佛是從三洲摹拓而來的江河,再被仙人以大神通,將一條條蜿蜒大水給強行拉直。
在那之後,是一百零八條最短直線劍光,最終通過頂端好似一百零八顆寶珠的金色文字,再次銜接為圓。
一圈圈劍光,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劍氣重霄,遮天蔽日,劍意浩然,井然有序。
一人問劍,列陣在天。
以至於整座正陽山祖山,劍頂和停劍閣所有修士,都被籠罩在劍光陰影中。
要說自創拳招一事,比起那場功德林問拳,那個自稱新拳「不到三十」的曹慈,陳平安是有點遜色。
可老子是劍修啊,你曹慈有本事自創個劍招試試看?
陳平安想了想,好像這也太不要臉了,不能拉著好友曹慈這麼做比較。
突然橫移一步,一襲青衫飄然落地,陳平安抬起手臂,雙指併攏,輕輕碰了碰髮髻間的白玉簪子。
劍頂那邊,其實已經開始議事,所議論之事,很簡單,各自表態,點頭,表示答應剔除袁真頁在正陽山金玉譜牒上邊的名字,搖頭,表示拒絕。
但是有些老祖師們,猶猶豫豫的,很不爽利。
陳平安後退一步,伸手握住夜遊的劍柄。
是事後才知道,齊先生當年曾經與那頭搬山猿說過,如果在年輕時,離開驪珠洞天,就會一腳踩踏正陽山。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身形微微佝僂,如此一來,反而輕鬆太多了,喃喃道:「那就走一個?」
手持夜遊,一劍橫掃,劍光綻放,一線橫切正陽山的山腳,直接斬斷正陽山一座祖山的山根。
不但如此,陳平安右手持劍,劍尖直指山門,左手一敲劍柄。
整座一線峰,被一挑而起,高出地面數丈!
隨後天空那座劍陣,稍稍縮小規模,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轟然墜地,瞬間打爛整座劍頂祖師堂,塵土飛揚,驚世駭俗。
你們繼續議事就是了。
我先開峰,再挑山,拆掉祖師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