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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大瀆以南的青杏國。
一個背劍的草鞋少年,大口嚼著熱氣騰騰的桶餅,站在人頭攢動的戲台邊緣地界,不看那位濃妝重彩的花旦女子,只看切末。
夜幕沉沉,玉宣國京城那棟確實經常鬧鬼卻是不作祟艷鬼的府邸內,有道士忙碌一天終於得閒,挑燈看閒雜書,桌上擱放著兩碟「下書」小菜,這個擺攤算命小有名氣的道士吳鏑,正在翻看一本《天工開物》,邊看邊讀,不過挑著喜歡看的內容,將那《陶埏》和《錘煅》兩篇反覆看了兩遍,期間道士從序言那邊念起,中氣十足,「萬事萬物之中……」「此書於科舉制藝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好,說得真好,這才是真正有分量的夫子自道!」窗外女子嗓音幽幽響起,滲人是真滲人,「那你還看得這麼起勁。」道士大言不慚,回答了一句,「貧道是私籙道士,學那進京趕考的舉子書生作甚。」後來站在窗口那邊身穿艷紅衣裙的女鬼,昔年負責給女皇帝開箱驗取石榴裙的宮中女官,她實在是聽得乏了,就踮起腳尖,伸手屈指敲擊窗戶紙,讓道士改讀那篇光是聽著就津津有味的《曲櫱》,財迷道士伸手按住書籍,說得給錢,女鬼不樂意花這冤枉錢,雙腳離地蹁躚飄走。
寺廟暮鼓悠悠,抄經的中年書生停下筆,抖了抖手腕,轉頭望向門外,檐下舊年蛛網破碎飄搖,沒來由記起一本文人筆記所寫內容,佛經有云,蠢動含靈,皆有佛性。
一個小國秘書省內,在此長久做那梁上君子的借書看之人,坐在一根高懸的樑柱上邊,低頭看著一位當值結束的官員,在官袍外邊套上一件厚重棉衣,來此挑選心儀的那幾本孤本書籍,左右張望一番,四下無人,其實唯有門口幫忙望風的胥吏罷了,一有動靜,得了錢財的胥吏就會通過咳嗽提醒屋內的官老爺,官員將三本書都放入懷中後,似乎是覺得不妥,棉袍會顯得不夠熨帖可能會露出馬腳,只得忍痛割愛,將其中一本古書放回原位,躡手躡腳走出這間經久失修的藏書庫房,胥吏鎖門的時候,文官回望一眼,想著自己哪天當了大官,一定要讓戶部撥款重修此地,下令看守胥吏務必盡忠職守,再不能讓這些珍貴書籍被雅賊們年復一年日復一年搬回家去了。
一個青年道士找到一個大髯佩刀、容貌粗獷的江湖遊俠,在山間溪澗旁,狹路相逢。
余時務微笑道:「好找。」
化名陳仙的大髯豪客,掬水洗了一把臉,眯眼笑道:「好好的真武山不待,大道可期的寶瓶洲年輕十人之一,非要趟渾水嗎?」
余時務面帶愁苦神色,說道:「陳山主,實不相瞞,你這陣法妙是妙不假,我可以斗膽破之。攔不住你去跟馬苦玄報仇,卻能讓你少去一層依仗,爭取為馬苦玄爭取一線生機。」
陳平安笑道:「且不提玉宣國京城馬氏會如何,馬苦玄會不會自己找死。不如就說說看你在破陣之後怎麼離開吧?」
余時務答非所問,「只要陳山主願意留下馬苦玄一命,我有些家底,有金精銅錢若干,古本道書若干,都可以送給陳山主。」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你這個給他當師門長輩的傢伙,恁小氣,不夠豪爽。馬苦玄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余時務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破不破陣,得看你找不找死,能不能破陣,就得看我的符籙造詣了,不過這些都是小事,無礙大局走勢。只是我對真武山和風雪廟這兩座兵家祖庭,一向觀感極好,你在山中的輩分,畢竟就擺在真武山祖師堂譜牒上邊,所以奉勸一句,余時務,做事情不要顧頭不顧腚的,好了,我話說完了。」
大髯遊俠模樣的金丹地仙,朝那余時務勾了勾手指,「不管你破陣與否,我今夜都會先打了小的,回頭再找老的問劍一場。」
余時務疑惑道:「你要牽連我師門?」
陳平安笑道:「怎麼,早就把我當成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了?那可就要讓余真人失望了,對不住。」
余時務神色複雜,在確定陳平安沒有絲毫的虛張聲勢過後,重重嘆息一聲,退而求其次,「我能不能最後勸一勸馬苦玄?」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神仙難勸找死鬼。只管走一趟玉宣國京城,醜話說前頭,勸歸勸,若敢泄露我的手段,這筆賬一樣要記在你和你師門頭上的。」
余時務打了個道門稽首,算是謝過這位陳山主,道士身形憑空消失。
蓮藕福地,作為「觀道者」的符籙分身,到了疊葉山那座乞花場山神廟附近,偷偷崖刻「疊葉與高節,俱從毫末生。」
再找到松籟國年輕皇帝黃冕,與他說出了心中答案,就兩個字,「中間」。
在那水神宋檢管轄地界的一條水脈源頭處,蹲下身,輕輕放入一顆碧綠珠子,潺潺細流中,寶珠懸停遠處,只是緩緩旋轉。
最終重返秋氣湖大木觀,自己搬了條椅子過來,坐在上次議事的原位,想著問題所在,到底是烏江,袁黃,還是那個看似冒冒然祭出一條捆仙繩的女修。
青冥天下,玄都觀。
白也現身桃林,未能找到王孫的蹤跡,只好找到了晏琢。
其實也能沒問出什麼,晏琢只說當時是自己跟王孫一起將老觀主送到門口。
老觀主只說了兩句臨別贈語。
「晏胖子,偷桃漿釀酒、桃葉製作書籤賺錢之餘,別忘了練劍。」
「師姐,幫忙多看幾眼明年春的桃花。」
大潮宗,已經是飛升境圓滿的鬼物徐雋,重看一本書桌上的書籍,同一人不同時日不同心境看同一本書,如看新書。
只說白玉京掌教陸沉的那篇《徐無鬼》,其中就有一句「時為帝者也」,便讓徐雋道心一震,久久無法平復心情。
青神王朝,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女子劍修,傅玄介,她坐在廊下蒲團上,身邊就是兩位高到不能再高的道士和劍仙。
老觀主以心聲問道:「小陌,知道我為何要讓你在這邊儘可能多待一段時日嗎?」
小陌點頭道:「好讓我順勢補缺某條劍道。」
老觀主眯眼道:「你不樂意?我可是做好準備了,哪怕白也此刻重返玄都觀,都可以讓白玉京那邊,讓你留到那場問劍結束。」
傅玄介感受到了一股莫大壓力,近乎窒息,呼吸不暢,如魚在岸。
怎的,朋友反目了?
小陌點頭道:「不樂意。」
老觀主怒其不爭,厲色道:「道友!你可想清楚了,這極有可能是你此生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唯一機會了!」
小陌反問道:「是又如何?」
傅玄介頭皮發麻。
雖然她聽不見兩位前輩的心聲言語,但是這場神仙打架,任何一方隨便打個噴嚏,可能就讓她肉身不存、魂飛魄散了吧。
老觀主冷笑道:「道友啊道友,你都不像你了,真是待在陳平安身邊久了,好的不學壞的學,只學會了婦人之仁!」
老觀主大手一揮,水霧瀰漫,變出一幅山河畫卷,正是那蓮藕福地一處流民聚集地,有個在那青樓當龜公的年輕人,形容猥瑣,正在給客人們低頭哈腰,「瞧見沒,這廝藏在此地多年,出自蠻荒重光一脈,卻是符籙一道的奇才,境界不高,才是元嬰,卻有幾種相輔相成的歹毒手段,尋常瘟神作祟,尚可圍堵可醫治,他卻是在所有近些年最新版刻的書籍上動了手腳,駐守此地的姜氏子弟還怎麼提防,只要被他得逞了,尋來陳平安的些許毛髮、精血甚至是肌膚碎屑,這廝自有秘術手段嫁禍給陳平安,那落魄山就等著數十萬流民,餓殍千里,生靈塗炭,所有因果,都要落在他陳平安一人身上!實在不行,就算陳平安足夠小心謹慎,在百萬流民重返桐葉洲家鄉之前,都未能抓住陳平安的蛛絲馬跡,這廝亦可退一步,將這些因果轉嫁給狐國某位出門遠遊的女修,到頭來,至少半數還得算在落魄山身上。」
蠻荒甲申帳,公認是六十軍帳中最不可挑釁的一座,只因為甲申帳曾經擁有五位劍仙胚子,而且比拼靠山和背景,一個比一個強,?灘是大妖仰止的弟子,竹篋是劉叉的唯一弟子,流白是文海周密的嫡傳弟子,雨四被緋妃稱呼為公子,離真是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屬於中途臨時補錄甲申帳的斐然,則是切韻的唯一師弟,更是後來的蠻荒共主。
而這頭隱匿在蓮藕福地之內的年輕妖族修士,出身於一座看似很不起眼、整體戰功更不顯著的癸酉帳。
卻是個旁門左道、古怪邪祟扎堆的地方。
蠻荒天下總計設置六十軍帳,甲子帳為首,在那邊,不是王座,就是飛升境老修士。
桐葉洲這邊登岸的,緋妃坐鎮癸亥帳,搬山老祖袁首負責己酉帳。
己未帳是劍仙綬臣主持大局,聽說還出了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只是她從頭到尾都沒做半點正事。
唯獨癸酉帳,既無大妖坐鎮也無煊赫戰功。
但恰恰是這座蠻荒軍帳,當年或是主動或不得已,留下了一些妖族修士,而且最關鍵的幾顆釘子,至今尚未被桐葉洲拔掉。
小陌疑惑道:「道友的意思,是拿這個要挾我留在青冥天下?」
老觀主笑問道:「有何不可?」
小陌瞥了眼福地那處,淡然道:「死去。關我何事,這種隔了好幾層的因果,來一層我就以劍砍掉一層。」
老觀主撫須道:「說一千道一萬,你就這麼信任陳平安的手段?」
小陌點點頭。
老觀主眯眼默然,神色漠然。
小陌無動於衷。
老觀主驀然而笑,從袖中摸出一幅捲起的字帖,「不愧是道友,行了,就不與你賣關子了,孫道長有事相求於你我。打不打開都無所謂,相信他的心意,你是懂的。不如猜猜看,『有請道友』的後邊,寫了哪四個字?」
小陌卻懶得去猜,徑直打開那幅字帖,有請道友之後,確是四個字,「更高更遠」!
桐葉洲中部。
一處僻靜山頭洞窟內,是個藩屬小國境內鳥不拉屎的地兒。
一男二女,在此點燃火堆,其中一個身材纖弱的少女伸手烤火取暖,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霎時間就七竅流血、滿臉血污的男子惡狠狠咒罵一句,「問題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一張珍貴異常的替身符,莫名其妙就挨了一下,符籙當場就崩碎了,
而且不知為何,近期道心總是起伏不定,若說被那位年輕隱官惦記,懷恨在心,當然是早有預備的,他做這些,本就是奔著噁心對方去的。
但是不知為何,他先後察覺到了兩股不同尋常的心緒,第一股,如一條洶湧江河撲面而來,大浪滔天,但是直覺告訴他只要運氣好,不是不能躲避,暫避鋒芒便是了。
畢竟他的運氣一向不差。
但是第二股,就讓他更加揪心了,並不氣勢洶洶,就像……陰暗處伏藏著一條毒蛇,已經盯上了自己。
少女神色木然道:「可別連累我被一併抓個現行,那個姓溫的,不是什麼省油燈,做事情路子很野,半點不像個讀書人。」
他笑道:「我們幾個,千萬千萬,別落在這傢伙手裡,尤其是你,需不需要我幫你量身打造一張符籙?砰一聲,跟個爆竹似的,死之前可以當個仙人境劍修,運氣好就可以拉上一個溫山長陪葬,黃泉路上好作伴,不虧。」
少女繼續以刀鋒緩緩劃破手心,用鮮血洗刀,抬起頭看了眼他,「再挑釁一次,就別怪我與你問劍一場了。」
當年在桐葉洲冤句派的一處名勝古蹟,犀渚磯觀水台,斐然在這邊,遇著了後到的師兄切韻,還有甲申帳雨四,這是一個能夠讓緋妃敬稱為「公子」的年輕劍修,還有一個身材纖細瘦弱、兩眼空洞無神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風,腰佩短刀。按照切韻的說法,少女暱稱豆蔻,就是這麼一個走在浩然山下江湖,都有可能會被浪蕩子調戲幾句的少女,卻是玉芝崗和冤句派兩座大仙府覆滅的罪魁禍首,全部落了個死無全屍、剁成肉泥的悽慘下場,故而當時在冤句派觀水台那邊,就連切韻這種性格詭譎的舊王座大妖,都要稱呼她一聲「小姑奶奶」,求她別濫殺了。
當然不是切韻心慈手軟,而是那些女子練氣士的麵皮,是他的心頭好,喜好收藏之物。
少女便保證只是砍下女子的腦袋,留給切韻前輩。至於那些男子修士,就讓切韻別管了。
她雖然佩刀,也一貫以刀殺人,並且手段極其殘忍狠辣,可她卻是一名隱藏身份的劍修,本命飛劍名為「厲鬼」,能夠汲取仇恨和怨氣等情緒,故而殺人就是煉劍。可惜飛劍的本命神通未能涵蓋「驚懼」,不然她早就是上五境了,說不定都有望躋身仙人。
一旁那個體態婀娜的年輕女子,趕忙打圓場道:「別吵了,我們仨如今少了誰都是死路一條,何必慪氣呢。」
只是說到這裡,她就忍不住抱怨道:「悔不當初,悔青腸子嘍,是該學那年輕隱官見好就收的。青壤,怨你。」
男人笑了笑,「受不了貪慾作祟,是道心不夠堅定,再來怪別人更是道心有虧,如此這般不濟事,還怎麼躋身上五境。」
對很多蠻荒妖族修士而言,道號什麼的,都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反正愛怎麼取就怎麼取,也沒誰管,就變得不稀罕了。
女修叫仙藻,出自廣寒城雪霜部,廣寒城是大妖緋妃三座宗門之一,論輩分,仙藻可以喊緋妃一聲太上祖師爺,只是她哪敢。
女子自怨自艾道:「唉,以前還想著與姐姐一起給雨四公子暖被窩呢。」
姐姐銀粟,在柳條部當差,已經跟著緋妃返回蠻荒天下了,運道好得很吶,說不定過幾年就是廣寒城的城主了。
不過仰止那個老婆姨,在海上被重返浩然的柳七阻攔,再被文廟抓去關押起來,她還是很幸災樂禍的。
少女譏笑道:「兩個連百劍仙都沒入內的廢物,雨四瞧得上眼就是怪事了。」
仙藻哀嘆不已,說道:「窩裡橫有啥子意思嘛。」
她伸手攢起一團火焰,放入嘴裡細細嚼著,竟然真有咯吱作響的動靜,沉默許久,她憂愁不已,問了個問題,「我們主動招惹那個年輕隱官,真不是找死嗎?」
少女淡然道:「那就小心再小心些,只是噁心噁心他,別瞧見他,一旦跟他面對面,我們幾個加一起,十條命都不夠他殺的。」
仙藻使勁點頭,昔年在劍氣長城之下,托月山大祖的得意弟子離真,是怎麼死的?
還有後來整座甲申帳的劍修,精心設伏圍殺陳平安一人,結果如何,蠻荒天下皆知。
好像當時連斐然都出手了。
狗日的讀書人,真是城府深重,有心算計起來比那種一肚子壞水的傢伙都陰險。
男人笑道:「富貴險中求,只要我們幾個能夠活著返回家鄉,就會有一樁潑天富貴等著我們去領賞了。」
少女默不作聲,將痛飲鮮血的短刀放回鞘內。
涉險行事,留在桐葉洲,是一個正確選擇。一洲之地,山河破碎,怨氣滔天。
但是前不久,不知為何天時有變,導致她坐享其成的煉劍之路,效果大打折扣,這讓她在十年之內躋身玉璞境,從定局變成了
實在不行……她瞥了眼兩位這些年並肩作戰共進退的傢伙。
男子嗤笑一聲,「殺得掉我?高一境了不起?」
他再抬了抬下巴,「她好像也不好殺吧。」
像那仙藻,曾經與雨四當面說一句「殺得乏了」,可不是什麼邀功之語。
沒點真本事,活不到今天。
一洲搜山,不是鬧著玩的。尤其是那些心懷鬼胎的別洲修士,尤其不遺餘力。
仙藻好奇問道:「青壤,你的傳道人到底是誰?」
男子笑道:「寒士英雄不問出處,草野豪傑無需靠山。」
少女說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年輕隱官怎麼可以做到刻字一事的。更無法想像,百年幾百年後的他,境界又是如何。」
就在仙藻滿臉笑意想要調侃一句,在她剛剛說出一個陳字、尚未說出平安之際,男子閃電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腦袋按在牆壁上。
少女看也不看,只是點頭道:「活該。」
蠻荒天下。
一雙師姐師弟,走在荒無人煙的夜路上,作為師弟的周清高,在與師姐流白詢問一些關於師尊如何授業的過往事跡。
暫時失去了天干之一的女修春宵,換一個補缺就是了,其實問題不大。春宵若是被關押起來卻始終身在蠻荒,才是問題。
不知為何,鄭居中並沒有攔阻弟子顧璨將她帶去浩然天下。
而他們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跟著一個相貌英俊、笑容溫和的中年劍修。
正是周密謀劃多年、故意留給蠻荒天下的一記後手。
才讓如今蠻荒大地之上,多出了一個「半真半假」的劍修宗垣。
宗垣,董三更,一前一後,都曾是劍氣長城最有希望跟隨老大劍仙躋身十四境的劍修。
萬年以來,劍氣長城戰死的劍仙,一個跟著一個,但是能夠被後世劍修時常提起的先人,宗垣第一。
流白下意識低頭搓手呵氣,緩緩道:「當年先生就帶著我們走過這裡,如果沒有記錯,再往前走十幾里,就會遇到一個村落。」
周清高問道:「有門道嗎?」
流白搖搖頭,「沒有學問,是一處很尋常的風景。但是我們幾個都察覺到當年刻意收起境界修為的先生,倍感驚喜。聽大師兄綬臣說過,當時先生臉上的喜悅之情,可能比起先生當年替蠻荒天下創造出那種總計六萬多個文字的『水雲文』,都要更高興。」
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被視為天下學海,學問一事上的托月山。
廣收門徒,有教無類。
而且周密對每一位弟子都悉心栽培,只說每一位身為劍修的年輕弟子,無一例外,都在後來的托月山百劍仙種子之列。
甲申帳木屐,這位關門弟子,是唯一的例外。
王座大妖白瑩曾經詢問高居第二王座的周密,只是那會兒的白瑩,自己是誰,並不自知。
所以白瑩並不知道,他與周密的問答,其實屬於一場自問自答。
「周先生是想要當咱們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不夠。」
流白抬頭看天。
跟隨師尊周密一同登天離去的,都是劍修,采瀅,同玄,桐蔭,魚藻等,他們都屬於文海周密弟子當中的年輕一輩。
留在人間的,首徒綬臣,女子劍修流白,還有關門弟子周清高,曾經的甲申帳木屐。
按照最早先生訂立的門規,所有「有名無姓」的親傳弟子,都需要等到攻破劍氣長城之後,他們才能自行挑選一個姓氏。
而在綬臣和周清高之間,其實周密還有一大批可以稱為登堂入室的親傳弟子,或顯或隱,至於到底有幾人,大概無人知曉了。
周清高和師兄綬臣、師姐流白,都沒想著聚攏、找出所有同門,既然先生有意為之,他們就沒必要畫蛇添足了。
行走在夜幕里,他們腳下猶有一些土埂泥壟的痕跡,遠處星星點點起伏不定的微光,分不清是墳冢磷火還是遊蕩的螢火蟲。
文海周密,曾經帶著綬臣、流白在內的這撥嫡傳弟子,在最終決定正式開啟那場戰事之前,曾經一起負笈遊學蠻荒大地。
流白輕聲道:「當年先生瞧見那處光亮後,率先腳步匆匆向前,終於離著近了,手持竹杖的先生興之所至,臨時起意,作了一篇詩,夜深歸客依筇行,冷燐依螢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徑滑,竹窗斜漏補衣燈。詩無名,也無序文,以斷開的「夜」與「歸」二字組詞,既是詩文開篇,又統攝全篇。其實意思再淺顯不過了,但是我們這些學生弟子,就只是聽著,都沒敢多問一個字。」
先生當年手中那種竹杖是實心的,撇開修道之人不談,老者平地可以作為拐杖,猶有心力登山就是行山手杖。
「我們哪怕待在先生身邊多年,但是連同師兄綬臣在內,我們始終不知道先生內心深處,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會不會傷心。」
身後那個「宗垣」終於開口說話,微笑道:「故作文人雅士的無病呻吟罷了,他一貫擅長假託客鄉游士、收攏閨怨詞篇以寓放臣逐子之憂。」
「歸根結底,是周密大恨這人間,更對不如他聰明的一切蠢人蠢事倍感噁心。故而不要覺得是他的學生就沾沾自喜,只是你們先生隱藏得好。」
「他只對自己抱有氣若遊絲的渺茫希望,對自己之外的天地間所有人事皆是失望透頂,故而心生絕望。」
「周密要單憑一己之力換了人間,第一關,就是如何成功登天,第二關,就是他該如何與三教祖師對峙。估計第三關,會是如何重返人間再登天。」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
來時路上,因為有老瞎子的拖拽渡船,謝狗故意站在船頭,張大嘴巴,哇哇叫著。
原本已經與謝姑娘很熟絡的狐魅韋太真,她打定主意要與謝狗保持距離。
路過雨龍宗的時候,謝狗就這麼含糊不清通報一聲,自稱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自家山主近期會來此作客,諸位仙子記得備好仙釀……哇哇哇……
謝狗蹲在最高山的崖畔,雙手插袖耷拉著腦袋,她身後就是破茅屋幾棟,老瞎子混得慘兮兮啦,空有地盤,半點不曉得享受。
韋太真畢竟不清楚蠻荒風土,只覺得這邊群山綿延,氣象很大,她卻不清楚,這兒就是從蠻荒硬生生割走一大片的十萬大山。
老瞎子站在貂帽少女身邊,問道:「怎麼跑去浩然晃蕩了?」
謝狗說道:「男女情愛一道,你就是個門外漢,連個屁都不懂,跟你說個錘子。」
老瞎子說道:「不就是一廂情願孤枕難眠嘛。」
謝狗呸了一聲,「不懂裝懂淨扯淡。」
兩頰凹陷皮包骨頭一般的老瞎子扯了扯嘴角。
謝狗稍稍視線偏移,看了看那雙草鞋裡邊的乾枯腳趾,收回視線,唏噓不已,「之祠,你到底咋個想的嘛,故意折騰出這麼一副骨瘦如柴的德行,遙想當年,說句良心話,如果只論長相,陳清都他們幾個,給你提鞋都不配。嗯,如今倒是有個人,比你當年容貌氣態,都要更勝一籌。」
老瞎子笑道:「哦?那麼不去賣屁股真是可惜了。」
謝狗啊啊啊尖叫出聲,抬頭瞪眼道:「老瞎子,警告你啊,別再跟一個黃花大閨女說這些有的沒的。」
「遠古多少豪傑都被一個情字誤修行。」
老瞎子雙手背後,難得有些感嘆語氣,「如今竟然連劍修白景都不能例外了。」
謝狗以心聲問道:「我當真沒有機會,面對面會一會那個周密啦?」
老瞎子沉默片刻,「萬年一兩齣的人物,也不是說見就能見的。」
謝狗問道:「那個宗垣怎麼算?」
老瞎子說道:「只保留粹然劍心,人已非人,把他當做一把劍更恰當些,跟那四把仙劍皆可道化為人,不全是,有點類似。」
謝狗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之祠,別愣著了,拿點酒水來待客啊。」
老瞎子笑呵呵,伸出一隻幾無血肉的乾枯胳膊,就要去解開褲襠繩子。
酒水沒有,尿喝不喝?
謝狗罵了句三字經,沒好氣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境界高就是了不起,你等著,下次問劍不削平幾萬座山頭,老娘就跟你姓。」
老瞎子嗤笑道:「就憑你也想躋身十四境?你白景要能成,我就把褲襠里這條玩意兒剁下來給你泡酒喝。」
謝狗站起身,再沒有半點隨意神色,神色肅穆道:「怎麼說?只差半步就能過門檻的,怎就不能躋身十四境了?」
老瞎子說道:「修道之人,誰不是在竊取天道,有人偷盜,手段不夠,心性不足,就成了飛升境,有人強盜,心高膽大,就叫十四境。」
謝狗皺眉道:「盡扯些虛的,這些空道理,萬年之前老娘就想明白了的,勞煩之祠道友說幾句正事?!」
老瞎子說道:「那麼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也是十四境修士的題中之義。你是我見過資質最好的十人之一,與後世劍修宗垣、白也是一個水準的道士,恰恰是因為這種頭等天材的還債,宗垣的生與死都在劍氣長城了,白也未能成為純粹劍修,而你白景,當年分刮天下,你就與蠻荒沾了邊,之後就又被白澤趕去睡覺了,如果不是白澤這麼做,你肯定早就身死道消了,也不對,不會太早,會遇見周密,要知道他那麼多年來,走遍蠻荒,謀劃之餘,其實一直在尋覓人間最佳的一副劍修身軀,不找你找誰,所以白澤不管是預料到了,還是無心之舉,結果就是白澤在救你。」
謝狗疑惑道:「這跟我現在無法跨出一步有個卵關係?」
老瞎子嘆了口氣,「所以說一個道士資質太好、修行登頂太順遂也不好,都是要還債的,白景的還債,就是在這半步之上。」
謝狗問道:「小陌呢?」
一雙道侶萬年才修成正果同被眠的苦命鴛鴦,總得有一個是十四境純粹劍修嘛。
北俱蘆洲某本志怪小說上邊不就寫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跟小陌這都十幾個千年了。
老瞎子一時語噎,約莫是被這娘們給噁心壞了,喉嚨微動,吐了口濃痰在地上,就那麼雙手負後走了。
好徒兒在屋內弄了個火鍋,老瞎子跨過門檻,隨口問道:「要不要搞點狗肉當鍋底。」
只要弟子點個頭,他就把那個在浩然天下好像很是威風八面的嫩道人從桐葉洲抓過來。
李槐打了個激靈,大罵道:「倒灶了,一下子胃口全無!」
老瞎子改口說道:「想吃什麼別的山水野味?」
李槐說道:「不用不用,我都有備好食材了,十幾樣呢,嘗個鮮,夠吃了。」
天曉得這大半個師父會不會隨手抓頭妖族過來切肉開涮。
老瞎子點點頭,坐在長凳上,拿起筷子一戳桌面,「開伙。」
李槐朝門外喊道:「謝姑娘,開伙了,一起吃頓火鍋?」
謝狗只是坐在崖畔,背對著茅屋,伸出手晃了晃,示意你們吃你們的。
韋太真細嚼慢咽,發現自家公子和那個老前輩都蹲在長凳上。
李槐含糊不清問了一句,「老瞎子,陳平安說他如今是元嬰境,你們這些修道之人的跌境一事,是不是很可怕啊?」
老瞎子說道:「一般來說跌境並不可怕,比如飛升境接連跌兩境都不算什麼,元嬰一路跌到洞府都沒什麼,相對而言,玉璞跌境到元嬰比較可怕,但是對於那個小子來說,不算什麼,可能他的那個升境過程很可怕。」
老瞎子曾經親眼見過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輕人,在城頭那邊成天閒著沒事做,就是在那邊結了金丹再碎金丹鬧著玩。
韋太真越聽越迷糊。
李槐直截了當說道:「你就說陳平安還能不能、什麼時候重返上五境得了。」
老瞎子嚼著一片銅鍋涮肉,點頭說道:「好吃。」
李槐見問不出什麼,就只得給老瞎子夾了一塊肉。
老瞎子以心聲說道:「李槐,當年在你家鄉那邊,你其實是有機會的,並且留到最後的機會很大,至於馬苦玄,劉羨陽,顧璨,宋集薪,他們這撥,只是相對扎眼的,其實優勢一直不算太大,畢竟都不曾真正接近那半個一的高度,倒是那幾個如今看似泯然眾矣的庸碌之輩,比如差點打死劉羨陽那個盧氏子弟,在山中第二個瞧見那娘娘腔的男子,還有幾個身份卑賤的福祿街、桃葉巷婢女雜役,他們當年都是有不小機會的。」
別忘了被老瞎子自己挖掉的兩顆眼珠子。
李槐笑了笑,漫不經心道:「自己走的路,然後回頭看道上都是美好事,既然如此,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我覺得現在就很好,再讓我重走一回,我都得可勁兒走遠路,生怕走錯一步。」
好,不愧是我的開山弟子和關門弟子!跟某人就是不一樣,那傢伙,約莫是在幾千年後吧,終於境界不低了,心有不甘,就變著法子花空心思,不惜重走光陰長河幾百趟,依舊贏不過一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其餘約莫有三十次,都是他早早打死了陳平安,結果依舊贏不過另外的人,何況還有更多情況,以有心算無心,卻依舊都是他被那個生性謹慎的泥瓶巷少年反手打死。
之所以知曉這些內幕,不是因為老瞎子是十四境,跟這個有關係,但是關係不大。
曾經有一隻野貓,蹲在藥鋪後院的那條板凳上,因為楊老頭的法外開恩,故而在它眼中,能夠瞧見一口天井,如一隻大香爐。
四水歸堂的天井香爐內,插滿了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的燃燒香火。
老瞎子點頭道:「好徒兒。吃完火鍋,我傳你幾門上乘劍術拳法,不用如何學,你只需聽了記住就能成事……」
「打住!再這麼聊天,我可就不念師徒情誼了,老瞎子你下桌吃去!」
「行吧,天大地大,吃飽最大。」
「老瞎子,我帶酒了,咱倆咪兩口?」
「這敢情好。」
老瞎子抿了一口酒水,轉頭望向外邊,估摸著要下一場萬年未有的滂沱大雨了吧。
記得離著貂帽少女,那個白景不遠處,曾經有個來自浩然天下的落魄讀書人,就站在那邊,像個傻子一般,在那兒自言自語。
「年輕氣盛,銳不可當,遍覽群書,過目不忘,發誓要道古今學人詩家未能道者,堅決不給後人放出一頭地。」
「問什麼鬼神呢,從今往後,人間事問我一人即可。」
「決定了,為人思慮周全,行事手段縝密,就叫周密好了。」
四處歸墟通道,天目,黥跡,神鄉,日墜。文廟再打造出三座仙家渡口,秉燭,走馬,地脈。
相對而言,三座渡口位於靠近劍氣長城遺址的蠻荒最北方,四處銜接浩然、蠻荒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位於更南方的蠻荒腹地。
其中神鄉,有符籙於玄,大端王朝國師裴杯,趴地峰火龍真人和白裳在此駐守,白裳因為需要閉關,返回了北俱蘆洲。
再加上合道星河的於玄需要坐鎮天外,所以此地,陸陸續續增添了一撥浩然頂尖戰力,其中就有風雪廟劍仙魏晉。名氣不顯的,還有道號「正形」的不知名道士王屋,跟寶瓶洲天君曹溶、金甲洲劍仙徐獬一般無二,他們都是在戰後才橫空出世,以實打實的劍術、道法驚駭世人。只說那年輕劍仙徐獬,就有了個綽號是「徐君」,這就與姓氏加個「子」字後綴無異了。
而魏晉得到了一部老大劍仙親手贈送的劍譜,編撰此書之人,是宗垣。
不過即便如此,魏晉依舊是時隔多年,重返城頭,才繼承了宗垣的四條劍意,正是書上明明白白記載脈絡卻讓魏晉百思不得其解的劍道。
在一處臨時搭建的簡素茅屋內,身為鄭居中大弟子的劍仙傅噤,親自來此,邀請魏晉擔任他那座白帝城下宗的首席供奉。
魏晉當然明確拒絕了此事。
雖然早在預料之中,傅噤還是有些惋惜,抬起白碗,悶了一口酒,仰頭一飲而盡。
他前不久剛剛說服桐葉洲止境武夫吳殳,擔任首席客卿。
傅噤有強迫症,準備在一座宗門之內,同時匯集諸子百家練氣士。
魏晉微笑道:「喝酒就喝酒,可別摔碗,是我好不容易才親手燒造出來的白瓷碗。」
傅噤笑道:「只好去找那位備選劍修了。」
魏晉問道:「是那位劍仙徐君?」
傅噤點頭道:「因為你我,還有徐獬,都很年輕,不止是說年紀不大。」
魏晉笑道:「可以理解。」
傅噤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魏晉,如果你心中有一份假想敵的名單,最不願意與之為敵的,有哪些?」
魏晉搖搖頭,無奈道:「沒這種事。」
傅噤依舊不依不饒道:「說說看,就當下酒菜了。」
魏晉說道:「你先說說看?」
「我心中只有師父一人,打死自己都不敢與之為敵。」
傅噤抬起酒碗,一口悶掉,說道:「一個換一個,現在輪到你了。」
魏晉黯然神傷,喝了一碗酒水。
傅噤氣笑道:「她不算!」
真是奇了怪哉,你魏晉當真就如此痴情種嗎?!連那根明知屬於他人編排的紅繩都不捨得斬斷?
魏晉默不作聲。
傅噤倒滿了一碗酒,只得再報出一個人的名字,又是一口喝完酒水,「武夫曹慈。」
魏晉點點頭,「我也是。」
傅噤拿著空碗重重一敲桌面,「勞煩魏劍仙稍微拿出一點誠意!」
魏晉伸手指了指北邊。
傅噤微笑道:「魏大劍仙,跟我打啞謎呢?」
魏晉晃了晃酒碗,沉聲道:「離開劍氣長城避暑行宮、又不在落魄山上的陳平安。」
傅噤有些訝異,思量片刻,起身道:「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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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山下水雲天,夢裡夢外主客身。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若無坐標,四方八面,古往今來,我在其中,如何確立?
陳平安有點理解陸沉和鄭居中的心態了,準確說來是切身體會,而非局外人的惺惺相惜。
所以與柳赤誠言語一句,「風雨茫茫,吾友珍重」,既是說給兩位前路道友的,也是說給陳平安自己。
顧璨問道:「怎麼回事?」
修道之人少有夢寐才對。
陳平安說道:「方才在山上,本想竹樓小憩,不料做了個怪夢。」
劉羨陽笑道:「什麼夢境,怎麼個古怪法子,說道說道。」
若真是那鬼打牆的處境,反倒好說了,擅長「解夢」的劉羨陽可以去陳平安夢中一觀。
陳平安仔細回想一番,揉了揉眉心,輕聲道:「迷迷糊糊的,已經記不得夢的開頭了,其實斷斷續續的,偶爾會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是鬼壓床一般,就是醒不過來,甚至就連醒過來的意念都不強烈,期間用過幾次自行壓勝夢魘的手段,都不太管用,但是沒什麼後遺症,藕斷絲連的夢境就一直更換和延續下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突然聽到你的喊聲而驚醒,相信夢境會持續很久。現在我還能記起的第一場夢境畫面,是小時候在外玩鬧結束,暮色里回到家裡,見著了爹娘,但是那個家,卻不是泥瓶巷祖宅這裡,具體是哪條小巷也說不上,然後在地上撿到了一把好像是自己丟失的鑰匙,夢境就隨之自行更換到了下一場,路上見到了許多過世的老街坊,整個家鄉小鎮的格局都變了,現在想來,那些對話,畫面,都是與真相出入很大的謬誤,混淆不清的,在鄰近街巷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家裡,吃了頓飯,顧璨也跟我同桌,一出門走過幾條巷弄,在某條小巷裡,下了一場大雨,我被人掐住了脖子,再後來就憑空到了一個新家,有幾層樓高,不知怎麼是在桃葉巷,因為透過窗戶往外看,可以看到街上的桃花,然後我就坐在了輪椅上,推輪椅的,是一個讓我心生恐怖的怪人,我始終無法轉頭,沒有看見他,卻又知道他身材高大,之後我試圖逃跑,宅子又一變,自然是不合理的,因為出現了一口天井,夢境中卻不會深思,我從天井躍下,如同墜崖,等我到了樓下,結果發現四面八方,一間房子,不管從哪個方向望去,怎麼看都是一模一樣的,抬頭和平視,上下和四方,都組成了一種同樣的房屋格局,所以哪裡有出路可言。之後就夢見了你,劉羨陽,夢到了我們一起在燒造瓷器的窯口,看到了那個娘娘腔,坐在燈下剪紅紙,他將剪刀遞給我,我依稀知道自己當時已經是二十多歲了,就問他墳頭在哪裡,他竟然也回答了,說葬在了離著小鎮最近的小山頭那邊,還感謝我去看過他好幾次。再後來,景象就更亂了。」
劉羨陽問道:「在這期間,有夢見齊先生和寧姑娘嗎?」
陳平安搖搖頭,「從頭到尾都沒有。」
劉羨陽點點頭,「這就對了,在你內心深處,他們雖然至關重要,但依舊不屬於『鑰匙』一般的角色,並非是解夢的關鍵,只因為在你看來,你跟他們的相逢,都屬於那種年幼時自己想都不敢想像的美夢成真,其實並不牢靠。還好,至少我可以確定,你是真的在做夢,而不是被誰算計了。」
劉羨陽緩緩道:「你在冥冥之中,不管是自知還是未知,都在試圖拆解、消化自己的全部人生,重新拼湊出一個新的故事,故而這場『做夢』就是『做夢』,身為造夢主,置身於自己編織的夢境中,這就是這場怪夢的『古』與『怪』所在,過往之事,即是作古,仿佛重新走一遍嶄新人生路程,就是怪。」
就在此時,顧璨突然問道:「你怎麼確定自己不是還在夢中?」
陳平安點頭道:「是啊。肯定還在做夢,否則為何會來見你們。哪怕你們是如此趨於真相了,可惜我還是做夢。」
當陳平安說出這句話,劉羨陽的面容就變成了陳平安,顧璨亦是,在這之後,又有異象橫生。
一個少年模樣的劉羨陽變成了一具屍體,躺在泥瓶巷內。剛剛被人打死,故而是鮮活的,滿身血污的。
身邊的顧璨,變成了他在書簡湖時候的模樣,同樣是一具屍體,卻是乾癟的陳舊的,像是被人親手打死再被收屍回鄉,擺放在這裡,屍坐於長凳而已。
現身泥瓶巷的劉羨陽會說什麼話,見著了陳平安之後,連同劉羨陽會生發什麼念頭,都是陳平安的一場鋪墊和預想。
就像顧璨將那瓜子殼故意丟入宋集薪院子當中,何嘗不是陳平安編寫的故事當中的一個細節。
「當初在劍氣長城的半截城頭,周密曾說我之所以能夠保留希望,只是因為我始終不曾真正體會過絕望,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證明。若有萬一,就得未雨綢繆。所以在這個夢裡的陳平安,用了足足八十個長長短短的、既無限趨於真相又想入非非的夢境,製造了三十萬六千多個山水、建築、人事場景,把一切到達言語文字和想像力邊界的事情,曾經陳平安不會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聖賢的,至人的,將功補過的。惡的,偽善的,荒唐的,淫-欲的,暴虐的,陰險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睜睜看著一切不幸發生,或主動為惡,睚眥必報,甚至是在道路上見人殺人,不留活口,死氣沉沉的落魄山,走幾步就是作古的屍體,整座家鄉小鎮的有靈眾生,都被我屠戮殆盡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無力改變和補救的,也有我念頭作祟,撕破偽善面具,故意將那私慾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濫殺身邊親近人一手促成的慘劇,既有毫無徵兆的天災人禍,又有我讓我故意為之,七情顛倒,六欲橫行,將那桐葉洲的每一種禮樂崩壞,奸-淫擄掠,橫行無忌,道德仁義一敗塗地,人間所謂美事幸運事,口舌之欲,學而優則仕成就殷實之家,耕讀傳家,或豪強一方,為富不仁,三妻四妾齊人之福,殺皇帝當皇帝,三宮六院嬪妃無數,或躋身十四境劍修,隻身仗劍殺穿整座寶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純粹自由,好與壞,善與惡,修道純粹隨心所欲,搖擺不定行走在兩個極端中間,四種情況的人生百態,都嘗試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數遍。更換二十七種身份,讓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謀朝篡位坐上龍椅的武將,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師,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鄉野村婦,雲遊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過或奮發或庸碌或慘澹一生。心死如灰、當場道心崩碎或是氣急身亡的好人陳平安,三十有五,從惡如崩、最終逃無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宮的惡人陳平安,臨了一場竹籃打水一場空,四十有六。其餘悉數形神枯槁,行屍走肉,孤魂野鬼遊蕩在迷宮內,尋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脫。」
「那個坐在輪椅上不自由的陳平安,我不敢回頭看的高大怪人,原來就是我自己。」
「好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覷了心魔。錯了!我才是心魔啊,陳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這座迷宮,原來沒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撿起了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把心關鎖。
下一刻,場景畫面倏忽變幻。
這個「陳平安」置身於白霧茫茫中,環顧四周過後,忍不住跳腳罵道:「崔瀺這個王八蛋,教你什麼不好,偏要教你搞壞自己的道心就沒有別人可以搞死你,你這個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賤種,狗賊,更是不學好,道德圓滿的至人也做了,惡貫滿盈的亂臣賊子也做了,憊懶不求上進的富家翁也當了,還不滿意,非要來一場正法全毀的末世、再由你這個萬年一出的聖人現世才滿意嗎?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無法無天,膽敢姓規名矩?!你配嗎?陳平安,你但凡有點良心,就要趕緊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殺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謾罵不休,不痛不癢,自然是毫無用處的。有意思的話再有意思,沒有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他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化外天魔。
它這種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屬於廢棄殘次品。
只因為它還夾雜著一絲一縷的人性。
還有幾個同病相憐的「道友」,一位是陳平安揣摩出來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間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陳平安。
即將問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宮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間武運徹底打散天下靈氣,親手造就出一個沒有練氣士的嶄新世道。
一個是以劍修為主、百家學問為輔同時行走兩條大道、最終躋身十四境的練氣士,雖然作惡多端,無法無天,但是道心之純粹,是一種堪稱最為理想的杳冥狀態了,練氣士陳平安,以大自由橫行於再無十五境修行坐鎮的數座天下。
剛剛反殺女冠吾洲,用鳩占鵲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門遠古鑄造法。這條迷宮出口道路,是憑此躋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遠古天庭遺址,重新布置人間。
還有一個既非練氣士也不是武夫的遲暮老人,守著一畝三分地,讀過書當過官,年老了就歸隱山林,含飴弄孫,閒暇時校書。
最後一個是「吃掉陳平安」的周密、周密再被反客為主的陳平安,遠離人間,遙遙凝視著人間的所有悲歡離合,看著所有熟悉的親朋好友,結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獨自守著遠古天庭遺址,一如當年,獨立劍氣長城的城頭,只是這次是長達一萬年。
這處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陳平安」罵累了,重重嘆息一聲,並無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軀,此刻眼中所見,卻可以同時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聖先師帶著後來的文廟十哲、七十二賢的三千遠古書生,浩浩蕩蕩遊學人間。
一方是宛如佛國某座法壇,佛門龍象,高僧大德,金身羅漢,層層疊疊,漸漸高去,最終是四尊菩薩法相巍峨,以及更高處頂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內,不計其數的道士仙君如青鶴群立,數百靈官矗立青雲端,環繞拱衛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陳平安」,面帶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還是法相,雙指併攏,豎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螻蟻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顛倒,心魔高如人間所有山嶽疊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間小若塵埃,變成心魔陳平安居高臨下。
那個雙指併攏的青衫虛相陳平安,抬起頭,微笑說出二字,雷聲大作,口含天憲,言出法隨,「外道。」
餘音裊裊,響徹天地間,好像接連不斷說出了「外道」二字數以百萬計。
這尊心魔當場崩碎,化作塵埃一般,散入位於迷宮中央的「戰場遺址」,匯入無數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積成山,築造京觀。夢境總計才是八十個,但是「同一個陳平安」卻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萬次。
一個雙眼粹然金色的陳平安坐在白骨京觀之巔,搖搖頭,看來不太滿意現在的成果,進展過於緩慢了,自言自語道:「看來我們得更換一條底層脈絡才行了。」
親手布置的第六層「迷宮」,心境景象不可謂不複雜,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九個符籙分身的所見所聞越來越豐富,身為竹樓總閱官的不斷補充這部書本內容,當下已經「成形」的身外人,已經有三十餘萬,稍具雛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兩千多個。
殺心中賊,就是一場場自殺,殺來殺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陳平安」,以及兜兜轉轉不得離開迷宮的自己。
一襲青衫憑空飄然現身,雙手縮在袖中,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實陳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嗎?」
面對元嬰境瓶頸,面對心魔,修道之人是沒有「天才」一說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寧姚,符籙於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舊輕鬆蹚水而過。
陳平安就只能……勤能補拙。
於玄當時在山頂那邊,覺得這是一句陳道友的玩笑話。
如果老真人能夠親眼目睹這片遍地屍骨的戰場遺址,興許就會感嘆一句陳道友所言不虛、確實以誠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陳平安自嘲道:「差不多點就得了,老規矩,見好就收。純粹武夫在此練拳何止數千萬拳,劍修在此演練劍術、推衍劍道何止一萬年,就連那些符籙在內亂七八糟的手段,都學得差不多了,方才這頭心魔的腦子,已經屬於幾萬個我們裡邊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宮邊界所在,就是言語和思想的邊界。可惜。」
可惜,九個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書,尤其是那個有意讓念頭生發、不拘束心猿意馬的練氣士分身,舉動形若「開天闢地」。
故而每一個當下的「陳平安」,永遠無法觸及邊界。
光陰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計,所以這座沒有出口的迷宮牢籠,只要陳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躋身上五境,就是……無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內,所有陳平安悟得的劍術、拳法和符籙等一切神通術法,都是空中閣樓和鏡花水月,憑此帶來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歸還給虛無,甚至就連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態都帶不走。不過可惜歸可惜,並非沒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陳平安所謂的可惜,只是一種大打折扣,嫌棄耕耘和收穫太不成回報,只說將某些拳招查漏補缺、反覆演練至爐火純青境地,又比如畫符一道,所有陳平安以往只能說是會畫、能夠畫成的數十種符籙,都可謂到達一種化境的極致了,甚至還創造了十幾種天馬行空的大符,只要將來陳平安收回所有分身,開始著手「真正」繪製這些推演而出的符籙,哪怕只有一種符籙是可行的,最終成功被陳平安繪製出來,就都是賺。
青衫陳平安問道:「就不能一步跨過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陳平安譏笑道:「做夢自然是可以做夢的。」
長久沉默,天地寂靜。
他問道:「顧璨當真看出我們的不對勁了?」
他說道:「看出來了,但是他對我有信心。」
「我覺得我們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覺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願反覆記起的此間過往,就一一變成了「遺忘」,成了加固禁錮神性之「我」的牢獄柵欄。
「那你就別來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試圖反客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終下場如何,我們都很清楚了。」
他笑著望向一處,那是迷宮最後一把鑰匙所在,景象是家鄉那條泥瓶巷,一個背著籮筐的孩子,一個長大後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邊,巷外視線昏暗,可能是黃昏過後,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陳平安那邊,可以看見巷外的景象,偶爾電閃雷鳴,大雨滂沱,道路泥濘,偶爾漫天風雪,積雪皚皚,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陳平安說道:「那就聽你的,見好就收。」
先前無數條火龍遊蕩於舊驪珠洞天境內,這份異象之所以會被「劉羨陽出聲道破」,就在於陳平安覺得不該止步於玉璞境。
而那些氣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陳平安曾經的足跡所至。
他如釋重負,打著哈欠說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爭取玉璞境瓶頸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結果只是破開元嬰瓶頸,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就再打造幾個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隱官身份叛出劍氣長城,與斐然和蕭愻碰頭,開始一段蠻荒故事。」
他苦著臉說道:「其餘幾個,我都有數了。欺師滅祖這個,需不需要大舉反攻浩然,如果需要,這可是一本大部頭書籍了!」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好。對了,再加一個,方才那個自己的解夢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夢境好了,你記得在地上故意給他預留幾把鑰匙就是了,若是錯過了,你看著辦,終究得讓他記起來。至於他以為的最終迷宮出口處,景象……就這麼設置,夢裡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輕,至於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莊……都太馬虎了些,周莊?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莊周好了,莊周得見蝴蝶身的莊子,大哭一場,窮途末路,才知依舊是夢中夢。」
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個想法不錯,比較新穎了,可行可行!」
陳平安提醒道:「玉宣國京城內的那本書,你再在那些細節上琢磨琢磨,他們結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後,好像篇幅還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說這個?!」
陳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說『你』就證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實陳平安是故意這麼說的,他知道,陳平安也知道他知道,雙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間層層疊疊無數個自己,百萬千萬個念頭反反覆覆,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陳平安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沒有絲毫的志得意滿,反而心事重重,確實是被境界太低、不夠有錢給拖累了啊。
只見破開層層迷障過後,自己的心相內,天地中央,好像矗立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古樹,大概可以視為一棵道樹。
比如一根位置較低分叉出去的主幹樹枝,命名為「山」,就分出了岳、峰、嶺、等眾多支脈,然後各有延伸、分叉出去的更細樹枝支脈,而最終在最外端呈現出來的景象,就是數座天下的所有陳平安見過走過聽過的有名之山、無名之山脈峰嶺。
又例如人,分出兩根樹枝,修道之士與凡俗夫子,前者又分出人身、鬼物、山水神祇三條支脈,在接近末端的枝葉上邊,例如人身練氣士這條枝幹上,就有諸子百家,然後每一條脈絡,所開花所結果,就是不同形象的或真實存在、或是陳平安假想拼湊而出的人物。而山下俗子這一大類別中,涵蓋了歷史上所有出現過的身份、職業,最終每一張或是相鄰的數張同結「樹葉」,都是這個行當的人物模樣。
而那種看似最不起眼的纖細樹幹,例如裝飾一枝延伸出來的女子妝容「一欄」,就又有百餘種細分類別,而數以千計的最末端,每一片「樹葉」,都墜著一種栩栩如生的挑心類物件。
好像人間萬物,都在此被分門別類,就在這棵每一顆都在往高處生長的道樹之上,都在此逐漸匯總和趨於完備,種類越來越繁多,細節越來越細節。
這就是陳平安閉關所求的第四層「小千世界」,真正意義之所在。
吃掉越來越多的金精銅錢,打造一條河床越深水面越廣的光陰長河,終究需要「實物」來不斷充實。
他臨了只是輕聲詢問一句,「遣詞造句,不如鍊字。既然如此虔誠,又堪不破空空與無無,可別當和尚去啊。」
陳平安啞然失笑,霎時間眉眼溫柔起來,「一言一行都是在廟燒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頭遁入空門。」
白衣看了眼青衫,忍不住撇撇嘴,心思這麼深沉,還不是廢物一個,都不惑之年了,你牽過幾次手,親過幾次嘴啊?
陳平安抬腳就要踹過去,他乾脆後仰躺在地上裝死算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喃喃道:「辛苦了。」
他抬頭怔怔看著不知是天還是地的那道屏障,微笑道:「難得如此自誇,確實別開生面。」
陳平安一笑置之,「能者多勞,各自努力。」
人間天涯和海角,大道陰陽與幽明,好夢最難留,被雞鳴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頭情緒,才知會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陳平安睜開眼睛,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夜幕已盡,大日將起,大白於天下。
化名陳跡的教書先生,已經走在從鄰居村落住處去往學塾的鄉野路上,突然停步轉頭,身後空無一物,唯有來時道路。
明明是萬里無雲的天晴時分,陳平安手中卻拿著一把油紙傘,略顯孤單走在路上,時不時抬頭,好像等得一場滂沱大雨。
走著走著,果不其然,人間等來了三教祖師一場散道。
天上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