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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還是選擇篆刻那底款「精神一到何事不成」、邊款三千言,我就喜歡刻字數多的,更有挑戰性的。
老觀主好像早就知道是這麼個選擇,隨口問道:「閉關是真閉關,分出三粒心神,分別去了哪裡閒逛?」
陳平安答道:「藉助於老真人的六張符籙,分別去了雨龍宗,北俱蘆洲瓊林宗,桐葉洲中部大瀆,各有所求。」
老觀主笑道:「境界高了,終於開始翻舊賬,跟人算總賬了?還是說如今道侶成了十四境,陳道友便底氣十足,腰杆硬了?如此說來,難怪跟柳閣主相談甚歡,成為了一路人。」
雙方道路,殊途同歸,一個靠師兄,一個靠道侶。
不對,準確說來,是一個只靠師兄,師兄的境界就是師弟的境界。一個既靠道侶,也靠師兄?
既然這麼有本事,怎麼道侶的數量才是一個?為何不與師兄數量相同?
若能果真如此艷福,也算憑本事而為,何必辛苦勤懇修什麼道,一座天下選一位道侶,到哪裡不是橫著走。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好像自從上次老觀主與道祖來過一趟小鎮,老觀主此次做客落魄山,就變得特別針對自己?
沒道理啊,小米粒在山腳那邊待客,那可是咱們右護法的看家本領,必須滴水不漏的。
上次老觀主去過披雲山,魏神遊也是待客經驗極其豐富的,一場場的夜遊宴豈是虛設?
與小陌還是老友,謝狗不得是按照半個弟媳婦身份算的?所以陳山主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
見過道祖的陳靈均?!
由於陳靈均無法言說任何與三教祖師相關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就將青衣小童有可能一併見過老觀主這件事給忽略了。
至今陳平安還記得這傢伙第一次見著阮師傅的場景,實在是……慘不忍睹,不堪回首。(注,180章《恍如神人》)
老觀主看了眼堆在桌上的那些方寸物、咫尺物,些許禁制,無礙法眼,裡邊各色寶物,一覽無餘。
老觀主笑問道:「如此煉物,真成了個兩腳走路的『活寶』,陳大道友是藝高人膽大,嫌吾洲不登門,所以加大押注?要在這條煉物道路的獨木橋上,與前邊的吾洲見真章,爭搶一席之地?」
陳平安說道:「煉物只是輔助手段,不會與吾洲起大道之爭。她如果真要殺人越貨,我也只能自保。」
老觀主一手持磚,再伸手從咫尺物中取出一件齋戒牌,抬頭瞥了眼那尊巍峨法相中已煉之物,其中一處氣府內,早早煉化了一件可以緩慢汲取木屬天地靈氣的樹癭壺,被陳平安擱置在五行本命物所在木宅中,作為輔佐之物,兩者有君臣之別。見此光景,老觀主搖頭笑道:「什麼運道,明明是同時入手的兩樣東西,偏偏選了件都不是法寶品相的靈器,放著這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寶不去煉化,撿了芝麻丟西瓜?還是覺得家大業大,這輩子不愁吃穿了,就鬧著玩呢?」
陳平安看了眼老道士手中的那件齋戒牌,很快重新低頭繼續刻字,一顆道心如古井,不起絲毫漣漪。
好事不怕晚,急什麼。
只等前輩一走,馬上就將其大煉。
當年老真人桓雲幫忙掌眼過,認得那塊虬角雲紋齋戒牌是道家一脈的心齋牌,但是品秩高低,未能如老觀主這般一眼看穿。
老觀主翻轉正面篆刻一個心字的齋戒牌,反面刻著一句佚名古詩,田邊溝渠幽濛朧,門扉日月盪精魄。
半仙兵的品秩,卻承載著仙兵的道意,可讓修道之人,眼見影子,得見本心。
可惜暗藏些許瑕疵,尋常修士得手,如獲至寶,大煉無妨,卻不適合如今一步步有望登頂的陳平安,老觀主想起黑衣小姑娘的待客之道,就不坑陳山主了,便多說了兩句,「此物破碎不全,道意有缺,中煉剛好。不適合大煉作為本命物,小心被化外天魔乘隙而入,壞了一份來之不易的道行基業。」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這塊心齋牌與山巔那座不知名道觀的青磚,材質相仿,大同小異?」
老觀主掂量了一下手中青磚,微笑道:「是大異小同才對,此間玄妙,以後遇見了投緣的山上前輩,一問便知。」
陳平安便不再詢問,見好就收,哪敢與老觀主薅羊毛。
至於這件寶物,得自一位名為黃師的武夫之手,屬於不打不相識吧,好聚好散占了一半。(注,545章《為何敢怒不敢言》)
只是當年分別之後,北俱蘆洲那邊,就再無武夫黃師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大仇得報。
老觀主嘖嘖稱奇,「你煉製這麼多把鏡子做什麼?所占比例有點高。如女子衣飾髮簪,為了好看?」
陳平安老老實實說道:「如前輩所說的小同大異,行走江湖,藝多不壓身,同理,晚輩既然選擇了煉物一道作為輔助,總是手邊有什麼就煉什麼,不敢挑三揀四。」
老觀主沒來由說了句,「那位龍髯小兒,是個不錯的人。」
陳平安點頭道:「龍髯仙君,確有古風。」
道號龍髯的司徒夢鯨,仙人境,如今是桐葉洲小龍湫的山主。
作為桐葉洲小龍湫的上宗,中土大龍湫,只因為缺少一位飛升境修士坐鎮山頭,只能算作二流宗門。
如果只論財力,大龍湫其實可算一流。
練氣士,不管是譜牒修士還是山澤野修,出門遊歷,有幾樣必備之物,不外乎是搜山圖,照妖鏡和破障符等。
這些價廉物美的傢伙什,關鍵時刻真可以保命的。而說到照妖鏡,就一定繞不開大龍湫的鏡工。
天底下照妖鏡主要分為六脈,其中兩脈因為煉製門檻太高,對材質和鏡工境界都很有要求,已經幾近失傳。其餘四脈,龍虎山天師府和飛仙宮各占其一,但是一向只送不賣,故而有價無市。此外大龍湫壟斷了其中一脈的照妖鏡,鏡工鑄造的九種「水鏡」,練氣士手持此類寶鏡,既能辟水,又可壓勝一眾水裔精怪,再加上金甲洲數個勢力共同掌握的「趕山」規矩鏡,共分「山水」,而這兩種山、水寶鏡,更是走煉日、拜月之流練氣士的心頭好。
對於跋山涉水、探幽訪仙的練氣士而言,若能一手規矩鏡,一手大龍湫水鏡,腰間懸龍虎山寶鏡,懷裡再揣一把飛仙宮符鏡,袖子裡還藏著兩把,豈不美哉?!
可這是我想不想的事情嗎?
問題在於我答應,兜里的銀子答應嗎?
像那崔東山出門,就比較喜歡擺闊,滿滿當當,兩隻袖子裡邊,不知到底裝了多少寶貝。
他就專門給自己配置了一整套六把照妖鏡。
陳平安就跟既是得意學生又是下宗之主的崔東山,借了一些寶物。
先生跟學生,上宗跟下宗,談借不談還的。
陳平安停下「刻刀」的休息間隙,猶豫了一下,問道:「前輩知不知道山上有『二十人』一說?」
老觀主笑道:「知道是知道,不說歸不說,屬於一頁不見記載的老黃曆了。這種謎底,跟那三人之一的『盧正醇』,同樣是自解揭秘更有趣些。」
陳平安面無表情,揉了揉手腕。
當初在那艘夜航船上,重返浩然天下的刑官豪素,帶著親傳弟子杜山陰,婢女汲清,見到了陳平安和寧姚。
豪素在那形貌城駐足頗久,而那位年輕城主邵寶卷,更早在條目城現身之後,好像就跟陳平安不太對付。
而那邵寶卷,當然是個化名,不過此人確實是個福澤深厚、有大機緣的練氣士,在那披麻宗壁畫城,陳山主一無所獲,沒有贏得任何一位神女隨侍,邵寶卷不過是走了一趟,便贏得那位掛硯神女的青睞,願意追隨侍奉,之後在那鬼蜮谷,積霄山之巔,取走「雷池」,更是舉手之勞。
反觀某位不辭辛苦的包袱齋,明明是更早發現這樁仙家機緣,也認得那塊歪斜石碑所寫的文字內容,「斗樞院洗劍池」,可惜別說搬走大有來歷的這座雷池,陳平安便是卯足勁也只是挖走幾節金色竹鞭。(注,495章《好人兄》)
豪素下船之前,給了寧姚一個至關重要的內幕,提到了「二十人」。
雖說豪素沒有多說什麼,但是作為一條伏筆的線頭,已經足夠了。
劍氣長城的刑官,夜航船容貌城邵寶卷。這都不是什麼暗示,而是給陳平安的明示了。
後來再加上仙人韓玉樹的「邀請」,更加驗證此事的真偽。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不認為南光照是一位弱飛升的原因所在,確實不是南光照的飛升境太紙糊,而是被一位飛升境劍修躲在幕後,藉助其餘「十九人」給出的消息,南光照等於是被豪素得以暗中研究和針對多年,豪素最終專門為南光照量身打造出一連串的殺手鐧劍術,這要是還不死,南光照何止不是弱飛升,簡直就是龍虎山天師、火龍真人之流的強飛升,甚至是十四境候補了。
桐葉洲,三山福地萬瑤宗宗主,仙人韓玉樹。
那副交給姜尚真的皮囊,已經重新落到陳平安手上。
與此同時,陳平安本想問姜尚真一樁舊事。
姜尚真卻笑著搖頭說為尊者諱,自己畢竟還是一位玉圭宗譜牒修士,怎麼都不該多嘴的。
陳平安便不再多問。
先前在那扶搖洲全椒山,陳平安也問了司徒積玉一些事情。
而老觀主看似離題萬里的一句「司徒夢鯨是個不錯的人」,其實就是在點題。
將司徒夢鯨與大小龍湫做了一場恰到好處的「切割」。
陳平安一邊低頭刻字一邊問道:「鄒子所求,到底何事?」
老觀主思量片刻,約莫覺得這才算是一個值得當局者思考和旁觀者回答的好問題,緩緩道:「局部的搖晃,總體的平衡。後者允許前者,前者服從後者。任何一個環節出了任何紕漏,鄒子都會覺得需要審視和調整。」
陳平安略帶幾分怨氣,問道:「他有強迫症吧?」
老觀主哈哈大笑,「有點。」
如今看遍數座天下,還有一位名副其實的十四境「純粹」劍修嗎?
而正陽山茱萸峰的田婉,她這個鄒子師妹,亂點鴛鴦譜,牽紅線,操控一洲劍道氣運。
劉羨陽,風雷園李摶景,風雪廟魏晉……都是要為北俱蘆洲的劍修白裳「作嫁衣裳」。
北俱蘆洲那邊,還有徐鉉,又牽扯到了瓊林宗和宗主婁藐。
因為劉景龍提醒過陳平安,徐鉉極有可能是瓊林宗的幕後話事人,那麼生意興隆的瓊林宗,就會是劍仙白裳的錢袋子,弟子徐鉉就是代為掌管這隻錢袋子的人。
在北俱蘆洲,但凡是個有錢可賺的地方,就有瓊林宗修士的忙碌身影。
只說那座砥礪山,是一隻公認的聚寶盆,附近那座百泉山則是一棵搖錢樹,府邸連綿、開闢道場極多,最宜觀戰。
雙方上擂台之前,簽訂了生死狀,就往砥礪山走一遭,生死有命。
瓊林宗明里暗裡,大大小小,有很多這樣的聚寶盆和搖錢樹。
此外瓊林宗在皚皚洲和寶瓶洲,同樣沒閒著。同樣是做大買賣的,騾馬河柳氏和三郎廟袁氏的口碑,跟瓊林宗是兩個極端。
此外陳平安憑藉手上拼湊出來的那件本命瓷,反覆推算,得出一個結論,如今流散在外的本命瓷碎片,應該有四到六片。
有嫌疑的,分別是大驪太后,正陽山田婉,杏花巷馬氏,中土陰陽家陸氏,鄒子,跟大驪宋氏暗地裡做了多年本命瓷買賣的瓊林宗。
先前帶著小陌走了一趟大驪京城皇宮,太后南簪手上的那片本命瓷,如今已經被陳平安找到,就藏在隔壁宋集薪那棟宅子裡。
田婉曾經落在崔東山和姜尚真手上一次,所以她已經「被迫」撇清嫌疑。
而那個確實想要算計陳平安的中土陸氏,在這件事上同樣可以排除在外了。
因為陳平安當時做客司天台,曾經親自問過陸神,陸神親口說沒有此物。
陳平安可不是傻子,咄咄逼人追問一句,陸氏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過?陸神還是說沒有。
杏花巷馬氏變成了玉宣國烏紗街馬家,陳平安也沒能找出本命瓷碎片,當面問清楚了,馬氏夫婦確實沒有私藏,馬苦玄也證實了這一點。
想要找到那個鄒子,比找出劍術裴旻只會更難,只能等,等那個兩把本命飛劍剛好分別壓勝陳平安兩把飛劍的劍修劉材。
那麼目前還可以碰碰運氣的,就只剩下那個北俱蘆洲的瓊林宗了。
早年陳平安遊歷北俱蘆洲,就瞄上了這個極其擅長掙錢的瓊林宗。
因為瓊林宗是當年秘密購買驪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買家,都沒有什麼之一。
陳平安的一粒心神乘坐那艘「夜航船」符舟,登岸北俱蘆洲,直奔瓊林宗地界。
跟那雨龍宗一樣,不必見了面有任何言語上的答案,「元嬰境田粟」的避而不見,本身就是答案。
寶瓶洲,北嶽披雲山的夜遊宴。桐葉洲,太平山女冠黃庭的福緣深厚。北俱蘆洲,瓊林宗祖師堂的被問劍次數。
都很著名。
風雨晦暗,使得晌午時分的天景,跟沉沉夜幕一般。
瓊林宗祖山,一座看似平常的半山腰涼亭內,坐著一個相貌儒雅的白髮老人,腰懸一串市井銅錢,一旁有筇杖倚亭柱,這根紫色筇竹杖,九節,高丈余,杖頭鑲嵌碧玉刻蟬形。
涼亭內還有兩個先前撐傘過路、見著老人就進來歇腳躲雨的孩子,他們都是祖師堂剛收的嫡傳弟子,入山修道不久,他們見著了老人,都喊祖師爺,老人便報出他們的名字,讓他們坐下說話,再問了幾句近期的修道進展,兩個資質上乘的修道胚子對答如流,毫無怯懦,畢竟都是豪門世族出身的良材美玉,哪怕問話之人是一宗之主,都不顯得如何拘謹。何況婁宗主婁祖師,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
能夠讓瓊林宗修士引以為傲的事情,只要撇開錢,就不多了,寥寥無幾。
這其中最讓外界納悶的一件事,就是兩袖清風的趴地峰火龍真人,曾經走過一趟日進斗金的百泉山。
關於此事,眾說紛紜,猜什麼的都有,其實理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百泉山山路上,有座涼亭,名為曝書。
曝書亭要比半山腰的泉涌亭更上邊一點。
當年火龍真人路過了,就想要去那邊坐一坐。
大概到了他這個歲數,這個境界,外人怎麼看怎麼想,其實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當然,那會兒瓊林宗祖師堂成員傾巢出動,浩浩蕩蕩,一大幫子,奔赴曝書亭,想要與火龍真人打個照面,聊不上天的,好歹在涼亭內擠一擠,大伙兒肩挨肩落座,聽一聽老真人與婁宗主隨便聊幾句曝書亭的歷史淵源,沾沾仙氣也是不錯的嘛。但是等到他們趕過去,就不見了老真人的身影。
在亭外立塊碑?篆刻內容,就寫火龍真人某年某月某日到此一游之類的?
有這心思,沒那膽子。
但是在那之後,本來遊客止步於曝書亭的宗門規矩,就變成了止步於白蛇徑上的泉涌亭。
猿啼山劍仙嵇岳,就曾真正打碎過瓊林宗祖師堂。
去年,就又有一場毫無徵兆的問劍,落在了實處。
由於是的的確確破了障眼法,拆掉一座貨真價實的祖師堂,故而當時動靜極大,瓊林宗不管如何掩飾也註定遮掩不住。
事後浮萍劍湖酈采那個婆娘,真狠,直接通過山水邸報承認此事了。瓊林宗也無可奈何,只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酈采如今跌境為元嬰境,但是瓊林宗寧肯跟一個仙人境撕破臉皮,也不敢去招惹一個去過劍氣長城的酈采,會犯眾怒的。
浩然天下的劍修,都很金貴,願意當山澤野修的,少之又少。
而有個譜牒身份的劍修,其實很多人,往往比野修行事更野。
有個孩子問道:「祖師爺,真是那位酈劍仙的所作所為?」
老人微笑道:「就當是她好了。若是務實些,世間的真真假假,假不過一個名字,真不過一個錢字。」
時不時就秘密花錢請人問劍自己的祖師堂,瓊林宗可算整個浩然天下獨一份的。
當然這些劍修砸碎的祖師堂,都是連瓊林宗許多嫡傳弟子都會誤以為真的幻想。
其實婁藐心知肚明,那幾位問劍自家祖師堂的,是太徽劍宗的劉景龍,浮萍劍湖酈采首徒的榮暢,金烏宮柳質清。
但是身為宗主的老人,只是假裝老眼昏花,對誰都不曾提及這個真相。
另外那個孩子問出一個很多同門都想知道答案的問題,「祖師爺,外界傳聞五花八門,說得那麼難聽,你老人家聽了不難受,不生氣嗎?」
清瘦老人笑呵呵道:「難受就白難受了,不耽誤掙錢就好。」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再望向這位脾氣好到不能再好的老宗主,愈發佩服了。
難怪他們的山下家族,都說老人的面相一定要柔和,容易有晚福。
孩子問道:「姜賊是跟祖師爺有什麼解不開的死仇嗎?」
老人搖頭笑道:「沒有任何私仇,見都沒見過,被那位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落魄山的周首席惦念,純屬無妄之災。」
在北俱蘆洲,唯一一個能夠跟外鄉人姜尚真比拼口碑的本土練氣士,就是瓊林宗的宗主婁藐了,沒有之一。
最講良心從不賺錢、兩袖清風鐵肩擔道義的瓊林宗,豪言要以一宗戰一洲、劍仙於我如浮雲的婁大宗主。
婁藐的名聲,能夠有今天的地步,當年姜尚真卯足勁的推波助瀾,功莫大焉。
婁藐的玉璞境,那可是最真金白銀不過的境界,必須是真才實學、可以碾壓劍仙、同境殺力堪稱天下無敵的玉璞境。
否則婁宗主如何與那指玄峰袁靈殿、二郎廟袁鞅,都公認能夠以玉璞境修為,隨便打個中土仙人?
關於這個說法,上榜三人,其實都不開心。
大概那姜賊的想法很「淳樸」,我名聲不好,也得拉個墊背的,一起當難兄難弟。婁宗主,就是你了。
若問緣由,估計姜尚真會來上一句,當然是你底子好啊。
如果只是些「諧趣說法」,婁藐也無所謂,瓊林宗上上下下,唯一一次興師動眾,還是「那個自稱是皚皚洲飛升境野修青秘嫡傳弟子的某人」,喪心病狂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竟然將瓊林宗抬高到與白帝城齊名的地步,說婁藐之於瓊林宗,就等於鄭居中之於白帝城,堪稱一人一宗門,此外哪怕是符籙於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的火龍真人,他們道行再高,也沒有這份能耐。
是可忍孰不可忍,婁藐終於親自張榜懸賞,給出一大筆賞金,瓊林宗同仇敵愾,誓殺姜賊!
另外一個孩子問了個童真童趣的問題,「祖師爺,那姜賊對你如此潑髒水,哪天見了面,會不會打架啊?」
婁藐搖頭道:「打不起來。」
那孩子鬱悶道:「如今姜賊風評,不如以前那麼純粹了,偶爾會有人說幾句好話。」
歸功於兩件事,姜尚真從荀淵手上接過玉圭宗的宗主之位,在一洲覆滅的情況下,單槍匹馬,四處流竄,竟然能夠在幾頭舊王座大妖的眼皮子底下,到處殺妖立功。
姜賊這麼能跑,是在咱們北俱蘆洲積攢下來的經驗。
再就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周肥」,水落石出了,原來就是那個村村都有丈母娘的姜賊。一開始北俱蘆洲這邊,都不敢信。
末代隱官陳平安,在北俱蘆洲的口碑,曾經高到不能再高了,幾乎可以跟德高望重的火龍真人平起平坐,如今當然依舊極好,即便山頭多了個拉屎從來不擦屁股的「周首席」,陳山主和落魄山,算是白璧微瑕吧。
許多仙子、女修,都對那位年輕隱官心疼不已,看來他在家鄉,開山之初,確實很窮啊。
否則怎麼可能會讓姜尚真趁虛而入。
老人微笑道:「好好壞壞,是是非非,沒那麼清爽的,尤其是過了世人的雙眼,心上的一桿秤,就更談不上公平了。」
孩子忍不住問道:「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祖師爺當真半點不生氣嗎?」
婁藐微笑道:「怎麼可能不生氣,如果能殺他的話,肯定早就殺了。以後等到時機成熟了,可以殺的話,一定殺。」
大概是因為老人的神色太隨和,語氣很平淡,哪怕說了好幾個「殺」字,還是沒讓兩個孩子覺得有半點殺機重重的氣氛。
他們告辭離去。
婁藐笑著點頭,又與他們叮囑了幾句修行勤勉、碰到難關不可泄氣的廢話,等到將雨傘夾在腋下的孩子漸漸下山。
老人突然站起身,凝神望向一處宗門地界邊緣山水間,只是異樣心緒一閃而逝,老人猶豫了一下,便沒有深究此事。
而是轉頭望向北邊的趴地峰。
那邊才是真正大事。
北俱蘆洲,劍修如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直沒有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坐鎮山河。
婁藐卻知道被說成是黑白兩道扛把子的火龍真人,其實嘗試合道兩次都未成功了。
一次是在龍虎山天師府,長達數十年之久,看遍藏書,深究雷法,結果閉關片刻就出關。
還有一次是轉去兼修水法,「參道龍虎」,嘗試融合水火兩條道路,陰陽造化,可惜還是差了點火候。
所以這次火龍真人從蠻荒天下返回道場,婁藐還是不太看好,三教祖師散道的一場滂沱大雨,既然火龍真人未能合道,如今大雨停歇,就更加無法合道了。
但是在那趴地峰,老真人借來了一張蒲團,一壺酒。
所謂閉關合道,看似就是這麼簡單。
比起其餘飛升境圓滿修士的鄭重其事,小心翼翼,百般謀劃,力求畢其功於一役,火龍真人好像為人處世,收徒傳道,從來不走尋常道路。
只是其中兇險,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火龍真人在去拿來蒲團和坐地之時,便已經「散道」一次,依舊不夠。
身為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舍了一身雷法不要,道法還給了天地。
再去起身去借一壺酒來飲酒,喝完一壺酒之時,便又無形「散道」一場。
光陰悠悠,自身辛苦修煉證道的水法,也與那隻隨手拋向山外的酒壺一般,不要了。
原來火龍真人是將雷法和水法一併摒棄,孤注一擲,連跌兩境!
再單憑火法,連升三境,躋身十四,合道功成!
婁藐思量片刻,拄著手杖,返回自己道場,隔絕數重天地,準備參加一場秘密議事了。(注,692章《水未落石未出》)
老人瞥了眼手杖頂部的玉蟬,神色淡然,有兩種寓意,時刻提醒自己,不必與白裳、姜尚真這些晚輩們作意氣之爭。
劫後餘生,噤若寒蟬。
長久蟄伏,大鳴天下。
————
一男二女,走在如火如荼的大瀆沿岸。
身材瘦弱的少女,雙眼空洞無神,腰間佩刀。少女暱稱豆蔻。她既是武夫,更是劍修,托月山百劍仙之一,而且名次靠前。
本命飛劍名為「厲鬼」。
那男子神色木訥,好像身邊那位嬌艷女子的家僕長隨。
夜幕沉沉,山野行走,貌美女子依舊衣衫潔淨,一雙繡花鞋不染泥土,她小心翼翼說道:「青壤,再走幾步路,過了邊境線,可就是雲岩國地界了。」
她道號仙藻,出自廣寒城雪霜部,廣寒城是大妖緋妃三座宗門之一,論輩分,仙藻可以喊緋妃一聲太上祖師爺,只是她哪敢。
男子慢悠悠說道:「只要那個道姑不在雲岩國京城,哪裡都是穩當的。」
如果不是如此,她們都不願意跟在此人身邊。
佩刀女子冷笑道:「口氣真大。」
男子微笑道:「我這也算口氣大?聽說真正的得道之士,吐出一口道氣,可以讓仙人形銷骨立,可讓日月變色,改天換地。」
仙藻掩嘴笑道:「就咱們仨目前的境界,一元嬰兩金丹,聊啥十四境的道法神通。」
佩刀女子抬頭望向遠處,皺眉道:「那邊有倆活人,我們當真無需繞路而行?」
青壤撇撇嘴,「躲什麼,倆姘頭,一雙露水鴛鴦。」
他們來到一座破敗不堪的廢棄祠廟,已經有人率先在此休歇,點燃了一堆篝火。
烤著幾大塊麂子肉,金黃色的油脂滴落在火堆中,呲呲作響。
那壯漢身高八尺,雙臂肌肉虬結,面白如紙,眼眶凹陷,一絲血色也沒有,只是雙眼透出一股精悍凶光。
旁人一望便知絕非良善之輩。與漢子作了半路夫妻的女子,其實容貌倒也平常,漢子當時只是太久不曾開葷了,如今一洲山上山下管得嚴,實在是不挑了,便勾搭上這麼一位自稱是野修的婦人,誰想將她衣裙脫去,便露出一身羊脂玉似的白肉,真箇是膚如凝脂,嬌媚異常,在那床笫間廝殺,婦人婉轉哀啼,所謂天生尤物不過如此。
這會兒漢子正將大手伸入婦人衣衫領口,撐起了紅色肚兜,懷中美婦人,哪裡經得起這等力道的蹂躪,媚眼如絲,與那不知憐香惜玉的冤家連連討饒,語如鶯燕嬌膩。
進了院子,去了道觀正殿,面闊五間,可惜年久失修,雕花格子窗戶早已腐朽不堪。
當中設一張朱紅雕漆的大案香幾,布滿了灰塵,地上摔著兩隻不值錢的銅鎏金爐瓶。
白面無血色的漢子,聽見外邊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立即轉頭望向殿外,只是這一瞧,他一下子便挪不開眼睛了。
他不看那佩刀女子,瘦巴巴的,無甚肉味。
她身邊那小娘們,才是絕色。
至於那個神色拘謹的男子,呼吸渾濁,腳步沉重,就只是個礙眼的東西。
只是如今世道不一樣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壯漢還是沒有按照一貫脾性,暴起殺人。
那美艷女子挪步,躲在乾瘦的佩刀女子身後,探出腦袋,怯生生說道:「這位好漢,官府有官府的律法,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只說那一種非賊即寇的綠林中人,亦有約定成俗的諸多講究,例如路上劫道行那剪徑勾當,遇見了買賣,或是月黑風高,到人家中去偷搶,只要事主不抵抗,或者沒有仇怨,絕不肯輕易殺人,姦淫婦女尤為大忌。是也不是?」
漢子約莫是沒讀過書,一下子就給這套措辭給整懵了。
他懷中那婦人笑得花枝招展,根本無所謂遮掩胸口風光,這荒郊野嶺的,哪來的一夥迂腐人。
那魁梧漢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攥住豐滿一物,惹來婦人吃疼不已,漢子說道:「小兄弟,做筆買賣,我拿她與你換身邊兩個娘們,就當是二換二,如何?」
青壤笑問道:「怎麼就是二換二了?小時候沒上過學塾讀過書?」
那漢子抬起一手,指向那青壤,獰笑道:「你的一條小命,難道不作數?」
青壤笑道:「不好這一口。你有本事拿下她們,就只管自己享用去。」
率先跨過正殿門檻,青壤搖頭笑道:「我倒是覺得你,身材結實,挺中意的。我可以去打水來,親自幫你洗乾淨屁股。」
青壤也不客氣,自顧自拿起一塊麂子腿,大口撕咬起來,那漢子面目可憎,手藝倒是不錯。
那魁梧漢子與懷中婦人,面面相覷,如今走江湖的,路子都這麼野?
仙藻與佩刀女子一起跟著進入大殿,掩嘴嬌笑道:「好啊,青壤,原來你藏得這麼深,難怪對我們不感興趣。」
佩刀女子以心聲問道:「為何來此?」
青壤猶豫了一下,說道:「方才入山之前,便察覺到有一道神識,遠遠查探過這座祠廟,速度極快,就覺得這裡反而安穩些。」
仙藻點點頭,撫掌而笑,「有道理!」
佩刀女子也是點頭,在火堆旁席地而坐,拿起一塊麂子肉。
可是就在此刻,來了個背書箱的中年書生,手持行山杖,站在大殿門檻外,「月黑風高殺人夜,我沒有打攪到諸位的雅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