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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國京城名大梁,陳平安對京師風貌可謂了如指掌,就挑了一個生意興隆的夜宵館子,吃烤魚。
京郊有條青芹河,裡邊的青魚極為肥美,烤魚搭配大梁的蓮花白,是一絕,因為價廉物美,達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都好這一口,不過陳平安一下筷子,就知道是這條青魚,是那種從別地河塘運到青芹河泡幾天澡的「過戶魚」,只是也沒說什麼,瞥了眼如今的年輕掌柜,相貌跟當年掌柜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大概是老掌柜年紀大了,就把館子和手藝都傳給了兒子,烤魚的秘制辣油和佐料配菜都是一樣的,唯獨少了一份滋味,叫厚道。當然也有可能館子是小本經營,如今的青芹河魚,已經是一道專屬大梁城有錢人的河鮮美食了,那麼如今路邊這間小館子多出的一味佐料,就叫生計。
先前是陳平安帶路找到的小館子,一張靠牆的空桌子,兩條長凳,劉羨陽先落座霸占了一條,坐在長凳中央,伸手拍桌,問有無酒水。
顧璨當時就站在桌邊,陳平安示意他坐裡邊,顧璨坐下後,伸手將長凳靠近陳平安一端往外挪了挪,等到陳平安挪步,準備落座的時候,顧璨再將長凳放正。
以前坐在鄉野田壟上,孩子的腦袋約莫與少年的肩頭齊平,如今卻是並肩而坐了。
陳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所幸土釀的蓮花白還是原來滋味,問道:「顧璨,白帝城那邊有沒有收藏有望氣一脈的靈書秘籍?」
顧璨說道:「有,而且數量很多,師父對望氣一脈延伸出來的一系列旁門術法道脈,顯然早就極為上心。從浩然九洲所有收集、搜刮而來的道書,白帝城設有專門的刻書局,自家就有一整套每十年翻新一次的目錄、版本書籍,分出斷代、通史和方志三大類別,書籍數量眾多,堪比一個小國的秘書省藏書數量了。韓俏色、柳赤誠這樣的祖師堂成員都有一份,方便他們這些大修士按照自己的修行方向來挑選相關道書,我剛進入白帝城那會兒,雖然是城主親傳弟子,但按照白帝城的規矩,不是上五境就沒辦法進入祖師堂,我當時就跟韓俏色討要了一串鑰匙,方便去她書樓那邊隨時看書,曾經仔細翻過目錄,私底下做過些不合規矩的摘抄,記得專門講解各國欽天監歷史淵源和望氣術修行路數的書籍,就有兩千三百多本。」
陳平安感嘆道:「雲海之上,又有書海。」
誰都知道中土神洲有座位於彩雲間的白帝城,但其實關於白帝城的內幕,祖師堂成員具體有哪些,內部機構是如何設置的,道脈之間的關係,外界所知甚少。
每每說及那彩雲繚繞的一片孤城,山上練氣士總是點到即止,除了一桿大纛寫奉饒天下先,三千年來屹立不倒,這就意味著始終無人能夠在棋盤上贏過鄭居中。不是好奇韓俏色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如今是否學全,就是柳道醇的那座琉璃閣又添磚加瓦了,外出遊歷又與哪位山巔修士不對路了,惹了禍就往白帝城一躲,躲不過就換上那身扎眼的粉色道袍,與人自報名號。不然就是討論作為鄭居中開山大弟子的劍仙傅噤,腰懸一枚道祖手植葫蘆藤結成的養劍葫,此人的劍術,多久能夠達到劍術裴旻的高度,此生能否追上那個左右。
劉羨陽夾了一大筷子魚肉嚼著,笑道:「答非所問,你們是不是跑題了。」
今夜閒聊,三人都是用家鄉方言。
明知道顧璨是想要藉機與陳平安多聊幾句白帝城的風土人情,劉羨陽偏要拆台。按照當年小鼻涕蟲的說法,劉羨陽這個人就是嘴賤,讓他說不沾葷、不帶點屎尿屁的正經話,劉羨陽就不會聊天。
顧璨說道:「我躋身玉璞境之後,有資格擁有一座書樓,花了點功夫,校檢和整理一番,得出了一個結論,撇開各種數目繁多的版本,再刨開那些方志類的介紹文字,單取一本闡述望氣術脈絡學問的精校本,前提是每本之間重複內容不超過兩成,這樣的道書,白帝城大概有六十二本。」
劉羨陽嘖嘖道:「咬文嚼字,如此字斟句酌,顧璨,你現在很有精通訓詁的樸學宗師風範啊,要我看,你來當個專門講習小學的書院君子,綽綽有餘。聽說你有個綽號,狂徒?讀書人狂一點好,以前在醇儒陳氏書院裡邊,有個講習先生,專門註解陸掌教的內外篇,第一次給我們授業,老夫子就說天底下只有一個半的人,真正了解內外篇的精髓所在。」
陳平安沒好氣道:「能不能喝你的酒,我在跟顧璨聊正事。」
劉羨陽笑眯眯道:「你們倆要是能猜出這一個半是誰,我就乖乖閉嘴。」
顧璨說道:「一個是陸沉自己,半個是那老夫子?」
陳平安搖搖頭。
顧璨瞬間瞭然。
想必答案肯定更狂妄,撰寫內外篇的陸沉自己都才算半個,開課講學的老夫子反而是那「一個」。
劉羨陽哈哈笑道:「顧璨,我早就說了,要是比腦子靈光的程度,咱們倆加在一起都不如陳平安這個悶葫蘆。」
顧璨說道:「你當年哪次這麼說,我反駁了?我跟你吵的內容,只是我們兩個誰更靈光。」
「你們繼續聊,我識趣喝酒吃肉,不礙你們倆的眼就是了。」
劉羨陽端起白碗,晃了晃,酒水蕩漾起漣漪,下筷夾起一塊烤魚肉,「此時此景,不得吟詩一首?誰來?」
顧璨翻了個白眼,劉羨陽你大爺的。
陳平安笑道:「昏昏思故鄉,青魚上箸時。小碗蓮花白,醺醺驅萬愁。」
劉羨陽咦了一聲,「從哪裡抄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詩名《月夜劍過大梁城攜友吃魚飲酒即興而作》。」
劉羨陽問道:「真是你胡謅的?借我一用?」
陳平安笑道:「憑君自取。」
顧璨說道:「這六十幾本書,我已經帶在身上了,這次趕來福地這邊,就是想要送給你們落魄山,算是補上建立宗門的賀禮。」
劉羨陽問道:「落魄山不還有下宗,你就不一併補上?」
顧璨斜眼道:「關你屁事,你補了?你劉羨陽要是給落魄山送過賀禮,一顆銅錢都算,我就敢馬上起身,去館子門口的巷子裡脫褲子當街拉屎,而且每路過一人,我就自報名號一次。」
劉羨陽揉著下巴。
他們家鄉那邊有個說法,叫「有顧心」,與外界書面語所謂的躊躇不前,很不一樣,說一個人很顧著親近人,比如很把家,所以當老人說誰有顧心,是個貨真價實的褒義詞。在這一點,從小就心大到沒邊的劉羨陽,確實遠遠比不上泥瓶巷的小鼻涕蟲。要論鄉土情結,少年時就想要去外邊和遠方的劉羨陽,就更比不了戀家的陳平安了。
陳平安笑問道:「你和朱斂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顧璨先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這才輕輕點頭:「一些個想法,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朱先生是順水推舟。」
原來當年顧璨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返鄉,在顧璨離家去往白帝城之前,朱斂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到了龍州的州城顧家,將一隻炭籠物歸原主。朱斂將那隻炭籠交給顧璨後,笑著說了一句聰明人之間都能聽懂的話,大致意思是他朱斂其實很樂意下山,但是落魄山那邊,家中瑣碎事務多,就耽擱了。
顧璨聞弦知雅意,在朱斂離開州城返山,顧璨動身去往白帝城、乘坐仙家渡船途中,他很快就與朱斂有了一種極為隱蔽的書信往來,反正落魄山的那座簡陋劍房,就一直是朱斂親手管著的。朱斂也是憑藉密信內容,才知道原來顧璨除了書簡湖,甚至早就開始往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那邊偷偷摻沙子了,因為當年顧璨手頭籌碼有限,加上做事比較謹慎,安插的那些間諜棋子,暫時都無法真正接觸到兩個勢力的機密內幕,等到顧璨成為白帝城鄭居中的親傳弟子,有此身份,接下來顧璨對那兩個勢力的滲透,很快就跨上了一個大台階,效果顯著,比如其中一顆被顧璨招徠的棋子,是一頭姿容妍媚的中五境女子鬼物,顧璨送給她一部水法秘籍和數件足夠支撐她一路修行到金丹境的珍稀靈器,她後來就與掌管正陽山諜報的水龍峰某位年輕劍仙偶遇,被後者金屋藏嬌在一處正陽山藩屬門派裡邊,類似侍妾身份。
此後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什麼都不用做。
因為顧璨與她約定了一樁一錘子買賣,並且約定至少不用她賣命,至於什麼時候需要她做某件事,耐心等他的消息就是了,可能是十年後,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她這輩子興許都等不到那封密信了。其實顧璨當時承諾她按約行事不會丟掉性命的時候,她是將信將疑的,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就笑著與她說了兩句話。
姑娘你不要占了便宜還賣乖,我送給出手的東西,按照以前書簡湖的行情,都可以買你兩條命了。
既然價格公道,何必非要捅破一層窗戶紙,鬧個你我雙方都難堪,姑娘你連自欺欺人都不會麼。
又例如還有一顆在清風城落地生根、再開枝散葉的棋子,就是昔年書簡湖南部群山中一位占山為王的山澤野修,是個金丹地仙,當年與那個將顧璨帶在身邊一起遊歷的青峽島賬房先生,雙方有過一場衝突,差點鬧到生死相向的地步。顧璨到了白帝城,很快就給此人送去一份報酬,是顧璨從師姑韓俏色那邊,幫那位地仙野修精心篩選出來兩部位列白帝城「中上」品相的道書,準確說來,是一部於地仙當下修行而言、可謂雪中送炭的珍貴道書,因為顧璨在那封密信上,跟對方做了一個打開天窗說亮話的「賭注」,另外一部錦上添花的秘籍,送到了手上,可以看,可以不看,看了之後,可以修行,也可以不修行,唯有修行此書記載的道法,才被顧璨視為自動履行賭約,等到那位金丹瓶頸地仙將來躋身了元嬰境,那麼一條命,就是他顧璨的了。
好處早就給了,且都是無需立誓、也無白紙黑字的君之約定,那麼如果你們這都不守約定,覺得我顧璨好說話,那就拭目以待。
後來朱斂下山一趟,化名「顏放」,在清風城內開了間脂粉鋪子,就曾與兩位顧璨的諜子接上頭。
幫助朱斂成功偷竊狐國一事,占了不少先手優勢。
陳平安看著欲言又止的顧璨,笑著搖頭道:「沒什麼,當家三年狗都嫌,管東管西不討喜。我是當慣了甩手掌柜的人,你跟朱斂的眉來眼去,我就睜隻眼閉隻眼好了。」
顧璨沒解釋什麼,也不分辨什麼,就只是悶了一口酒。
陳平安說道:「等我這個甩手掌柜返回家鄉,才發現福地竟然已經同時提升兩個品秩,後來就想到了一場觀道機緣,看看能不能碰碰運氣,瞧見這方天地間孕育出第一位本土劍修的演道過程,用上了類似『天眼通』的手段。」
劉羨陽和顧璨幾乎笑問一句,「結果?」「但是?」
陳平安笑道:「結果就有了個但是,但是被外人觀道一場,我竹籃打水一場空。要我去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一言難盡。」
劉羨陽哈哈大笑,「果然還是老樣子。」
顧璨在桌底下踹了劉羨陽小腿一腳,吃疼的劉羨陽瞪眼道:「悠著點,可別踹中大爺的褲襠,馬上就是要擺酒入洞房的人了,可不能讓你們嫂子守活寡啊。」
顧璨說道:「那就少說幾句風涼話。」
劉羨陽怒道:「怎麼就是風涼話了,咱們仨,哪個是含著金湯匙投胎的好出身,哥要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出生的崽兒,說話不中聽,那才叫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跟你們認識的時候,一身絕學,討生活的十八般武藝,哪一樣不是大爺我開竅早,腦子靈光,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從旁人那邊一看就會的自家本事。」
陳平安只得拉架打圓場,習慣就好。
顧璨想了想,端起酒碗,「那就走一個。」
劉羨陽伸手按住酒碗,還不樂意了,「走什麼走,你剛才猶豫了,心這麼不誠,我傷透了心。」
顧璨開始破口大罵,都是小鎮家鄉某座無形「祖師堂」的絕學,罵街都不帶重樣的,祖宗十八代,誰都別想跑。
陳平安也不勸阻,笑著看熱鬧。劉羨陽想要還嘴,哪裡是顧璨的對手,畢竟曾經小鎮街坊年輕人和孩子裡邊,公認泥瓶巷那個寡婦家的小鼻涕蟲「天資」最好,吵架最凶,年紀最小,罵街卻常有新鮮花樣,以至於連杏花巷的馬婆婆都吃過虧,一大早門口那邊經常有一泡屎,她家房門和院牆外邊全是噁心人的泛黃鼻涕,老婦人也想將那個挨千刀的泥瓶巷小崽子抓個現行,但是次次故意關了燈守夜,竟然次次都熬不過那個鬼精鬼精的小王八蛋。到後來老婦人實在是折騰不過那個擅長謀而後動的小鼻涕蟲,某次去鐵鎖井汲水的時候,拗著性子與那個狐媚子寡婦難得說幾句好話,寡婦一回泥瓶巷,心情大好,就跟過年似的,她就說了這茬,家裡的小鼻涕蟲只是默默聽著,在那之後杏花巷才不至於那麼腌臢不堪,老婦人對此無可奈何,都不敢公開碎嘴了,只敢在私底下罵一句寡婦家裡出孽障,真是上輩子造孽啊,等著吧,遲早人不收天收……
一場罵架,勝負懸殊,結果到最後劉羨陽還是滿臉鬱悶喝了一碗酒,不喝酒討頓罵,早幹嘛去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陳平安,你怎麼回事,就這麼不念著自家兄弟?咱倆都是劍修吧,碰運氣這種事,你不擅長我擅長吧?」
顧璨差點就要開罵,只是忍住了。龍泉劍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攤上這麼個不靠譜的新任宗主。
陳平安說道:「早就想過這件事,但是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我願意,你劉宗主肯,但是龍泉劍宗那邊呢?對方願意欠落魄山這種人情?
一個不小心,我都怕喝不上你的喜酒,就更別提給你劉大爺當伴郎了。
劉羨陽嘆了口氣,「這個理由,還是比較正當的,那這件事就算一筆揭過了,以後再說。」
陳平安舉起酒碗,「難得聚在一起,我們都喝一個。」
各自飲酒,劉羨陽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們都不喜歡聽別人講道理,聽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隻炭籠,捂熱驅寒片刻,就得歸還,一下子覺得這個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無。」
顧璨說道:「更像是天寒地凍時節,有人衣衫單薄走在路上,眼見著路上人手一隻暖乎乎的竹編炭籠,就只是他們的道理可以讓他們把日子過得好。」
陳平安嚼著魚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為人師,自己先把日子過好。滋味有無,材不材間,總歸是各行其是,花結個果。」
劉羨陽驚訝道:「這是什麼酒話,才開喝就醉了麼。」
顧璨說道:「喝酒靠嘴,你少說幾句,喝酒就喝酒,別當一把尿壺。」
劉羨陽無奈道:「陳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滿嘴噴糞的小鼻涕蟲,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陳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顧璨頭上,「吵架吵贏就是輸,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
明明動手打人的是陳平安,顧璨看著的卻是劉羨陽,劉羨陽差點喝酒喝出辛酸淚來,說道:「哥幾個,就都別閒著了,一桌三人,都是宗主呢。」
確實,誰能想到,曾經在家鄉那邊抱團取暖的一座小山頭,今夜同桌飲酒,竟然很快就是浩然天下的三位宗主了。
顧璨看了眼劉羨陽,自顧自悶了一碗酒,再給自己倒滿一碗,還是一口悶,等到顧璨還想喝第三碗,劉羨陽就有點慌了,這蓮花白不是什麼烈酒,可也經不起顧璨這麼個喝法,就用眼神示意陳平安,小鼻涕蟲就你能管,讓這傢伙喝酒別這麼豪邁。陳平安卻搖搖頭,示意別管。劉羨陽看了眼喝光第三碗酒的顧璨,再望向陳平安,眼神詢問,顧璨是吃錯藥了?陳平安笑了笑,知道緣由,卻沒有說什麼。
曾經家鄉,劉羨陽和顧璨各有各的相依為命,顧璨是被娘親拉扯大的,劉羨陽卻是從他記事起,家裡就只有爺爺了。
劉羨陽的爺爺是出了名的酒鬼,嗜酒如命,幾乎每天都要去那幾個酒鋪喝幾兩散酒,站著喝完,扯過閒天,再回家。
未必次次都能掏錢買得起,就只好蹭酒喝,討酒喝,犯了酒癮,就跟人厚著臉皮求著給幾口酒喝,遠近聞名,因此鬧出過很多的笑話。就連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聽說過劉老酒鬼的事跡,所以劉羨陽就沒有上過學,從來不曾念過一天的學塾,很小就開始下地幹活了,少年時頻繁的打架鬥毆,幾乎都是因為同齡人或是青壯漢子拿他爺爺說事。後來認識了泥瓶巷的陳平安,再認識了陳平安身邊的跟屁蟲,有次顧璨又被劉羨陽逗得急眼了,就開始數落起劉老酒鬼的豐功偉業……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對小鼻涕蟲發火,顧璨事後很委屈,蹲在田壟那邊嚎啕大哭,等到一隻手放在自己腦袋上,哭得也累了的小鼻涕蟲,就抽泣著詢問,劉羨陽說話那麼難聽,我就說不得了?陳平安當時只是說了一句話,你好好想想,劉羨陽有說過你娘親一次嗎?
孩子沉默下來,只是抽著鼻子,身邊的草鞋少年,就伸手幫孩子擦去眼淚和鼻涕。
最後乾瘦少年背著孩子一起回家,走在田壟上,夕陽里,高大少年竟然沒有走遠,咧嘴笑著,舉起手中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上邊串著剛剛抓來的溪魚。
這類事,劉羨陽好像天生就是忘性大的人,他是從來不記仇的,不過心。
但是從小就記性很好、且從來不肯認錯、更不喜歡說對不住的顧璨,肯定還記得。
此刻酒桌上劉羨陽又開始吹噓,「憑咱們幾個的資質,我當然排第一,顧璨第二,陳平安你就墊底好了,我們別說再過一千年,只要再給我們三五百年的修道歲月,那還了得?!別說我們浩然天下,其餘所有天下的練氣士,聽到和見到我們仨,當然主要是我劉羨陽的大名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還敢不敢招惹我們中的一個,說到這裡,就又主要就是顧璨了。」
陳平安聽到這裡,說道:「可以開罵了,我肯定不攔著。」
顧璨笑了笑,「難得說幾句實在話。」
各自舉起酒碗,輕輕磕碰兩下。
曾幾何時,末代隱官獨守城頭,半人半鬼,能不能活著返鄉都是兩說。
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求學歸鄉,書劍兩無成,籍籍無名,因為剛好過了四十歲,當年連寶瓶洲的年輕十人都沒登榜。
顧璨進了白帝城,如入深海,就此杳無音信。
「我劉羨陽的劍術,陳平安的拳法,顧璨……你就有什麼道術就學什麼什麼好了,今天喝過酒,咱們繼續努力,各自好好修行,到時候跟誰打架都不慫!問拳問劍或問道,好像都是太單調,既然如此,要問就一起問了!」
這類有關未來是如何、將來會怎樣的「大言」,昔年顧璨年紀太小想不到,陳平安不習慣說,只有劉羨陽,想說,肯說,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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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晉、松籟兩國接壤邊境處的秋氣湖,湖心有島嶼,島上有一座道觀,名為大木觀。
道觀門口懸一副木質楹聯,是那內容極長的龍門對,字跡是觀主從一幅歲月並不如何悠久的字帖親筆摹拓而來,木刻籀文,極有功力,這還是刻工為之,屬於第二場失真,若是得見字帖真跡,想必氣息更古。
坐井觀天小,日月分外明。劍光縱橫,目中無人,了卻君王事,夜觀北斗星,人間幾多三不朽。丹扉啄啄來,觀中巨木參禪且參天。誰是路上同行?
秋水意氣高,白骨亂蓬蒿。飲馬渡河,路上辟易,曹官贈靈書,共讀南華篇,唯吾證道得長生。紅塵滾滾去,匣內青蛇問真又問玄。我乃陸地神仙!
登島訪客,若是站在道觀門口,如果沒點古文訓詁的本事,瞧見這幅龍門對,估計連字都認不全。
大木觀的觀主,宮花,道號「青詞」,兼任此湖水君,宮花是一位容貌絕美的女冠,年約三十,背一把古劍,劍鞘裹纏金絲,鞘內藏有名劍「橫秋」。
據說前生曾是一位武學宗師,死後一點靈光不散,成為英靈,她取回昔年佩劍,仗劍橫行天地間,最終在此巨湖停步,築造大木觀,自封湖君。但是英靈鬼物成為一方神靈,成神之日就是所占道場山頭的那個「成道日」了,就像練氣士躋身仙人境,能夠重塑根骨、容貌身姿,宛如一場「洗心革面」。
登島的客人,被她這位地主分出了三六九等,就像此刻,能夠受邀在落花院內喝茶的,連同觀主自己,總共就只有七位。
六位外人,分別是湖山派掌門高君,位列天下大岳的五尊山君,他們各有化名或道號。
高君頭戴一頂仿製銀色蓮花冠的道冠,穿杏黃道袍,腳踩一雙符籙縹緲、紋路繁密的青雲履。
她是最後一位跨過門檻的議事者,方才高君在屋外,掐自家一脈秘傳劍訣,再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宮湖君和諸位道友。」
見到這位在此方天地可謂一枝獨秀的仙君,屋內幾位,都難免想到當年那個竟能返老還童、御劍而行的俞真意。
自己先成為元嬰境,再為湖山派栽培出一位金丹境。
俞真意的一派掌門當到這個份上,也算功德無量了。
高君對這五尊奉天承運的山君神靈,都不陌生,因為多年之前,相互間就都打過照面了。
秋氣湖君,水神娘娘宮花同樣身穿道袍,不過外罩一件傳說中的兜率法衣,輕若鴻毛,據說真實重量不過半銖,稍稍外瀉些許靈氣,屋內便是寶光流轉,熠熠生輝,故而根本無需燈燭、寶珠照亮。
屋內一位中年男子容貌的山君,氣態儒雅,率先開口笑道:「高掌門,時隔多年,又見面了。」
他習慣性攥著一塊碧玉牌,雕刻有仙人乘槎獻壽圖,最早銘文是「再來花甲」。後來被榮升山君的男子,又補刻了幾個字。
他就是如今的中嶽之主,山名氣魄極大,就叫江山,山外有一條大江橫過。
化名鄭鳳洲。
先前在這座似孤懸雲海作島嶼的中嶽之巔,終於被御風至此的高君,發現了一處仙人古蹟,找到了人間第一位山上的同道中人。
只是當時的湖山派掌門,尚未真正理解何為「神」「仙」之別。
雙方見面,儘可能多聊了幾句,當然高君與他,當時戒心都很重,都不敢言說太多的自家修行事。
一位頭戴高冠、手捧拂塵的老者,眯眼笑道:「看得出來,這才幾年沒見而已,高仙君道力又漲,可喜可賀。」
這些個只會竊取天機、瘋狂汲取天地靈氣的人間練氣士,若能占據風水寶地,修行登高,真是事半功倍。
高君坐在一張屬於自己位置的蒲團上邊,「座位」就位於身為東道主的秋氣湖君身邊,顯然是要比大五嶽山君高出一籌的。
這是秋氣湖對這位傳說中陸地神仙的一種無言禮敬。
道高者德崇位高。
與高君開口道賀的,是如今的北嶽山君,世人皆不知其名姓,只知自號「玉牒上人」。
高君曾在山下正值酷暑時節,山上卻是積雪皚皚的北嶽地界,遇到了這位倒騎白鹿、手捧拂塵的山中羽客,當時他自稱是本地山神,哪怕他明知高君是一位「已經得道」的山上練氣士,言語口氣依舊很大,依舊將她視為下國人,白鹿羽客儼然以上界神人自居。
一位年輕文士的白袍青年,眼神痴迷,嗓音溫柔道:「高姑娘,山外都說一別三日如隔三秋,過去這麼多年了,甚是想念。」
打探清楚了,這位湖山派當代掌門,至今尚無婚配,既然如此緣分,那麼她的未來道侶,就沒誰可以跟自己爭搶了。
原來在群峰高聳、氣勢凜然的西嶽地界,高君遇到了一位滿身道氣的年輕文士,似神若仙,自稱宋懷抱,前身是南苑國境內一個籍籍無名的寒士。此君在自家山中赤黃兩色雲堆里,建造出一座富麗堂皇的仙闕,道場名為紛紜境界。一眾「天曹」佐官胥吏,躋身仙班的宮女仙官,還有數不勝數的門房侍女,皆非活人,而是山鬼水仙,或是山野精怪鍊形而成。
顯而易見,西嶽是人間第一個有意招兵買馬的山頭,宋懷抱早早就自家山嶽地界的所有「非人者」,給一網打盡了。
若是只論山頭勢力的成員多寡,好像其實還是這座西嶽山君府拔得頭籌,一騎絕塵,已經將一眾山水同僚遠遠拋在身後。
南嶽山君,是一個神色木訥的「稚童」,名叫懷復。
最為裝束古怪,頭上簪花,身穿麻衣,腳穿草鞋,好個亂插蓬蒿箭滿腰。
高君出去遊歷一番,如今道行精進不少,才看出這位南嶽山君的大道根腳,是一位氣象醇正的山澤神異出身。
其實高君內心深處,相對最為敬重的屋內客人,還是有意與其他山君拉開距離的一位,正是那尊始終閉目不言的東嶽山神。
他也是唯一一位鬼物出身的大岳山君。
當年在那位於東海之濱的巨岳山腳處,尚未登山的高君,就曾親眼目睹一條興風作浪的深潭作祟毒龍,拖動著長達百丈的龐然身軀,蜿蜒登山,卻被一位坐鎮山嶽的神靈,現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一方鳥篆印文的法印,將其打落回龍潭,口含天憲,降下一道法旨,罰它在深潭中潛靈修真三百載才能重見天日。
至於在這些雄山大岳之外,在那暫時無名的崇山峻岭與湖澤江河之間,高君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神異古怪,天材地寶,古木仙卉,漸次生發,道氣瀰漫,聚散不定,機緣四起,山水氣運開始流轉,人間王朝京城有龍氣盤桓,那些風水寶地,逐漸出現了適宜練氣士開闢金玉道場、仙府洞天的雛形。
整個嶄新人間,顯得生機勃勃。
皆是俞祖師所謂「等到一場天降甘露的異象」,蓮藕福地躋身上等福地之後的諸多應運而生、種種大道陰陽孕育、顯化而起。
今夜這座落花院,水君宮花是東道主,五位山君貴客,中嶽鄭鳳洲,東嶽趙巨然,北嶽玉牒上人,西嶽宋懷抱,南嶽懷復。
高君接過身邊女子湖君遞過來的一杯熱茶,道了一聲謝,雙手托杯,開門見山道:「我已經去過天外一趟了,才回來沒多久。」
高君才開了個頭,宋懷抱便立即微笑附和道:「感覺如何,是不是真如書上所說,坐井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他早就看不順眼大木觀門口的那副楹聯了,故弄玄虛,大言不慚,一看就是那位貴公子的字跡,可把他給噁心壞了。
當時宋懷抱站在門口,就忍不住連連翻白眼,差點就要掉頭離去。
如果不是想著那位當初一見傾心的高姑娘,他可不樂意走入道觀。
高君神色淡然道:「天外有天,那邊如我這般的練氣士,只是被說成是金丹境,剛剛步入地仙的門檻,有很多。」
「少年」懷復神色晦暗,沉聲道:「按照敬仰樓的秘密記載,好像以前隔三岔五,就總有那邊的所謂『謫仙人』,跑來我們這邊橫行無忌,隨心所欲,不是亂國,把天下攪和得雞犬不寧,就是喜歡在江湖上濫殺無辜。只說最近一次,可以確定謫仙人身份的,就有春潮宮周肥和鳥瞰峰陸舫在內的一撥人,有些死在了南苑國京城,有些沒死,登上城頭離開了。相信高掌門的湖山派密庫檔案,這些關於上界仙班的志怪秘聞,只會記錄更多。」
此話一出,一時間主賓無語,屋內皆似坐忘。
鄭鳳洲終於打破沉默,「請教高掌門,在天外那邊,境界最高的練氣士,道法是怎麼個高法?我們這邊有無參照?」
高君苦笑道:「道行實在太高,根本無法估算。」
在那寶瓶洲北嶽的披雲山,高君曾經與魏山君有過一個冒昧請求,能否與一位與師尊當年境界相當的元嬰境,來一場問道鬥法。
但是魏檗當時只是笑著搖頭,婉拒了高君,只說府上庫藏道書可以多看幾本,打打殺殺就不必了。
既然連尚且屬於地仙範疇之內的元嬰境,高君都沒有親身領教過對方的修為高低、殺力強弱,何談在元嬰之上的那種上五境?!
與此同時,魏檗還暗示高君一句言多必失,披雲山與落魄山的情況,高掌門回去後儘量挑選些能說的,不能說的,就儘量不說。
玉牒上人一甩拂塵,換手搭著,重重冷哼一聲,「那我可就好奇了,咱們這兒,到底算個什麼東西?」
高君說道:「是外邊天地間的七十二福地之一,舊名藕花,如今改名為蓮藕。」
老者死死攥緊拂塵白玉杆,一手當場捏碎手中瓷杯,瞪眼厲色道:「什麼?!我們這裡就只是七十二福地之一?!」
高君隨手一揮道袍袖子,將那那迸濺而出、快若箭矢的全部碎瓷片,重新聚攏在空中,復原成瓷杯,輕輕飄落在地上。
她繼續說道:「福地之外,外界數座天下,猶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但是洞天與福地,有些不同,前者多是外界某位大修士的獨家道場。」
女子湖君抿了一口茶水,抬頭柔聲問道:「高掌門,既然洞天有歸屬,想必福地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高君點點頭,「屬於一個叫落魄山的仙府,落魄山位於浩然天下九洲之一的寶瓶洲,與浩然天下地位相當的天下,還有幾座,最新出現的嶄新天下,名為五彩天下,據說練氣士想要成功跨越天下遠遊,必須是飛升境。」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加上兩個字的後綴,起步。必須是飛升境起步!
這就意味著飛升境之上,猶有境界更高一層的練氣士。
玉牒上人忍不住罵罵咧咧起來,「他娘的,飛升境又是個什麼玩意兒?!是如當年某個娘們那般,仗劍上沖,差點能夠打破天的貨色?」
女子湖君宮花面若冷霜,毫不掩飾自己的神色不悅,冷聲提醒道:「她叫隋右邊!」
以前江湖上的女子武夫,如今的各路女子山水神靈,她們都願意對隋右邊,發自肺腑給予一份敬意。
玉牒上人扯了扯嘴角,隋右邊當初若是成功了,或是如今她與眼前湖君宮花一般,重新現世了,那就敬她一敬……
高君猶豫了一下,說道:「隋右邊如今就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她由武夫轉去修道,潛心修習仙家劍術,隋右邊是寶瓶洲山上年輕十人之一。我猜她的境界,就是金丹之上的元嬰境。」
玉牒上人聽聞此事,一時語噎。
宋懷抱搖頭笑道:「可悲可嘆可憐,雖說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在那邊死而復生的,但是我怎麼都想不到,曾經身為天下第一人的女子大宗師,隋右邊竟然也會成為誰的附庸,寄人籬下,難道這就是以前我們這邊,各國市井坊間志怪小說上邊所謂的……位列仙班?她隋右邊就只是換個地方,領取一份天家俸祿?」
宋懷抱自說自話,「果然我是對的,能夠死而復生,憑藉一點真靈成神,宛如一場大夢初醒,終覺越是冷清寡淡處趣味彌長。」
其實這次「醒來」,他就很想見一見這個隋右邊,此刻他袖內就有個一份名單,上邊寫著的名字,有幾十個,皆是歷朝歷代的紅顏禍水,傾國佳人,絕代尤物。而劍術卓絕的隋右邊,就在前三甲之列。所以此次宋懷抱參加秋氣湖議事,更多還是奔著遇見高君、此地湖君在內的「她們」而來。
宋懷抱嘆息道:「可惜了隋右邊。」
了字讀音作了結之了。
只恨天公不作美,三千艷質埋草野。
可喜天公又作美,各朝美人聚今朝。
只是可惜了隋右邊,不在他心中朝朝暮暮的佳人之列了。
這個卿本佳人奈何作婢的隋右邊,既然投靠了那座落魄山,那她在那落魄山,可別又是道侶又是姘頭和面首啊。
一想到這個,他便伸手捂住心口,唉聲嘆息起來。
懷復問道:「這個落魄山實力如何?在寶瓶洲和浩然天下,分別屬於第幾流的仙府?」
高君搖頭說道:「落魄山底蘊之厚,深不見底。雖然我在落魄山做客多日,但是始終未能窺得全貌,只說一個……不是特別在意修行的青衣小童,好像就是一位元嬰境的得道水蛟。但是這位一位駐顏有術的仙師,在落魄山那座集靈峰祖師堂之內,據說座位並不靠前,地位不高不低,一般吧。」
那個青衣小童,每天當真就知道找人喝酒啊。
這讓高君怎麼說理去,解釋起來就很費勁了。
記得對方平時走路喜歡摔著兩隻袖子,這要是擱在自家湖山派,走路都沒個正形,何談修道,身為練氣士,如此不珍惜光陰,恐怕早就挨訓,被師門長輩罵得頭點地了。
不過那青衣小童,每次見著高君,說話還是很客氣的,雖不停步,也會拱手行禮,笑容燦爛,不吝溢美之詞,都會老氣橫秋說上幾句漂亮話。
之所以知曉陳靈均的真實境界,還要歸功於某次在那個老廚子飯桌上的閒聊,她聽了一耳朵。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老廚子,你說話別這麼不中聽,對陳大爺放尊重點,別不把元嬰當盤菜!
不等老廚子說什麼,只是被那個叫暖樹的小姑娘一瞪眼,陳靈均就焉了,全無半點氣勢可言。
至於落魄山上,其餘練氣士的境界高低、修為深淺,高君上哪裡問去。
高君心知肚明,披雲山山君府給她看過的每一份山水邸報,都必然是經過山君魏檗精心篩選過的。
玉牒上人臉色陰沉問道:「好像一直沒人問正事,高掌門又好像忘記說了,那就只好由我來開口問高掌門了,敢問那座落魄山,具體有多少待在山中修道的練氣士?寶瓶洲又是怎麼個景象?」
高君神色複雜,說道:「落魄山練氣士不多,不到半百。至於寶瓶洲,昔年號稱百國之洲,卻是浩然九洲疆域最小的一個。」
玉牒上人差點沒忍住要破口大罵,只是最小的一個洲,就能夠擁有百國林立的景象了?那麼擁有九洲的浩然天下?!
家鄉這邊,才是四國之地。
高君解釋道:「外邊山上有個說法,中五境當中,甲子老洞府,百歲小劍仙。」
「意思是說那座浩然天下,三教九流諸子百家,自古傳下的道統法脈眾多,六十歲的洞府境練氣士,就已經屬於資質很一般了,但是唯有劍修,最為特殊,因為劍修與所有其他的練氣士都不一樣,哪怕是一百歲才躋身中五境,依舊可以算是修道天才。隋右邊如今就是這種純粹劍修。」
「在那邊,劍修被譽為一劍可破萬法,最被練氣士忌憚。可惜就我所知,好像在我們這裡,至今都沒能誕生首位本土劍修。」
聽到這裡,趙鳳洲笑問道:「既然叫落魄山,就肯定有山主了?」
高君神色複雜,點頭道:「山主叫陳平安。」
懷復疑惑道:「可是那個出現在南苑國京城的少年劍仙?」
高君點點頭,「就是他。」
屋內幾位,有神色玩味,有將信將疑,也有如釋重負的。
覺得有意思的,是如今自家天下的幕後主人,竟然就是當年的那個毛頭小子,而且雙方很快就要見面了。尤其是宋懷抱的西嶽地界,與南苑國接壤頗多。不敢置信的,是這才過去幾年,當年那個跟種秋、俞真意、丁嬰都交過手的背劍少年,甭管他的真實歲數是多少,至少在那南苑國京城,都未曾展現出一邊倒的碾壓姿態,甚至可以說,少年最後與魔頭丁嬰的城頭一戰,雙方勝負只在一線間。
那麼終於流露出幾分輕鬆神色的,就更好理解了,按照如今山上的計算方式,練氣士是有以道齡論的。
如果陳平安是那種返璞歸真的練氣士,當年現身南苑國的「少年謫仙人」,真實歲數遠遠不止是少年,說明他的修道資質,算不得太好?
但如果陳平安的道齡與容貌相符,只是在外界機緣巧合,不到三十年的短短歲月里,就在登山路上勢如破竹,是不是憑此也可以說明一點,興許我們這座天下的練氣士,不是天資根骨差,而是只缺了幾本上界的秘籍道書?
那個始終不曾開口說話的東嶽山君,淡然問道:「請教高掌門一事,我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名義上召集我們議事的,是湖山派高君,但是幕後主導此事的,卻是落魄山陳平安?」
高君十分坦誠,點頭道:「可以這麼說。」
趙巨然神色如常,點點頭,又問道:「既然是議事,就有議題了,高掌門是否事先知曉大概內容,只是不宜在信上明說?」
高君說道:「確實如此。準確說來,我並不是知曉,而是猜到內容,落魄山希望為我們這座天下,訂立某些規矩。」
趙巨然看著這位自家天下的唯一一位金丹練氣士,問道:「最後一問,高掌門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偏向落魄山,還是依舊偏心家鄉。」
高君神采奕奕,雙手抱拳,沉聲道:「只說此事,高君懇請山君只管放心!」
趙巨然笑了笑,點頭道:「就只是在此事上邊放心了。」
其實這尊英靈出身的東嶽山君,是在座各位當中,最不看好這場議事結果的,就怕費盡心思,今夜談來談去,都是一場空。
打過仗,走過戰場,一輩子戎馬生涯,雖然生前已經儘量遠離朝堂紛爭,但是對於那些坑坑繞繞,趙巨然其實並不陌生,自家手腕更是不差,才能功高震主卻不受皇帝忌憚,君臣相宜,傳為美談。生前戰功顯赫,身後極盡哀榮,在當世的朝野上下以及後世史書,都被視為一位千古完人。
後來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就一直將趙巨然視為文臣武將的最佳典範。
就在此時,宋懷抱突然收斂懶散神態,他的視線也不在兩位女子身上亂晃蕩,而是滿臉肅殺氣息,雙手掌心抵住膝蓋,以心聲說道:「君不密喪國,事不密喪身。高掌門,諸位山水同僚,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可以真正關起門來談正事了。」
高君微微訝異,她還是點頭,選擇以心聲說道:「接下來的說話內容,我希望各位都能夠保密,不外泄一個字。除此之外,我還會布下一道陣法,防止隔牆有耳,小心起見,再有請宮湖君,施展本命神通,起一場水霧,悄悄混淆島嶼周邊的水運和靈氣。」
宮花點頭道:「不難,島嶼周邊的秋氣湖水域,本就夜間多大霧天氣。」
高君從袖中摸出一隻古樸素雅的黃色木匣,以手指輕輕抹開一片小匣木板,陸續有一團團不同色彩的光亮懸空升起,先後一閃而逝,一出屋子便融入夜色,圍繞一座道觀內的落花院緩緩旋轉。
「首先,我必須為那落魄山說句公道話,落魄山山主陳平安,此人並非術高而道薄者,確有其超然的個人魅力所在。」
不得不承認,在高君眼中,那位與她再次重逢,已非當初少年容貌的青衫劍客,確有極具個人風格的獨到之處。
「如果放在我們相對熟悉的江湖上,他完全可以被稱之為當之無愧的大宗師,武學武德兼備,極有宗師氣度和劍仙風采。」
「他先前曾經不請自來,秘密進入我們湖山派,親自邀請我去落魄山做客。我跟隨陳平安到了那邊,也曾見識過他在自家山頭的一言一行,一山門風,道場氣象,都很符合我早年心目中一座仙府的形象。」
之所以是「早年」,是因為那場遊歷天下過後,高君見過太多的神異古怪,覺得所謂仙府,定然是遠離人間仙氣縹緲的。
真正的山河主人,可將日月作道場,山川在庭院,五嶽群山是那宅內風水石,證大道得不朽的練氣士一座長生橋下,流淌著江河湖瀆在內的萬千水脈。
宋懷抱滿臉無奈道:「高姑娘,我的高大掌門,咱們這才剛開始聊正經的,你就開始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趙鳳洲微笑道:「即便是一場君子之爭,也不妨礙雙方各展所長,一拼高下,甚至是生死相向。」
先前原本氣勢最盛的玉牒上人,約莫是大略盤算過雙方實力了,手持那隻被高君以玄妙術法拼湊而成的瓷杯,老者此刻反而有幾分示弱的嫌疑,「若是他真能夠坐下來好好談,雙方倒是不必徹底撕破臉皮,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女子湖君扯了扯嘴角。
老傢伙畢竟上了歲數,很不中用。先前的硬氣呢,這就軟了?
高君說道:「我們這邊有一座狐國,是早年落魄山從外界遷徙而來,按照外界的說法,暫時屬於封山狀態,譜牒修士不可輕易外出,狐國之主名為沛湘,她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之一。道行高深,亦是一位元嬰境神仙,雖說不擅廝殺,但是狐族的得道之士,往往神通特殊,極能蠱惑人心。此外除了隋右邊已經是一位陸地劍仙,南苑國種秋,他也成為了落魄山的譜牒成員,此外還有歷史上的那位魔教之主,盧白象。但是我在落魄山期間,未能親眼瞧見這兩位武學宗師。」
對於沛湘,高君是再熟悉不過了,幾乎次次在那個姓朱的老廚子院內,她都能看到這位狐媚至極的狐國之主,美目盼兮,好像眼中都是那個「只是朱顏改的佝僂老人」。
關於朱斂如今也在落魄山一事,高君有過猶豫,她最終還是不打算放在桌面上說。
主要是有兩種擔心,一種擔心是眼前水君這般,一心為報私仇,聽到朱斂這個名字就紅了眼,全然不顧大局了。再就是擔心玉牒上人這種,一聽說有朱斂這種喜歡殺紅眼、動不動就要一人殺九人的武瘋子存在,而此人如今又在落魄山手握大權,那麼落魄山的行事風格就可想而知。今夜他們接下來的議事內容,估計就很難不外傳了,說不定一離開秋氣湖,這位山君就開始當牆頭草,主動聯繫狐國沛湘?
宋懷抱笑道:「人心隔肚皮,口說無憑,我連自己都信不過,何況是在座諸位。所以除了高君,連同湖君宮花,還有我們五個當山神的,都需要與五嶽或是四岳一湖,立下誓言,誰敢違反誓言,我就可以等著某人來幫忙驗證『遭天譴』一事的真假和力道大小了。」
趙巨然看了眼這尊西嶽山君,似乎對宋懷抱刮目相看一眼,率先點頭道:「如此可行。」
天邊玉鉤斜,清宵細細長。
女子湖君雖然一直聽著高君他們所商議的大事,可終究有些心不在焉,她稍稍抬頭,望向屋外的空空院落。
百年空悠悠,可憐絲竹在,宮商角徽羽,皆是昔年聲。
朱郎何在?
如此教人牽腸掛肚。
既然死了,為何不能重活?再死一次!
將劉羨陽和顧璨送到了南苑國的大梁城,落魄山的老廚子就跟他們告辭離去,駕馭那條符舟去往一處江湖別業的舊址。
憑著記憶,一通好找。佝僂老人收起符舟,雙手負後,站在深山野林間的一棟破敗宅子前,占地不大,當年主人花了些精妙心思的討巧處,一一都被黃土荒草掩埋殆盡了。朱斂回望一眼來時路,收回視線,嘆了口氣,這一路走來,雜草叢生,視野所及,斷壁殘垣,朱斂腳邊是些隨手撿來而來的道上乾枯木柴,老廚子蹲下身,點燃一堆篝火。
百年之後,山河依舊無恙,但是物是人非,昔年家鄉,成了故國故鄉。
距離上次朱斂在家鄉這邊,他以真實容貌,青衫仗劍走江湖,其實已經是百年之前的陳年舊事了。
南苑國京城一役,身負重傷的朱斂,依舊能夠氣定神閒走在戰場上,只是臨了覺得無甚意思,就湊巧看到了那個藏藏掖掖、滿頭汗水的青年武夫,年紀不大,武學成就不低,而且膽大心細,大概能算是那種敢想敢做、卻尚未形成氣候的一方梟雄?反正就是那種不死總會出頭的年輕人。
老人與青年,天底下名氣最大的江湖前輩,與一個鋌而走險不惜賭命的晚輩,兩兩對視。
別說朱斂還能行動無礙,只要這個武瘋子還站著,南苑國朝廷那數千精銳披甲武卒,就依然不敢主動往這邊湊近。
當時的武瘋子其實已經上了歲數,但是面容卻並不顯老,絕無半點腐朽氣息和年邁蒼老形容。
人間見此,自慚形穢。
頭戴一頂瑩白色蓮花道冠的老人,笑眯眯看著那個躲了很久的高大青年,問了一句,怕什麼?
老人這一路走來,閒庭信步,京城這條道上還有厚厚的積雪,腳踩其中,輕輕挪步,咯吱作響。
青年回答說怕死。
老人又問既然怕死,何必找死?
青年回答說怕死,但是我更怕白活一場,死得籍籍無名。
於是老人點點頭,笑眯眯說道,年輕人志向不小,很好,那我就給你一個暴得大名的機會,你如果接下來猜到我想要說的某句話,文字可以有所出入,意思對了就成,那我朱斂這顆還算不錯的項上頭顱,你就可以拿走。如果猜不到,我不介意順手擰下一顆無名小卒的腦袋,殺誰不是殺,何況還是個自尋死路的無名小卒。給你一炷香的功夫,過時不候。
青年臉色慘白,滿頭大汗,想逃卻不敢逃,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朱斂搖搖頭,笑容玩味問道,讀過書,但是讀書不多?
青年點點頭。
朱斂疑惑問道,既然這麼想殺我,處心積慮藏好氣息,早早躲在這邊,為何連我的文集詩詞都不了解?知己知彼都不懂?
青年老老實實回答道,晚輩對那些東西都不感興趣,只是想跟你學武,但是不敢找你,因為都說朱斂性格古怪,從不收徒,敢找你拜師的,就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命就只有一條,我當然不敢賭。
朱斂笑問一句,是魔教中人?先前我一拳打穿青仙心口的時候,就察覺到你這邊的呼吸不對勁了,她好像是你們魔教的二把手,是你的師父,還是師祖?
青年點點頭,說青仙田靈娥是自己的師祖,她的徒弟,我的師父,是個既自私又膽小的廢物,不會也不敢教人,怕我學成了真本事,轉頭就做掉他,當然師父確實沒有想錯,我今天只要活下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老人恍然,喃喃自語,田靈娥,原來她叫這個名字啊,只記得綽號,總是記不住她的名字來著。
雪越下越大,鵝毛大雪層層疊疊鋪在道路上,天地皆白。
青年眼眶通紅,咬牙切齒說道,我猜不出那句話。
狗日的朱斂,武瘋子,你讓我怎麼猜?!
朱斂笑言一句,時辰已到。
青年依舊站在原地。
朱斂問道怎麼不跑?大富大貴險中求,一線生機都不求?
青年沉聲道跑個卵,你殺人,我跑得掉?
說到這裡,心存死志的青年就想要留下一句臨終遺言,想要告訴這個大開殺戒的武瘋子,自己叫什麼名字。
不曾想雙手負後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受傷太重,還是意態蕭索,這一刻顯得有些身形佝僂了,老人只是抬了抬下巴,所指的那個方向,有一把被朱斂雙指擰斷刀尖的所謂神兵利器,刀是好刀,在江湖上極負盛名,割雪。
只是這把斷刀與那個死人,大概都被大雪掩埋了。
老人笑道,年輕人就別愣著了,你師祖的那把刀還湊合,能用,去撿起來,只要不跑,再最後賭一次命,要麼被我宰掉,要麼就可以幫她報仇雪恨,替自己揚名立萬。
頭上和雙肩都鋪了一層積雪的青年,說自己並沒有猜中答案。
言下之意,你朱斂肯定會殺人,但你只是隨便找個樂子,我卻不想死得像個玩笑,要殺就殺,別戲弄我。
朱斂就是朱斂,哪怕受傷極重,但是站在空曠的街道上,只是憑藉一身氣息,身上和腳邊,都無積雪。
老人抬頭望向大雪紛飛的天幕,笑了笑,答案何須開口說,你其實已經給出正確答案了,算你小子命好。
青年大問道,朱斂!你就不問問我的名字?!
老人笑著反問一句,狗崽子,你配嗎?
憤恨至極的青年武夫,一個箭步飛奔,身形矯健,腳尖一踩積雪,震盪四散,青年數次蜻蜓點水,身形長掠,很快就找到那大雪藏屍和埋刀處,作為江湖用刀第一人師祖青仙,她死了依舊握刀,青年一腳重重踩下,直接踩斷師祖的胳膊,再腳尖一挑,斷刀連胳膊一併彈起,青年將那條胳膊拔掉,再將舊主人的那五根手指悉數碾碎,由自己單手持刀,再原路返回,一路狂奔,朝那個背影衝去,視線模糊的青年,就要手起刀落!
而那個武瘋子果然信守承諾,從頭到尾,只是雙手負後,站在原地,擺明了是要任由青年手持割雪,斬落自己頭顱。
老人看著漫天大雪,臉上滿是戲謔神色,意味深長道:「天道到來哪可說,無名人殺有名人。」
那年南苑國京城,戰場廢墟中,有個年輕武夫,高高舉起手中的一顆頭顱,青年滿臉猙獰朗聲道:「殺朱斂者,魔教丁嬰!」
今夜,朱斂坐在篝火旁,從袖中摸出騎龍巷別家鋪子那邊買來的兩隻桶餅,疊在一起,開始細嚼慢咽。
小鎮那邊,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此外還有黃二娘的酒鋪,毛大娘家的包子鋪,曾經都是出了名的價廉物美,如今價格飛漲,畢竟當地百姓都沒剩下幾個,反正坑的都是外鄉人,來來往往,不是山上神仙,就是家底殷實的文人騷客和錢包鼓鼓的權貴子弟,估計價格低了,他們反而不樂意。
改朝換代之後的大部分松籟國,和一小部分的北晉國,其實就曾是朱斂的故國故鄉所在。
故鄉是一份答卷,離鄉越遠越扣分。每一場思念,都是一次落筆答卷。趕考的舉子,作為主考官的故鄉,只能是越來越失望。
朱斂嘆了口氣,可惜這趟出門沒有帶酒。
就在此時,一襲衣袂飄搖的彩裙好像從一輪明月中來,從天而降,女子腳上的繡鞋並不落地,懸空而立。
清瘦卻冷艷。
她厲色道:「你難道不知道這裡是山神廟的禁地嗎?」
老人縮了縮脖子,沒有轉頭,嗓音沙啞道:「偶然路過,無從知曉。」
她懸在空中,這位姿容絕美的山神娘娘,身後有一圈熠熠生輝的寶光月暈,兩條極長的彩色綢緞隨風飄搖。
她冷聲提醒道:「念在你是初犯,我可以既往不咎,速速離開此地,下不為例。」
老人啃著梅乾菜桶餅,轉過頭問道:「這處雲下別業,早就沒主人了,怎麼就成了你家地盤了?」
她眼神冰冷,滿臉怒氣道:「你到底是誰,怎麼會知道此地叫雲下別業?!」
老人哀嘆一聲,含糊不清道:「漂亮女子說的話總是信不得的,說好了化成灰都認得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偏是對面不相識?」
她驀然神采煥發,雙腳踩地,小心翼翼,顫聲道:「你是……」
只是說出兩個字,她便泫然欲泣,好像已經用掉了全部的精氣神,再無力支撐後邊的言語,她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片刻後她再轉過頭,望向那個老人,她心存僥倖,換了一個說法,她儘量讓自己的嗓音更高,語氣更淡然,「還記得我是誰嗎,我叫什麼名字?」
朱斂吃完桶餅,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從不騙人,尤其對待女子。所以對不住,這位姑娘的名字,真就不記得了。」
她神色複雜,似哭似笑,「果然是你,朱斂,果然是你,朱南華。」
是了,這種狼心狗肺的話,唯有他說得出來,也只有他說出口了,才如情話一般,既剮人的心,又掛人的心。
昔年有多少出彩的女子,不信邪,聽聞此人事跡,只覺得荒誕不經,都是些花痴麼,怎麼可能只是見過此人就跟中了邪似的。
結果就是譏笑過她們的後來的她們,幾乎沒有例外,都成了被青絲作繩子的懸樑吊死鬼一般,人生就此空落落,陰惻惻。
她看了眼廢墟遺址,原封不動,這位占據周邊山水的山神娘娘,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重建這座「雲下別業」,因為不捨得。
如今雖然破敗,可它還是它,如果自己憑藉模糊記憶,在原址營造重建,怕它就再不是它了,永遠不是它了,只會滿眼憎厭。
記得曾有幾樹桃花傍溪澗,每年花開花落,一座小涼亭掩映其中,亭下溪澗春水漲升復低淺。
故人至此重遊,往事不敢細尋思。
曾經的舊主人,偶爾至此散心休歇,白衣公子焚香,命女子卷其一張竹簾,滿室郁然,面對著門外桃花。
她猶不死心,問道:「真不記得我是誰了?」
面容變了,眼神變了,氣態變了,都變了。
但是不知為何,她認定他就是他,真的是當年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郎。
朱斂笑著點頭,伸手烤火取暖,「騙你作甚,哪個傻子喜歡討罵挨打,確實是不記得了。」
她怔怔出神。
就像那座秋氣湖的中央,湖心島嶼上建造起一座道觀。
外界不知湖君宮花的用意,這位山神娘娘,與好些昔年江湖上的女俠、豪閥世族的女子,如今的各路淫祠神靈、山間鬼物,她們卻都是一清二楚。
湖心即心中,山頭即眉頭。
山中道觀猶有一座落花院,便是那個如今化名「宮花」的女子,心心念念著,她在此落花院中等人,落花時節又逢君。
真是可恨,可恨至極!
她收起思緒,幾乎咬碎銀牙,瞪圓一雙秋水長眸,連說幾個好字,滿臉戾氣道:「討罵挨打?想得倒是輕巧……去死!」
你朱斂既然還敢活過來,還有臉重走江湖,人人得而誅之,殺了你才算大快人心,才可以解我心中恨意些許!
一條彩帶快若箭矢,先是直奔那佝僂老人的肩頭,見他甚至懶得躲避,當真以為她不敢痛下殺手嗎?一時間愈發羞惱憤恨的山神娘娘便改換彩帶軌跡,重重砸在老人的腦袋上,砰然一聲,老人當場橫飛出去,摔在一堵斷牆上邊,霎時間塵土飛揚。
滿身泥土的老人坐在牆根那邊,伸手撣去塵土,笑著緩緩起身,抖了抖肩頭,滿身土屑飄散,輕聲問道:「是不是兩清了?」
她看著那個陌生的年邁老人,腳上穿著一雙土氣的布鞋。
她百感交集,一時間悲從中來,掩面而泣。
嗚嗚咽咽的細碎哭聲,從她的白皙指縫間滲出,隨風飄散,宛如哭墳時燃燒為灰燼的雪白紙錢。
朱郎,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昔年貴公子,人間謫仙人。
朱斂,字南華,自號長樂,別號點檢郎,別署江湖舊主。
世代簪纓出身,文韜武略兼備,琴棋書畫,金石鑑賞,無所不精。家族擁有一座名動天下的藏書樓,是京城最高建築,只因為長孫身份的稚童一時興起,當時擔任一國宰相、且在世時就擁有太師頭銜的老人,就當真將其改名為一了百了樓,而且稚童寫榜書,再將匾額高高掛起。後來在書樓頂層,開闢書齋名「秋眸」,當年不知道多少豪閥女子,大族婦人,每當高樓處起光亮,就要遙遙望去。
曾經的年少神童,天授一般的才學,後來的翩翩佳公子,再到後來朝廷棟樑和一國砥柱,以文臣身份領兵,挽大廈於既倒,當他每次從官衙返家,或是從邊疆沙場返回,便常有侍女提著燈籠在藏書樓漸次登高,最終只有一襲白衣,獨自憑欄而立。
他看著天下,她們看著他。
此人在京郊,設「余愚園」,一年四季皆有花開,各色珍貴花卉俱是名本,傳聞園內僅是花農便有數百人之多,搜刮各國名石,凡有古人雅士銘文之石,不惜一擲千金都要購買而來,主人卻是暴殄天物,只將它們全部堆砌成一座假山,但是每年重陽節,巨園對所有人開放,不論身份貴賤,每人只需攜一枝茱萸,便可以入園,在那座假山拾級而上,登高飲酒。據說每次重陽過後,酒宴散去,遺落在假山上邊的香囊和繡鞋不計其數。
他還曾親手營造出一座「再無劍館」,別稱「陸地珊瑚殿」,此人喜好收集天下名劍,藏於此地,曾經被他懸佩過的長劍,在江湖上現世且有據可查的,傳聞有五把。
可惜南苑國京城一役,朱斂身死。
風流不見朱南華,寂寥江湖一百年。
女子再不是什麼山神娘娘,委屈極了的她,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不知何時,穿著布鞋的朱斂已經蹲在她身邊,動作輕柔,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道:「謝洮,你還是這麼愛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