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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云亦云樓的院子裡,老秀才喝了個醉醺醺,說自己要去個地方,早就想親自登門去道謝了,還說那兒曾是自己錢袋子的由來,讓自己生平第一次湊齊了比較像樣的文房四寶,真正像個在書齋做學問的讀書人。
陳平安知道先生要去哪裡,就沒跟隨。
老秀才離開院子,獨自出京南遊。
曾經在中土神洲一個小國的陋巷,一大一小,師徒兩個,每次窮的揭不開鍋了,閒著也是閒著,讀書也讀不出個肚子飽,就會有事沒事,一起站在門口,眼巴巴等著少年一封家書的到來,其實信上邊寫了什麼,兩人都不在乎,反正等的也不是信,而是隨家書一併寄來的那筆修金,也就是外鄉少年與當地秀才拜師求學的薪水,錢是英雄膽吶,偶爾碰到一些節慶日子,例如至聖先師的誕辰,遠在寶瓶洲的東家,還會為名義上的「西席先生」送一筆節敬,給個銀錢多寡不定的節庚包。
窮酸秀才第一次跟銀票打交道,就是收了一筆極豐厚的節敬。
那次收到少年的家書,只有一封輕飄飄的書信,秀才使勁抖了抖,別說碎銀子了,都沒個銅錢的聲響,秀才便傻眼了,少年便蹲在門口,雙手籠袖,其實挺愧疚的。家裡不是沒錢,但是爺爺埋怨他私自離家出走,一走就走那麼遠,竟敢直接從寶瓶洲走到了中土神洲,還找了個只有秀才功名的小國書生當先生,其實以寶瓶洲崔氏的家底,找個書院君子賢人當家塾先生都不難,所以崔氏那邊,每次給錢給得極為摳搜。
當時還不老的秀才,倒是沒有埋怨自己的學生,陪著少年一起蹲在門檻那邊,反而安慰少年,「怨不著誰,得怪先生的學問不深,討你家長輩的嫌了。」
因為上一封家書的末尾,少年的爺爺,給了個幾十字的科舉制藝策題,算是考校秀才的真才實學了。
秀才挑燈通宵,硬生生熬出一篇千餘字的答卷,只覺得一肚子學問都給掏空了,實在不擅長這些,若是真擅長,早他娘考中進士了不是?等到少年回信一封,信一寄出去,秀才其實就後悔了,實在是擔心以後的修金和節敬都跟著驛騎一起跑沒影了。
少年從先生手中一把抓過那信封,使勁攥成一團,丟到小巷對面的牆壁上,結果信封滾回了眼前,氣得少年就要起身去踩上幾腳,結果被先生拉住胳膊,少年賭氣道:「這麼個破家,回個屁,以後都不回去了。」
「不許說氣話。」
秀才將少年拽回原位,一拍學生的腦袋,彎腰起身,去撿回地上的信封,輕輕抹平,打開一看,就兩張紙,上邊是家書,除了一些老調常談的長輩話語,末尾還有句,「你這先生,學問一般,不過秀才功名,多半是真的,字不錯。」
而下邊那張紙,就是貨真價實的銀票了,足足百兩。
秀才笑得合不攏嘴。一旁少年笑容燦爛。
在那之後,秀才好不容易又攢下些銀子,之前在義塾擔任教書先生的窮書生,家裡曾經窮得只剩下些版刻粗劣的大堆藏書了,就在學生的慫恿之下,自己開設了一家門館,算是可以正式收徒授業了,從講授蒙學轉為傳道經學,這其實也是秀才自己最憧憬的事情,總跟一幫穿開襠褲的孩子每天之乎者也,不是個滋味,是因為愧對一肚子聖賢學問?可拉倒吧,還不是掙錢少!
後來那些年,秀才又多收了幾個學生,四個嫡傳弟子裡邊,老大一直是錢袋子,跟著秀才年月最久,老二是個混吃混喝的二愣子,老三空有一身腱子肉,也是個兜里沒錢的,飯量倒是不小,那幾年,秀才總覺得自己是被坑了,幸虧老大不知道從哪裡拐了個孩子回來,聰明,靈秀,瞧著就讓人打心眼喜歡,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才情最高的首徒好像對科舉很排斥,脾氣還執拗,多半是期望不上,所以能不能冒出個進士老爺,就得看這個小弟子了,不偏袒他偏袒誰?
在那之後,秀才總算是過上了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就連自己那些文字,都版刻出書了,雖說在書肆那邊銷量一般,到最後也沒賣出幾本,但是對一個做學問的讀書人來說,等於是立言一事,都有了個著落,秀才哪敢奢望更多。
除了老三君倩,其實崔瀺,左右,齊靜春,都是這個秀才一年年看著他們從少年變成青年的。
很多年之後,秀才也變成了老秀才,終於還收了個關門弟子,陳平安。
至於什麼文聖的學問,天驚地怪,鮮有其匹。什麼文聖於儒家文脈,有擎天架海之功。
夸也好,罵也罷,老秀才都沒怎麼當真,你們願意夸願意罵,都各有各的道理,反正不耽誤我當教書匠,給那幾個學生當先生。
但是老秀才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幾個學生受委屈,我是個秀才,就會在文廟那邊,秀才爭閒氣給你們瞧瞧。
下出過彩雲局的浩然繡虎,在欺師滅祖叛出文聖一脈之後,在浩然天下藏頭藏尾,顛沛流離多年,最終選擇一個家鄉寶瓶洲的北方蠻夷之地,作為落腳點,擔任大驪國師,要將事功學問傳道一國甚至是一洲。
崔瀺當年回到寶瓶洲之後,一次都沒有回過崔氏家族。
老秀才知道為什麼,崔瀺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憤怒。
在異鄉的大驪京城,國師崔瀺給自己的書樓,取名為人云亦云。
老秀才來到一處崔氏藏書樓的頂樓,頂樓之上還有個需要搭梯子才能上下的小閣樓。
老秀才來到窗口,望向窗外。
人見飛鳥追雲,皆追之不及。
這次崔東山願意主動請纓,要求擔任下宗宗主,是好事。
東山再起。
陳平安和小陌走出巷子,一起去往客棧。
小陌一直在仔細打量這座大驪京城。
這裡就是浩然天下的一國京城,首善之地。
可能這就是當年初升心中設想的山下城池,該有的樣子。
小陌問道:「公子,如今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多不多?」
陳平安搖頭道:「不管是哪座天下,飛升境之上,一直就不多。」
修道之士,如果不以天下劃分,而只以人族妖族看待,就會發現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寥寥,各有原因。
三教祖師的存在。
白澤的截取真名。
陳平安打算將來在那條夜航船上邊,開個迎接八方來客的酒鋪。
能否不花錢喝酒,全看各自本事。
關於下宗的名字,陳平安其實已經想了一大籮筐。
這大概就是太擅長取名的尷尬之處了。
再就是關於本命瓷的事情,得有個結果了。
反正是十四兩銀子的事。
不遠處的客棧那邊。
師父和師娘不在京城,曹木頭說是要去南薰坊那邊,去找一個在鴻臚寺當差的科舉同年敘舊,文聖老先生說要在門口那邊曬太陽等人,裴錢就獨自一人在院子裡散步,是個把小門開在東南角的二進院,其實是劉老掌柜家的祖傳宅子,專門用來招待不缺銀子的貴客,比如一些來京城跑官跑門路的,畢竟這裡離著意遲巷和篪兒街近,宅子分出東西廂房,當下正屋空著,曹晴朗住在東廂房那邊,裴錢就住在與之對面的西廂房。
裴錢看似散步,實則走樁,出神入化,沉肩墜肘氣到手,她已經不用刻意講究樁架本身,或是呼吸的綿長,但是每一次純粹武夫的真氣吐納,都是人身小天地內處處山河氣府的甘霖乾旱、晝夜明晦之大變化。
這就像一位執掌天地的老天爺,在有意控制山河萬里的四季變遷、氣象更迭。
北俱蘆洲那趟遊歷,她其實時時刻刻都在練習走樁,不願意讓自己只是瞎逛盪,這使得裴錢在走樁一事上,開始有了屬於自己的一份獨到心得。
樁無形勢,拳有神意。
這個不低的評價,是李二給的,可不是裴錢自封的。
故而在獅子峰山上餵拳之餘,李二又傳授給裴錢一門自家師傳的呼吸吐納之法,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專門用來調理筋骨血肉。
李二最後教給裴錢的拳理,極大。
樁架一起,如座座山嶽巍然不動,神意一動,似條條大瀆洶湧流淌。
這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只要躋身拳法之巔,走到武道盡頭,那麼一位純粹武夫,就再不是什麼一身拳意如神靈庇護了,而是「身即神殿,我即神明」。
這才是真正的止境頂點,正是十境氣盛、歸真兩層之後的所謂「神到」。
裴錢學得很快,一教就會,關鍵是能夠在生活起居的細微處學以致用。
所以李二才會與裴錢說句大實誠話,如果撇開心性不談,比你師父習武資質更好。
裴錢聽見了,非但沒有半點欣喜,反而心虛不已。以至於她覺得那位與師父同鄉的李二前輩,教拳餵拳的本事極高,就是說話有些不著調。
院子裡邊,除了裴錢,還有個打小就憧憬江湖的少女,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氏,正是劉老掌柜的寶貝閨女,名鹿柴,小字苔米,她此刻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腳邊擱放著臉盆抹布。
少女平時會幫著家裡做些灑掃庭院屋舍、清洗晾曬被褥的瑣碎活計,從她爹那邊掙些工錢,好攢錢買那些書商私刻、泛著墨香的豪俠傳記、白話公案和志怪小說。直教少女經常感嘆一句,真是買不完的新鮮故事,怎麼掙都掙不夠的銅錢!
少女無論是名字還是閨名,確實都不像是小商賈門戶里的出身。老掌柜是典型的晚來得女,既愁女兒的女紅,實在是半點不隨她娘親啊,還成天瘋瘋癲癲的,怕她嫁不出去,可一想到女兒哪天會嫁人,就又忍不住揪心。反正女兒前邊的兩個兒子,混得都挺有出息,又都孝順,加上女兒歲數到底還小,離著被那些媒婆惦念上的大姑娘歲數還遠著呢,劉老掌柜就不急了。
少女本來是打算在這邊打著休息片刻的幌子,與那個姐姐偷師學藝。
所有入住客棧的外鄉人,在櫃檯那邊都是有關牒簿子的,不過少女沒有去翻,策馬揚鞭、行俠仗義的江湖兒女,做事情得正大光明。
只知道她是那個外鄉遊俠、青衫劍客的嫡傳弟子。
女俠嘛,自己以後也會是的。
不過劉鹿柴見那年輕女子閉著眼睛,跟夢遊差不多。
猶豫了一下,少女輕聲問道:「姐姐姓甚名甚?」
裴錢睜開眼睛說道:「鄭錢。」
少女眼神熠熠光彩,「好名字!竟然與我最仰慕的鄭大宗師同名同姓!」
江湖上有兩種說法,一種是那位鄭大宗師,如花似玉,身姿纖細,卻蘊藏著驚天地泣鬼神的氣力。
還有一種江湖傳聞,更了不得,說那鄭撒錢,雖是年輕女子,卻身高一丈,孔武有力,膀大粗圓,一兩拳下去,什麼妖族劍修,什麼妖族武夫,皆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少女像是想到了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鄭錢姐姐該不會還有個江湖化名,就叫裴錢吧?」
自家客棧離著意遲巷和篪兒街就幾步路,經常能聽到一些山上和江湖上的小道消息,還有之前那場火神廟附近的擂台比武,又聽到了個的傳聞,那個鄭錢,竟然真名叫裴錢,來自一個叫落魄山地方,至於更多的神仙軼事、江湖趣聞,當時四周吵鬧得很,少女豎起耳朵使勁聽也聽不太真切。
賠錢?掙錢?怎麼好像兩個名字,都跟錢較勁呢。
裴錢笑了笑,沒說話。
少女笑了笑,是覺得自己的這個說法有點可笑。
「鄭錢姐姐,你看過某本山水遊記嗎?前些年,賣得好極了,我出手晚了,就沒買著,都要悔青腸子了。」
裴錢說道:「看過。」
師父在書里書外的山水遊記,作為開山大弟子的裴錢,都看過不少。
少女好奇問道:「你這是在練拳嗎?」
「出拳容易走樁難,一個難,難在學拳先學步,再一個難,難在滴水穿石,持之以恆。」
裴錢繼續散步,嗯了一聲,「我師父說過,辛苦練拳兩三年,丟拳不過三兩天。」
少女一個蹦跳起身,「這個拳理,曉得曉得,只要路過武館那邊,每天都能聽著裡邊噼里啪啦的袖子打架聲響,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後猛然間一跺腳,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譜上邊的說法,這就叫骨擰筋轉如爆竹,對吧?拳譜老話說得好,拳如虎下山腳如龍海,鄭錢姐姐,你看我這架勢如何,算不算入門了?」
裴錢無言以對,也不好給少女潑冷水,就只好裝作沒聽見少女的胡言亂語。
至於少女在那邊瞎逛盪,裴錢更是看得……十分親切,跟自己小時候差不多。
一想到當年師父、還有老廚子魏海量他們幾個,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錢就有點臊得慌。
問題是那套小時候自創的瘋魔劍法,裴錢自己都不耍了,結果被小米粒學了去。
裴錢見少女就沒消停的跡象,只得一個站定,開口說道:「學拳容易練拳難,架子好學意難學。什麼叫登堂入室,就是贏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輩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則是人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對神靈發號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隨便拿在手裡,自然樣樣件件,如臂指使,懂?」
少女小雞啄米,「必須的!不懂!」
裴錢微笑道:「天下拳架萬千,門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少女一頭霧水,「怎麼講?」
裴錢眯眼笑道:「身前無人,武無第二。」
師父親口說過,什麼事都能讓,唯獨習武登高不能讓路,與人問拳,要身前無人,習武登頂,要旁若無人。
而且崔爺爺也說過類似的道理。
少女聽得滿臉通紅,心神往之,「霸氣!十足!」
裴錢笑問道:「你為什麼這麼想要走江湖?」
少女坐回凳子,毫不猶豫道:「當江湖兒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還可以認識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兒,最好是出門闖蕩江湖之前,揣著一大兜的金瓜子、金葉子,在路邊找家酒鋪,停下馬,喝完酒丟出一顆大銀錠,撂下一句掌柜結賬,多豪氣,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裴錢笑道:「出門在外,除了一見如故,否則莫貪大方二字。一來不露黃白,是江湖規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掙點錢不容易。書上寫那大俠被人砍了一刀,眉頭不皺,只是包紮好傷口,就會繼續趕路了。可能你都不用翻過一頁書,大俠就已經養好了傷,在別處酒桌上的談笑風生。可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是個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少女愣了愣。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嘗試著用最大力氣,打自己一耳光。」
少女一聽就懵了。
是個江湖騙子吧。
有你這麼教拳的?
只是見那個年輕女子不像是開玩笑,少女一個鬼使神差,還真就狠狠摔了自己一耳光,打得自己直接跳腳。
再看那無動於衷的鄭錢,少女耷拉著腦袋,「不中了,對不對。」
裴錢笑道:「反正比我當年好多了。」
當年在老龍城那邊,女冠黃庭,曾經對裴錢拿捏筋骨,疼得小黑炭扯開嗓門,哭得震天響。
就把某人給心疼得立即說不練拳了,不練拳了。
少女下定決心,「鄭錢,我想明白了,從今天起,就不練武學拳了!」
裴錢有些意外。
算了,自己果然當不來什麼師父,什麼狗屁傳道人。小啞巴阿瞞那邊,其實也是差不多的慘澹光景,這個自己名義上的開山大弟子,與掌柜石柔相處融洽,都顯然比自己更親,反正到了師父這裡,阿瞞是半點好臉色都沒有的,惜字如金當個小啞巴。
裴錢走到少女身邊,抬起掌心,輕輕搓揉少女的臉頰,很快就散了紅腫,笑道:「你想要尋找的那個人,其實離你不遠,所以不用去江湖裡邊找。」
少女揉了揉自己臉龐,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個啥,但是少女只知道眼前這個鄭錢,定然是女俠無疑了,大聲喊道:「鄭錢姐姐,我要學拳!」
裴錢笑著搖搖頭,「我自己都還學藝不精,教不了你什麼高明拳法。」
何況學拳,實在太苦。
曹晴朗在櫃檯那邊,陪著劉老掌柜聊了半天,來這邊找裴錢談點事情,結果看到她在給人「教拳」,曹晴朗就停下腳步,安安靜靜站在廊道遠處。
既然小師兄和先生,先後都建議他保留翰林院編修官的身份,曹晴朗不是迂腐之輩,就放棄了辭官的打算。
陳平安帶著小陌來到宅子這邊,曹晴朗作揖道:「見過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溫文儒雅,彬彬有禮,神采爽然。
由此可見自家落魄山的風氣之好。
劉鹿柴見著了那個外鄉人,立即與裴錢告辭,拎起臉盆離開宅子。
陳平安跟曹晴朗說道:「就在外邊聊點事情,跟你有關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那邊搬來兩張椅子和一條長凳。
他可以和裴錢坐在一條長凳上。
先生和那個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夠寬敞,雙方可以相對而坐。
小陌道了一聲謝,才正襟危坐。
陳平安落座後,察覺到裴錢的異樣,問道:「怎麼了?」
裴錢雖然心虛,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早先在客棧門口,我一個沒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看了就看了。」
裴錢一臉意外,疑惑道:「師父不生氣?」
陳平安搖頭道:「以前規矩重管得嚴,是擔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這麼拘束了,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你要保護好自己。」
在該立規矩的歲數,陳平安在裴錢這邊,半點都不含糊,是擔心裴錢學了拳,出拳沒有半點輕重忌諱,可是等到裴錢大了之後,對於對錯是非,已經有了個清晰認知,那麼就不能被規矩束縛得太死,不能半點不知變通。
裴錢說道:「師父,不用擔心,我以後自己每次走江湖,會儘量不犯錯,犯了錯就會改。」
這是裴錢長大後,第一次與師父這麼說話。
很難想像眼前的裴錢,是當年那個會私底下編撰《板栗集》的小刺蝟,見誰扎誰。也很難想像是那個會糾纏著魏羨和盧白象,每人隨便灌輸給她二十年內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勞」小黑炭。
每一個道理就像一處渡口。
可能只有將來走到了那處渡口,親眼瞧見了一些人事,才會真切體會。
又有一些書上的聖賢道理,老人老話,書外的言行舉止,就像一座座的路上行亭。
陳平安笑道:「好的,師父相信你。」
然後陳平安笑著為小陌介紹道:「兩個都是我的弟子學生,裴錢,山巔境武夫。」
「曹晴朗,大驪科舉榜眼。」
陳平安再與兩人介紹起身邊的小陌,「道號喜燭,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異鄉劍修,境界不低,當然了,畢竟是跟師父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嘛,以後陌生會在落魄山修行練劍,跟你們劉師伯是一樣的出身,以後可以喊喜燭前輩。這次返鄉,就會納入霽色峰山水譜牒,擔任落魄山的記名供奉。」
一男一女,神色平靜,沒有半點作偽。
一個武夫起身抱拳,一個讀書人的作揖。
好像對於眼前這位喜燭前輩的妖族出身,根本沒有半點情緒起伏,很習以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麼本命神通,就清楚感知到眼前這對年輕男女的誠心實意。
早已起身,小陌微微彎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虛長几歲,不用喊什麼前輩,不如隨公子一般,你們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歡後者。」
然後小陌就開始掏袖子。
準備好了兩份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個財大氣粗的周首席,已經很夠了。
而且小陌不比有座雲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手一件禮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堅持道:「公子,只是一點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貴重的禮物。」
「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親近的嫡傳,這要是沒點禮物,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公子先前已經拒絕了那些法袍,不如這一次,就容我在他們這邊擺一擺長輩的架子?」
陳平安只得點頭。
小陌在落魄山,一定人緣很好,如魚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
擅長勸酒,那是酒桌與人分高下的本事。
喜歡敬酒,從不躲酒,還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見人品。
果然是應了那句老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
酒品十分過硬,就是勸酒功夫差了點。
當年在酒鋪那邊,二掌柜是公認的躲拳不躲酒。
至於那些賭棍酒鬼們後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酒桌上的胡言亂語,當不得真。
裴錢和曹晴朗,兩人同時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繼續點頭。
裴錢和曹晴朗這才收下禮物。
陳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淺,是兩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寶。
這種山上至寶,別說一般修士,就連陳平安這個包袱齋都沒有一件。
兩人與喜燭前輩道謝。
小陌笑著不說話。見他們倆好像沒有坐下的意思,小陌這才坐下。
倆孩子,家教禮數很好啊。
莫不是陸道友誆騙自己?故意將那民風淳樸的舊驪珠洞天,說成個兇險萬分的龍潭虎穴?算是送給自己一個驚喜?
小陌忍不住以心聲道:「公子,裴姑娘很年輕啊,就快是止境武夫了?」
小姑娘,在她師父這邊,很恭敬,陸道友顯然又跟自己開玩笑了。
陳平安沒有以心聲作答,開口笑道:「裴錢是很年輕,不過蠻荒天下的雲紋王朝,有個名叫白刃的女子,好像也差不多,五十歲就已經止境了,而且聽陸沉說,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更年輕就躋身了止境。」
裴錢點點頭。
曹晴朗卻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自己先生的那種洋洋得意。
其實陳平安先前在與陸沉借來十四境修士的時候,離開大驪京城之前,就已經看出了裴錢身上的古怪,讓他這個當師父的,都要哭笑不得。
因為裴錢當下處於一種極為玄妙的境地。
她在壓境!
是一件連陳平安都聞所未聞的事情。
純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說了算,能否打破瓶頸,自己說了不算,得熬,瓶頸一破,不升境,更是自己說了不算。況且能夠破境,天底下哪個純粹武夫會像裴錢這樣?
不過小陌見慣了打打殺殺,而且多是些山巔廝殺,所以對太多事都見怪不怪了。
小陌如今反而對那個曹晴朗更好奇幾分。
裴錢如今練拳,確實只為壓境。
她要挑選某地某天,才讓自己躋身止境。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接跟曹晴朗說了崔東山的那個想法。
曹晴朗的回答很簡單,「先生,其實如此最好,之前是因為見先生和小師兄好像有了決定,我才硬著頭皮答應當那下宗宗主。」
陳平安笑道:「我們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這麼大的事情,你自己有點想法,多正常,當時就該直接跟先生說……算了,這次是先生考慮不周,以後我會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點頭道:「記住了。」
陳平安有些惋惜,「本來你可以是浩然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這件事上邊說什麼。
以前文廟管得嚴,練氣士擔任一宗之主,必須是玉璞境,是條鐵律。
山澤野修,想要四十歲之前躋身上五境,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即便是底蘊深厚、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想要在這個歲數成為玉璞境修士,一樣難如登天,在浩然歷史上屈指可數。
再者就算有這樣的修道天才,一來不會讓資質如此之好的天之驕子,被那些繁瑣的山頭事務消磨掉寶貴的修道光陰,太過得不償失了,再者大宗門裡邊,就算有那下宗,一個如此年輕的玉璞境,也不直接適合當下宗的宗主。一個練氣士,在修行路上的勢如破竹,極有可能就是一大堆雞毛蒜皮裡邊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陳平安幾乎從來沒有什麼講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擔心「跌境」不多。
但是到了裴錢和曹晴朗這邊,就大不一樣了。
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到了陳平安這邊,高興之餘,難免有幾分腹誹,我的學生,怎麼才是榜眼,不是狀元?
以至於陳平安這次造訪京城,得強忍著,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禮部檔案庫,翻出那位新科狀元的殿試對策文章,看看會不會是自己得意學生的卷子,只是字跡不那麼館閣體,才會被那些上了歲數的讀卷官看走眼了,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說道:「先生,我剛剛找過荀趣,他說先生很平易近人,不是那種假裝沒架子,而是真的沒架子。」
「荀趣不是那種喜歡諂媚誰的人,更不是故意讓我轉述給先生。他願意這麼說,肯定是對先生由衷仰慕了。他還說自己以後要是當了大官,就得像先生這樣,不管與誰相處,都可以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沒讓荀序班覺得你找錯先生。」
陳平安有點體會火龍真人的心情了。
出門在外,被人當成是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昔年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還是被當做張山峰的師父,兩者其實是有微妙差異的。
陳平安輕聲說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個問題,問題本身,就不談了,以後等到合適的時機,會再來與你復盤。總之落魄山這邊,我可能還會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見了,只要覺得哪裡不對,就會管一管。但是以後下宗那邊,我可能就會放手比較多了,所以你待在東山身邊,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異議,甚至是爭吵,到時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師兄,這件事,你在去桐葉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陳平安自顧自搖搖頭,「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點點頭,「先生,其實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作意氣之爭,就可以取長補短,查漏補缺。」
陳平安嗯了一聲,「記住,不單單是與你的小師兄,此外遇到諸多事情,喜歡、擅長講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慮他人的情緒,講究一個問因不問果,不以結果好壞,來全盤認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難題,解決難題,就是修行。」
說到這裡,陳平安攤開雙手,輕輕一拍,然後掌心虛對,「我們稱讚一個人,有分寸感,其實就是保持一種妥當的、得體的距離,遠了,就是疏離,過近了,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給所有親近之人,一點餘地,甚至是犯錯的餘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過揪著不放。心細之人,往往會不小心就會去求全責備,問題在於我們渾然不覺,但是身邊人,早已受傷頗多。」
「老話說,通達之人必有謀微之處,其實反過來說,也是個好道理,擅長謀微之人,也當有一顆通達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訴自己,誰都不是沒有半點火氣的泥塑菩薩,誰都會有自己的情緒,情緒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時候,看似是在跟人講理,什麼時候真真切切看在眼裡了,卻不覺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們真的修心有成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問道:「我問你,就事論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猶豫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就事論事,一方再有道理,還是在否定對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點頭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說道:「所以就事論事本身,當然是好事,可一旦誰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門說話,結果會如何?顯而易見,道理本身是對的,講理一事,卻是失敗的。」
「真正的溝通和講理,是要學會先認可對方。」
「你需要自己先做到心平氣和,然後用很多個的認可,來講清楚你真正想要說清楚的那一兩個否定。」
「當然,你的一切言語,仍需誠心誠意,不能是假的。這一點,極為重要,要擱在『心平氣和』的更前邊。」
曹晴朗仔細思量一番,點頭道:「先生在這件事上的先後順序,我聽明白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問道:「再想想。看看有無遺漏?」
曹晴朗開始深思。
裴錢坐在一旁的長凳上,欲言又止。
陳平安望向裴錢,笑著點頭。
裴錢壯起膽子說道:「師父,這好像是……強者才能說清楚的道理。」
「比如恰恰是不占理的一方,卻地位更高,他反而一有人跟他講理,就半點不耐煩,立即粗脖子瞪眼睛,怎麼辦?」
「比如山下門戶裡邊的一家之主,山上的山主,宗主,掌律這些掌權者,他們要是不這麼講理?好像師父的這個道理,就很難說清楚。」
「師父,我就是隨便說說的。」
裴錢越說越沒底氣,嗓音越來越低。
到最後,裴錢撓撓頭,赧顏道:「不該插話的。」
陳平安卻朝裴錢豎起大拇指,「是了。這就是癥結所在。」
然後陳平安又問道:「那麼,裴錢,曹晴朗,你們覺得自己可以成為強者嗎?或者說希望自己成為強者嗎?又或者,你們認為自己現在是不是強者?強者弱者之別,是與我比,還是與暫時境界不高的小米粒,還是個孩子的白玄比?還是與誰比?」
裴錢眼睛一亮,使勁點頭,「懂了!」
曹晴朗站起身,與先生作揖,但是沒有任何言語。
裴錢又不好跟著起身抱拳,不像話,就白了一眼身邊的曹晴朗。
馬屁精!
落魄山就數這個傢伙的溜須拍馬,最深藏不露了。
陳平安喃喃道:「天下人事,莫向外求。」
曹晴朗突然問道:「先生是在擔心落魄山和下宗,以後很多人的言行舉止,都太像先生?」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弟子,點頭道:「是有這樣的擔心。」
當一個門派,開山祖師的個人烙印太過鮮明,就會自然而然,上行下效,這種事情,有利有弊。
但是陳平安還是希望,不管是如今的落魄山,還是以後的桐葉洲下宗,哪怕以後也會分出祖師堂嫡傳、內門子弟和暫不記名的外門修士,可是每個人的人生,都能夠不一樣,各有各的美好。
小陌坐在一旁,從頭到尾都只是豎耳聆聽,對自家公子佩服不已,有序,拆解,精細,重新歸一。
愈發覺得自己是個糙人,要與公子學的東西還很多啊。只是在公子這邊,估計是真要學無止境了。
陳平安起身說道:「你們兩個先回落魄山那邊等我。」
裴錢有些擔心。
她已經大致看出師父當下的處境了。
陳平安擺擺手,帶著小陌離開客棧。
之前南下遊歷,陳平安打造了一隻取材自豫章郡的木製食盒,現在準備出門在京城買些糕點,還有一壺酒,反正會總計開銷十四兩銀子。
然後就走一趟大驪皇宮。
敬酒不喝,就喝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