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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一過,斗指丁,春分將至,斗指壬。
庭院靜謐,淡淡風溶溶月,被道士稱呼為薛姑娘的紅裙女鬼,今夜換上了一身素雅白裙,來這邊賞花。
畢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內衣裙之多,滿滿當當幾大箱子。
不過她只是孤芳自賞罷了,與那種女為悅己者容,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
畢竟那個中年道士,論相貌,真心不夠看,又是個掉錢眼裡出不來、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牆裡花開滿地,院內還有一架鞦韆。
她坐在木板上,雙手拽著繩子,腳尖一點地面再懸空,一架鞦韆便輕輕搖晃起來。
其實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廢了,雜草叢生,蛇鼠流竄。
如今卻是處處井然有序,花開滿院,爭芳奪艷。
那個作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階頂部,一手端著只裝滿某種草藥熬成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兒擦拭牙齒,偶爾抬起頭,喉嚨咕咚作響,再一口吐掉水,重新「洗刷」牙齒。
她問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湯汁,用來洗牙,真有你說得那麼玄乎?能夠幫人穩固齒牙,壯筋骨?」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別稱黃花郎,它們隨意生長在石罅磚隙間,天底下的花草圖集、畫冊,好像都不稀罕繪錄此物。
「騙你作甚,有錢掙嗎?」
道士剛剛仰頭灌了一口水,這會兒使勁點頭,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藥方煉製成一種山上的仙家還少丹,鬚髮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髮還黑,齒落更生,青壯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極佳,像張侯這樣的,雖說正值少年,可是經常挑燈熬夜讀書,服用此丹,耳目清明,強健筋骨,完全不在話下。」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長剛好手邊有這麼一瓶秘制丹藥,對吧?就是價格不便宜,不過熟人可以打五折?」
「沒呢,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道士歪頭吐出一口水,將那根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內,放在腳邊,搖頭道:「薛姑娘還記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嗎?還說鮮嫩好吃呢,詢問貧道是什麼菜蔬來著,不過當時貧道賣了個關子,故意沒有說破,其實就是這蒲公英的早春葉苗了,只需入鍋煠熟,再用貧道秘制的辣醬、麻油稍微一拌,拿來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錯都沒法比的。」
薛如意點點頭,在犒勞五臟廟這件事上,這位道長還是很有幾手的,而且都不太花錢。
道士試探性問道:「要是薛姑娘誠心,我就可以循著那張藥方煉製一爐丹藥,張侯想要通過院試,最近讀書太辛苦了,得補補,再過段時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藥效果會沒那麼好。」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彎抹角兜了這麼大個圈子,你還不是想要從我兜里騙錢?
無需旁人推動,一架鞦韆自行晃蕩,一高一低,她就看著那些高高低低的花卉草木。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紅牆黃臘梅,美極了。
按照這個道士的說法,一個人僥倖生逢盛世,百慮可忘,若是再精通種植花草之術,宛如四時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將至。
所以一座庭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條,或地植或盆栽,花草繁茂,清香撲鼻,不同花種,次第花開,或濃而不妖,或淡而不冷。
宅子庭院這邊,光是被道士作為迎春的盆供,就多達七八種之多,除了松竹梅外,還有數盆被道士說成是迎春「主帥」的花。
幾句話倒是說得漂亮,其實就是被道士拿出去賣錢罷了。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從哪裡搬來的老本花卉,枝幹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脫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龍爪,栽在一隻紅砂盆中,作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個外行,薛如意都知道這盆景,不愁出高價的買家。
那幾本被道士說成是「殿春花」的地栽芍藥,種在向陽處,天寒地凍時,道士還曾特地為它們鋪蓋稻草,今年入春後,道士都會逐日澆水,在發芽前,他還曾特地澆糞水施肥一次,當時看得薛如意直皺眉頭。
薛如意瞥了眼整齊擺放在牆角的那幾隻花盆,枝條細長,略帶蔓性,花開鵝黃。
許多盆景在院內來來去去,大概都被換成了一粒粒碎銀子,唯獨此花,出現後就沒動過一盆,可能是那個道士特別喜歡,當然更可能是賣不出好價錢,就乾脆不賣了。
她伸手指了指,問道:「你是最鍾情那幾盆『金腰帶』?」
此花有個更通俗的名稱,迎春花。
道士抬頭看了眼牆角那邊,點頭道:「貧道於花木如名帥將兵,多多益善,來者不拒。此花率先迎春,開花能夠搶在梅花之先呢,而且開花既多,花期又長久,所以貧道最喜歡此花,沒有之一。」
她心不在焉問道:「吳鏑,你本名叫什麼?」
中年道士微笑道:「陳見賢。看見之見,聖賢之賢。」
她一愣,這麼坦誠嗎?
道士誠懇建議道:「薛姑娘以後可以喊我全名。」
默念兩遍名字,陳見賢,陳劍仙?終於回過味來了,薛如意呸了一聲,「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就沒一句真話!」
吳鏑,無敵。陳見賢,陳劍仙?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幹嘛罵人,貧道如今也就是年紀大了,修心養性功夫見長,擱在貧道年輕氣盛那會兒,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嫉惡如仇的少年歲月,呵。」
真是名副其實的騙鬼了。
薛如意懶得搭理這茬,問道:「一直沒問,你來京城這邊做什麼?」
「敘舊。」
「敘舊?找誰?親眷,遠方親戚?還是江湖上認識的朋友?在外邊混不出明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飯吃,一起合夥騙人?」
自稱陳見賢的道士搖頭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一下子就來了興趣,玩笑道:「總不會是尋仇來的吧?」
她轉頭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覺得自己這個說法太有趣,她忍俊不禁,自顧自笑起來,「就憑你?那幾手不入流的鬼畫符,連我都嚇不住,真要跟人尋釁鬥毆,你打得過幾個青壯?」
道士笑道:「你沒瞧見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會練拳走樁?根本無需仙術,徒手打兩三個青壯男子,根本不成問題。」
她翻了個白眼,就那麼來來回回走幾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館幾十個,估計隨便拎出個武把式,都能把你打趴下吧。
「說說看,若真是尋仇,我可以幫你出謀劃策,說不定鬧出命案來,我還可以幫你掩護跑路。」
她也是個看熱鬧不嫌大的。
道士搖頭道:「薛姑娘就別瞎猜了,敘舊而已,鬧哄哄打打殺殺的,不是我這種身世清白的良民所為。」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馬家的某樁長遠謀劃,肯定會更早來到玉宣國這邊「敘舊」。
當然,雙方早些時候碰頭,也無意義,極有可能尋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給斬草除根了。
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之後,第一次南遊寶瓶洲,就曾與馬苦玄在異鄉相逢,還打了一架。
世事難料,不曾想第二次遊歷劍氣長城,會在那邊逗留那麼久。
等到成功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門,建下宗,借取山水補地缺,去天外煉劍……
薛如意沒來由說了句,「咬人的狗從來不叫,我覺得你這種人,瞧著是塊軟麵團,可若是發狠起來,手起刀落,定是極心狠手辣了。」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間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皆如緩緩釀酒,唯有揭開泥封飲酒時,必須痛快,得是豪飲。」
薛如意轉頭,「可怕。」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她沒來由想起附近那個縣衙裡邊當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貸的,同時販賣私鹽的,當然當官的不會親自去做,都有心腹爪牙做這類髒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於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誰,她就不清楚了,尚書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薛如意問道:「你說他們都這麼有錢了,怎麼就不知道收手?掙著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家裡都堆出銀山了吧?」
陳平安笑道:「好些個所謂的伐冰之家,如果不是這麼個行事風格,一門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著敲骨吸髓,為人處世百無禁忌,就沒辦法成為薛姑娘所說『這麼有錢』的人了。這裡邊藏著個先後順序,其實並不複雜。」
薛如意一時語噎。
跟他說話,閒聊還好,可只要涉及道理,頂沒意思了。
先前這個道士,也會跟著許多百姓去冰凍河上,鑿冰賣錢,好像但凡是能夠掙錢的營生,都願意去碰,如盆景這般,都很擅長。
記得道士剛來宅子沒多久,她大致看出對方的品行了,別管他怎麼財迷,只說在男女一事,確實還算是個正人君子。
所以之前她還經常調戲這個一本正經如道學家的男人,結果某天道士只是一句話,就把她給噁心壞了,打那之後,她就再無逗弄道士的想法。她當時就坐在這架鞦韆上邊,中年道士同樣是坐在身後台階,轉頭笑問那吳鏑一句,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其實在那之前,她的一些個葷話,道士都會假裝沒聽見,從不搭腔。
估計是被她糾纏得實在煩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兒大些,可以多拉幾斤屎嗎?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沒來由嘆息一聲,「花草一秋。」
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罷,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與凡俗夫子看這院內的花開花落,又有何異。
她轉頭問道:「你是怎麼成為練氣士的?」
道士微笑道:「機緣巧合之下,年少曾學登山法。」
她轉回頭,輕聲道:「你是聰明人,想必已經猜出個大概,我身為鬼物,之所以能夠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道士點點頭,很好理解,不難猜,「上邊有人。」
京師都城隍廟那邊,有一尊位高權重的文判官,與她在各自生前好像是舊識。
這位判官曾經兩次夜巡宅邸,與她見面。不過有點類似微服私訪,並沒有大張旗鼓。
陰陽各有官場,作為玉宣國的都城隍廟,按例設置了二十四司,這位文判官作為城隍爺的左膀右臂,就統轄諸司之首陰陽司在內的其中六司。不過這是已經翻篇的老黃曆了,現在嘛,不好說了。
只要是官場,不管學識深淺本事高低,不管陽間陰間,就怕一點,不合群。
薛如意突然轉頭,臉若冰霜,滿臉煞氣。
道士無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經人,想啥呢。」
就說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說,多看幾本經傳註疏。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想什麼?!」
道士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見那女鬼依舊臉色難看,道士只得解釋道:「你說貧道貪財也就罷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過貧道的人品,但是總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吧?」
薛如意覺得這個說法在理。
道士好奇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薛姑娘在官場的靠山是何方神聖?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讓薛姑娘就在縣衙幾步遠的地方落腳,縣城隍那邊卻從無任何一位冥官鬼差登門。」
薛如意冷笑道:「我與縣城隍廟的枷鎖將軍是好友,你怕不怕?」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朝那縣城隍廟遙遙抱拳,使勁晃了幾下,沉聲道:「貧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氣,邪不可干,從不怕走夜路。何況枷鎖將軍,本就司職懲奸除惡一事,最是秉公執法,尤其是我們縣的枷鎖將軍,與那七爺、八爺,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貧道若是在都城隍廟那邊能說上話,早就建議將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這麼溜須拍馬,他們幾位也聽不著啊。
此地不比別處,縣城隍爺都不管的。
「陳見賢,你就沒有喜歡的女子嗎?」
否則豈會這麼不著家。
「有啊,怎麼沒有。」
「還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對方是個貨真價實的練氣士,雖然境界不值一提,兩境?撐死了就是個三境練氣士?可畢竟一隻腳踩在山上的人了。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歲數,是跟你年紀相當,還是個年輕女子?對方是鬼迷心竅了吧,才會瞧上你?人到中年萬事休,你說你都這麼大歲數了,四十好幾的人了,還一事無成,靠著個道門私籙度牒成天亂晃蕩,找機會領過來給我瞧瞧,呵,我非把你們拆散了,省得你禍害人家。」
其實這個道士每天擺攤算命,沒少掙錢,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門小戶,猶有過之。
只不過作為一個練氣士,就完全不夠看了。就這麼每天風吹日曬,幾年下來,才能掙著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轉頭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樣估計不太好看吧?」
坐在台階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雙臂環胸,抬頭望月,眼神溫柔。
薛如意撇撇嘴。
哎呦喂,酸哩。
可能身後那個男人是沒出息,可能那個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樣確實一般,可他們到底是相親相愛的。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花言巧語。
但是眼神騙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紅色酒葫蘆,老物件,包漿油亮。
薛如意聞見酒香,忍不住問道:「哪家酒水,這麼香?」
道士笑道:「自家釀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認的價廉物美,就是得省著點喝。」
薛如意乾脆起身站在鞦韆上。
記得中年道士剛搬來宅子的時候,一架鞦韆無人而晃,還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嬌笑聲。
把過路道士給嚇得立即從袖中抓出一摞符籙,手腕顫抖不已,掏出火摺子,點燃符籙之後,高高舉起,步罡踩斗,亂晃一通,一邊晃蕩出一條火龍,一邊飛奔而逃,嘴上嚷嚷著些不知道是哪一脈道家傳下的真言咒語,砰然關上屋門,動作極快,噼里啪啦,往門上、牆壁跟窗戶貼滿了不值錢的黃紙符籙。
道士看著那個站在鞦韆上的背影,嘆了口氣,提起手中酒葫蘆,默默喝了口酒。
似是而非的場景,同樣是牆裡鞦韆牆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對了,你到底找誰敘舊?都來京城這麼久了,一面都沒見著?這麼難打照面,難道是皇帝陛下嗎?」
道士好像不願意提及此事,轉移話題,「再過幾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幾分。」
天時至春分,至此剛好陰陽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陰陽相薄為雷,激揚為電。
對於世間鬼物來說,驚蟄後到清明前,相對都是一段比較難熬的歲月,尤其是春分過後,陽氣漸盛,以擊於陰,雷乃發生。
薛如意顯然沒有上心,她雖是女鬼,卻屬於修道有成的陰物,近乎英靈,自然不懼這些追隨節氣運轉、天然而生的雷電。
中年道士也只是隨口一提,自顧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給你們擺一桌子春盤,春分吃春菜,筍,碧蒿,椿芽……貧道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春分過後,彩衣國附近有那桃花汛,河裡邊的鱖魚、鯽魚,清蒸紅燒俱是美味,更南邊,靠海的地方,若是這個時節,來上一大盤黃沙蜆炒韭菜,嘖。」
薛如意沒好氣道:「你就只知道吃嗎?」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為天。」
薛如意一時語噎,跳下鞦韆,十指交錯,伸了個懶腰。
道士抬頭望天,輕聲道:「春分有雨是豐年,不過今年京城地界估計是那天晴無雨的氣候了。」
收回視線,道士笑道:「貧道掐指一算,清明這一天,可能會打雷,而且動靜比較大。屆時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譏笑道:「原來陳道長除了算人,還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說道:「萬般學問,難易深淺,不過都是個『積思頓釋』,難也不難,不難也難。」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後正堂一側花廳,「薛姑娘,最近幾天,貧道可能要藉此寶地一用,與薛姑娘先打聲招呼。」
薛如意點點頭,疑惑道:「要做什麼?準備宴請朋友?擔心我跑出來攪局?」
道士搖頭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擺酒宴無妨,可別喊幾個青樓女子過來嬉戲助興,烏煙瘴氣!」
道士連連擺手,「動輒幾十兩銀子,到底是喝酒,還是喝錢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曉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風流只因貧。」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裝傻扮痴,有錢動手,無錢也動心,如貧道這般風光霽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實本分。」
薛如意飄然而走。
道士步入側廳,看了眼長條桌案,點點頭,雙手握拳輕輕擰轉,準備去住處取來筆墨紙硯,在此大展手腳。
剛轉頭,道士便瞧見一顆頭朝地的腦袋掛在自己眼前,下意識就是一拳砸去,拳頭堪堪在那女鬼面門停下,怒道:「薛如意,會嚇死人的!」
女鬼飄然而落,道士氣呼呼大步走出側廳,她跟在身後,問道:「借用花廳作甚?」
道士沒好氣道:「京城居不易,馬無夜草不肥,貧道不得掙錢賺房租啊。」
女鬼打著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個三腳貓的練氣士,好歹也是個練氣士,就這麼喜歡錢?」
「過日子,柴米油鹽,認錢不認人,莫要有個『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謂真人,無非認真不認人,切莫無個『只』字。」
「修道修道,千百條道路,萬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皺眉問道:「何解?」
「心。」
「形神合一,心與神契。」
約莫是在外闖蕩多年、走慣了江湖的緣故,很是知道些烏七八糟的旁門左道,總之這個假道士修為不高,學問很雜。
反正不管她聊什麼都能接上話。
那道士一邊走一邊娓娓道來,「地仙地仙,陸地神仙,天地之半,鍊形住世,常駐人間,陽壽綿長,幾近長生不死。」
「鬼修證道者,是謂鬼仙。只是相較於前者那些陸地真人,還是要略遜一籌的,畢竟是舍了陽神身外身、只餘下一尊陰神的清靈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無名,雖然可以不墜輪迴,但是依舊難登綠籍,前無所去,退無所歸,想要證道,就比較難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聽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內容,她都是頭回聽說。
也不知道他從哪本神異野史小說照搬而來的。
見那中年道士停下腳步,開始掏袖子,抬頭笑道:「薛姑娘,我們都這麼熟了,也算投緣不是,你別看貧道幫人看相奇准,其實真正拿手的,還是符籙一道。不如做筆買賣?如薛姑娘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齋戒後,再焚此符,點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幾遍,某某人禮敬三山九侯先生,沒什麼繁文縟節,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伎重演,又要殺熟?!都不知道換個新花樣嗎?」
道士唉了一聲,「其它符籙不去說,確實是稍微差了點火候,但是你看我何曾主動與薛姑娘兜售符籙?唯獨這張符籙,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買一張是小賺,買一摞是大賺,總之買越多掙越多,貧道要不是與薛姑娘關係莫逆,絕不輕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這麼好,你怎麼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憐憫,看著她。
是那種聰明人可憐一個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確實對方都說了如她這般的修道之士,猶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給我瞅瞅,勘驗優劣。」
普通的黃色符紙,研磨硃砂作墨,符紙上邊繪製三座山頭,古里古怪的,瞧著不像是什么正經符籙。
不當這個冤大頭,雖說內心主意已定,她還是問道:「一張符籙,賣幾個銅錢?」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幾個銅錢?一張符紙都買不起!」
薛如意說道:「隔壁街的老劉頭鋪子,這樣的低劣黃紙,一刀才賣幾個錢?陳道長再裁剪得小些,豈不是一本萬利?」
難怪道士每次見著老劉頭就喊老哥。
「符紙不貴術法高啊,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符籙一道亦是同理,畫符看符膽,符紙貴賤是很其次的。」
見那道士不動聲色,毫不臉紅,就又從袖中掏出幾張符籙,「罷了罷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無妨,貧道這幾張品秩更好,就是價格貴了點。壓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嘖嘖,不愧是個做慣了買賣的生意人,環環相扣,後手頗多呢。
「別一口一個貧道貧道了,陳仙師你就不臊得慌麼。」
薛如意將符籙丟還給道士,揚長而去。
春分,天無雨,地氣溫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鮮衣怒馬的官宦子弟,水邊多佳麗,美人頭上,裊裊春幡。
空中滿是風箏,靈巧的燕子,極長的蜈蚣,或相約作鳶鷂相鬥。京城內那些老字號的風箏鋪子,掙了個盆滿缽滿。
按照朝廷禮制,皇帝君主需在春分日祭日於壇。
今天祭祀結束後,玉宣國皇帝陛下就會讓禮部衙門,為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宮內御製的春牛圖,二開的龍紋紅紙,印上翰林院學士書寫的二十四節氣名言警句、新鮮出爐的詩詞,再配合一幅畫院待詔精心繪製的農耕圖,負責送圖的多是禮部相貌端正的年輕官員,其餘諸部司的新科進士,往往也會參與其中,他們在這一天被譽為春官,那些皇親國戚和將相公卿的府邸門房,都需要還以春官一個象徵性的紅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間也有了類似身份的「說春人」,官員給當官的送圖,一些個心眼活絡、生財有道的老百姓就給有錢人送圖,敲開門後,與主人家說些類似不違農時、五風十雨的吉慶話,一天忙碌下來,只要腿腳伶俐,走街串戶的數量夠多,也能掙不少。當然吃閉門羹更多,一些個被頻繁敲門討要紅包的富裕門戶,不勝其煩,就直接讓門房趕人。
玉宣國京城裡邊,一些個經驗老道的說春人,哪怕走遠路,都會去一條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極其闊綽的家族,否則也不會用縣名來命名街名,自然輪不到他們這些市井說春人登門送圖,他們卻是只去找一戶姓馬的人家,因為肯定不會白跑,誰都能拿到個大紅包。據說這戶人家的門房,一天到晚就在那邊發紅包呢,只要登門送圖,說幾句類似五穀豐登、風調雨順的好話,那麼見者有份,足足六兩銀子!馬家的門房再累,對所有送圖的說春人,都是滿臉笑容,極為和氣的。
京城有兩縣,大致上是北邊富貴南邊窮,後者主要是歸長寧縣衙管轄。
兩位從北邊跑到南邊討營生的說春人,一年老一少年,一個送春牛圖一個說吉語,從早到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須上繳給某個江湖幫派的孝敬,其實他們才掙到三兩銀子,沒法子,這個看似臨時的行當,年復一年,也有了許多門道和規矩需要遵守,不是誰都能當說春人的,更不是可以亂跑亂敲門的,如果不按規矩來,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堵在街巷挨頓揍,倒是其中有些坊市里弄,有一定機會「撿漏」,暮色里,少年還好,老人就有點乏了,這條街上敲門都不應,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處台階上,一手撐腰,一手敲腿,看樣子是要兩手空空而返了,這條街的住戶就這麼窮嗎?照理說離著長寧縣衙這麼近,不該如此拮据才對,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錢銀子與人買來一條街的送圖說春,八錢銀子吶,就這麼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都沒個水花。
少年說要去別處碰碰運氣,老人笑著說不用了,背著籮筐的少年便蹲下身,幫著老人輕輕捶腿。
宅子大門吱呀打開,走出一個中年道士,少年立即起身,從背後竹箱裡取出一幅春牛圖,爺爺已經很疲憊了,所以本該爺爺來說的開場白,少年今天跟了一路,其實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就由他代勞好了,只是不等少年開口,那道士就笑著擺手,蹦出兩個字,「同行。」
同行二字,比什麼婉言拒絕都管用。
少年大為失望,一臉將信將疑的神色。不給錢就算了,都無需藉口,很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這位道長何必誆人。
中年道士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張宣紙,輕輕抖了抖,撫須而笑道:「長寧縣這一大片坊市,春牛圖的底稿,都是貧道親手畫的。」
老人立即站起身,迅速掃了幾眼那幅所謂的春牛圖底稿,先行拱手禮,再笑問道:「道長怎麼還會繪製春牛圖?」
道士低頭,單手掐訣還禮,「貧道清貧吶。」
「敢問道長繪製的春牛圖,多少錢一幅?」
「十文錢。」
「價格這麼低?!怎的比永嘉縣那邊便宜一半?」
市井坊間的說春所送圖,幾乎一幅比一幅粗糙,與那官家御製的春牛圖,不管材質還是內容,都是雲泥之別。
「貧道厚道。」
「那我能不能與道長預定明年的一百幅春牛圖?」
道士搖頭笑道:「不湊巧,貧道只是雲遊至此,暫時落腳,不會久住。」
少年終於開口,試探性說道:「聽說長寧縣衙附近有個算命攤子,算命很準,抽籤手相,測字和銅錢卜卦,都很厲害。」
中年道士撫須而笑,「這就趕巧了,若無意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貧道了。」
少年滿臉意外之喜,「道長真是那位鐵口神斷的吳仙長?!」
道士眯眼捻須,「浪得虛名。」
牆頭那邊,彩裙女鬼翻了個白眼。
台階一旁老人慾言又止,只是看了眼相依為命的少年,一雙眼眸里滿是憧憬和希望,便不忍心說什麼。
道士微笑道:「這位公子,是算姻緣,還是財運?」
少年霎時間臉紅,怎麼還稱呼公子了,這位道長也太和藹了些。
少年鼓起勇氣,說道:「這些都不算,我就是想問一事,能不能請道長幫忙畫幾張符,就是那種在路邊擱放一個盆,裡邊燒符紙,遠遠祭奠先人。」
道士疑惑問道:「為何不在清明時候,上墳掃墓燒紙?」
少年說道:「我跟爺爺是外鄉人,從南邊來的,走了很遠的路,家很早就沒了。」
老人嘆了口氣,其實他們不是親爺孫,其中曲折,一言難盡。
最早是老人照顧一個孩子,後來是孩子照顧老人,相依為命,就像相互還債。
道士問道:「如果真有這種符籙,你願意花多少錢買?」
「身上所有的錢!如果暫時不夠,我可以跟道長寫欠條立字據!」
「字據什麼的豈可當真,你目前有多少積蓄呢?」
「這些年我攢了七兩八錢銀子,還有一罐子銅錢!」
「才這麼點?」
少年赧顏不言。老人愧疚。
「貧道是可以畫出三官符籙,可為逝者賜福、赦罪和消災減厄。」
道士沉吟不語,片刻之後,搖搖頭,「只是此符珍貴,你這點銀子,遠遠不夠啊。」
少年剛要說話,道士滿臉不耐煩,一揮袖子,開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問道:「給你十天,願意去借去偷去搶,湊足一百兩銀子嗎?」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頭去,神色黯然。
方才道士看著少年,看著少年眼中的自己。
等到少年鞠躬致謝,再帶著老人一併離去。
無家可歸的遊子,思念故鄉,鬱郁累累。
牆頭那邊的女鬼臉色陰沉。
傷人言語,有劍戟之痛。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轉頭,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助者天助之。」
道士揮揮手,「去吧。」
少年愣了愣,再次鞠躬。
等到道士雙手籠袖,轉身走回宅子。
薛如意站在門內,冷笑道:「好個修道之人,真是鐵石心腸!幫不上忙就別裝神弄鬼,退一步說,不幫忙也就罷了,偏要耍些虛頭巴腦的言語伎倆,噁心不噁心人!」
原本對這個一門心思賺錢的假道士,相處久了,印象好轉,還有幾分親近之心,等到今天親眼見到這個場景,真是氣壞了她。
道士笑道:「虛心者無虛言。」
彩裙女鬼一閃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內,滾出宅子。」
道士一笑置之。
夜幕沉沉。
遠處街上響起打更聲。
張貼在宅邸門上的兩幅彩繪門神金光一閃,走出兩位來自都城隍廟的高官,男子作文士裝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銅錢寶劍。
薛如意察覺到門口那邊的異樣,趕緊從閣樓飄蕩而出,來到正堂大廳門口待客,畢恭畢敬,與他們施了個萬福,嗓音輕柔道:「見過洪判官,紀姐姐。」
文判官輕輕點頭致意,他此次離開城隍廟,只帶了一位心腹,已經職掌陰陽司三百年。
各地城隍廟陰陽司的主官,作為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爺的第一輔吏。
那位身居要職的女子英靈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薛如意曾是立國之初的宮娥出身,專門為玉宣國歷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后娘娘,開箱驗取石榴裙,暱稱如意娘。
她輕聲問道:「院試案首也被內定了嗎?」
那位被薛如意暱稱為紀姐姐的城隍英靈,嘆了口氣,「不光是案首,就連之後春闈的會元頭銜,也要讓位給一個草包。事實上,整個京城春闈,會試和殿試,不出意料,除了馬徹是狀元,此外榜眼、探花和二甲傳臚等名額,早就被關起門來內定了。」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滿臉悲苦,「這是為何?若說是那個有真才實學的馬徹,也就罷了,憑什麼那些紈絝子弟都能登科?!」
那位陰陽司主官,猶豫了一下,一語道破玄機,「武判官參與其中了。」
薛如意憤懣道:「一國文運之權衡,他們豈敢如此兒戲?!紀小蘋,你與洪判官,還有城隍爺,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嗎?!」
紀小蘋說道:「武判官那邊,自有一套說辭,可以為自己解釋不是什麼徇私枉法,其中涉及祖蔭等事,再加上一些陽間善舉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為是鑽了某些陰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轄玉宣國的那座西嶽儲君之山……」
文判官皺眉道:「慎言。」
紀小蘋只得改口說道:「除非是一紙訴狀,燒符投牒到那座西嶽山君府的糾察司。只是越級告狀,一直是官場大忌。」
紀小蘋說到這裡,她看了眼身邊的文判官,神色複雜。
文判官自嘲道:「雖說還不至於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廟內,除了紀小蘋的陰陽司,已經調動不了誰了,實不相瞞,就連文運司都已經轉投那位武判官了,文運司尚且如此,更不談其餘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陰陽殊途同歸。」
城隍廟文運武運兩司,權柄大小,並無定數,因時因地而異,就像附近那處縣衙的鹽房,
因為按照與張氏先人的那個約定,後者的後世子孫,只要出現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進士,她就算完成了契約。
紀小蘋說道:「是幕後有高人故意為之,想要將洪老爺調離玉宣國都城隍廟。」
說到這裡,她憤憤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紀小蘋深呼吸一口氣,與薛如意繼續解釋道:「洪老爺有可能去往大驪陪都附近,擔任一州城隍爺。」
從玉宣國京師都城隍廟的文判官,轉任大驪王朝的一州城隍爺,絕對不能算是貶謫,而是實打實的官運亨通了。
薛如意立即施了個萬福,忍住心中憤懣,輕聲道賀:「奴婢在這裡先行祝賀洪判官高升。」
文判官神色鬱郁道:「在官場,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這麼離開,到底不甘心啊。」
世間各地各級的城隍官吏,不比陽間官場那麼講究人情,沒有任何人脈和香火情可言,無法遙遙插手別地事務,一旦離開某地,是不許插手原處公務的。這是一條雷打不動的陰冥鐵律,除非是異鄉人在某地,涉及到了類似命案這種事情,兩地城隍廟才有可能聯手辦案。
薛如意苦笑道:「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再等幾年便是。」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這位只有私籙道牒的道士,倒是個當之無愧的雅人。」
紀小蘋點頭道:「只需看那些花木的養護,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閒雲孤鶴的山野逸民,絕非是表面上那種渾身銅臭的貪財之輩。」
一處小屋內,道士鼾聲陣陣。
薛如意一想到這廝就來氣,黑著臉說道:「他自稱真名叫陳見賢。」
紀小蘋搖頭道:「聽過就算了,當不得真。」
洪判官笑道:「還是這個化名更好些。見賢思齊,擇善而從。」
取法乎上,見賢思齊焉,君子慎獨,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紀小蘋猶豫了一下,說道:「薛姑娘,這個臨時住客,洪老爺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淺,興許是那種喜好遊戲人間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個騙子,都難說。畢竟他不是玉宣國本土人氏,我們無法查閱檔案,既不知他的真實籍貫,那份與私籙掛鉤的通關文牒分明是偽造的,關鍵他在京城這邊又無犯禁違例之舉,我們就沒辦法從別國調閱秘冊了。」
她不可能為了這種私事,就讓都城隍廟與大驪王朝那邊打交道。
京城如此之大,對方偏偏選取這棟宅子作為落腳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懷疑對方有所企圖。身為都城隍廟的文判官,之前兩次夜遊此地,除了來見故人,再就是為了確定這個假道士的修為境界,以及是否別有用心,對宅子和那件秘寶有所圖謀,練氣士,尤其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那種山澤野修,什麼手段用不出來。
其實陳平安還真就只是偶然路過,沒有任何用心和企圖。
一件早已名花有主的法寶而已,值錢是值錢,又非那類無主之物,難不成還要強取豪奪嗎?
紀小蘋突然臉色劇變,說道:「是他來了?」
馬苦玄!
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頭疼不已,點頭道:「剛剛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邊喝了頓酒,就失蹤了,不知為何直到現在才入京。」
小屋內,道士緩緩睜開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