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後兩把飛劍破牆而至,重傷了剛好收回全部念珠的簪花郎。
緊接著占儘先機和上風的陸舫,被一拳拳打回這條街道,最後一拳,更是打得陸舫陷入牆壁。
最後便是南苑國國師種秋,前來收官。
被譽為天下第一手的種秋,一拳擊退那位年輕人,救下了已經沒有還手之力的陸舫。
馮青白藉機收回了自己的佩劍,不但如此,還曾試圖找機會將大椿還給陸舫,只是種秋的橫空出世,馮青白便打消了念頭,以免畫蛇添足。
馮青白長呼出一口氣,若是種秋這一拳打在自己太陽穴上,估計就要靠著師門花錢撈人了,否則就只能在藕花福地一次次轉世投胎,修道之人的根本,不斷被消磨熔化,融入這方天地,天地為爐,萬物為銅,即是此理。
而那個人的座下童子,就是負責煽風點火之人。
那個人從來不現身,不願見世人。只有一位手持芭蕉扇的小道童,具體負責整座藕花福地的運轉,當然也與各方有資格接觸福地內幕的桐葉洲地仙打交道,馮青白下來之前,在師門祖師的帶領下,見過那位童子,玉璞境的開山老祖,都要對那個說話很沖的小傢伙持平輩之禮。
來到藕花福地,短短十數年過後,已有恍若隔世之感。
冥冥之中,馮青白生出一種直覺,自己這次砥礪大道劍心,多半到此為止了,運氣好的話,撐死了獲得一件法寶品秩的仙家重器。
畢竟他現在戰力完整,反觀陸舫已經落幕,說不得道心都要受損,哪怕回到桐葉洲,都是大麻煩。
謫仙人謫仙人,聽著很是美好,實則不然,只有推崇「人生不享福,與草木畜生何異」的周肥那樣,下來之後,根本不涉修行根本,自然輕鬆愜意。
可像他馮青白、陸舫這些人,十分兇險,前輩童青青,哪怕已經貴為鏡心齋掌門,身為天下四大宗師之一,仍是東躲西藏了數十年,至今尚未露面,就是一個絕佳例子。
收斂雜亂思緒,馮青白開始復盤這場戰事,儘可能多琢磨出些門道。
他先前一直在遠遠觀摩這場巔峰廝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勢,與佛家觀想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馮青白眼中,藕花福地的山巔之戰,其實比起桐葉洲的金丹、元嬰之爭,並不遜色。
白袍年輕人和陸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雙方壓軸的丁嬰、俞真意最終出手,又是何等氣象?
馮青白原本並不看好陳平安,因為陸舫不愧是名動桐葉洲的劍仙胚子,已經在重重壓制之下,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逆流而上,另闢蹊徑,再次摸著了劍道門檻,陸舫的劍,遠攻近守,不在話下。
可是結果出人意料。
破局的神仙手,在於那人竟然看出了陸舫必救周仕。
江湖傳聞,陸舫與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敵,陸舫還曾仗劍登山,在春潮宮跟陸舫有過生死戰,做不得假。
馮青白已經來到藕花福地十餘年,而那個年輕人才來不久,照理說應該對這座天下的山頂風光,更加陌生才對,馮青白實在想不明白,一場交手,本該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才對,那個年輕人,難道不單是以完整肉身、魂魄降下,還熟諳諸多內幕?故而才壞了規矩,被這裡的天道視為亂臣賊子,必須壓勝,除之後快?
傷勢雖重,整個肩頭都稀巴爛,所幸是外傷,周仕以周肥燒制的春潮宮療傷聖藥,勉強止住了血,與鴉兒並排靠在牆根下,笑容慘澹道:「我已經盡力了。」
風流倜儻簪花郎,引來無數美嬌娘盡羞赧,可惜此刻沒了風流,只有落魄。
鴉兒正在竭力以一門魔教秘法壓抑絮亂氣機,這是魔教三門之一垂花門的武學寶典,有枯樹開花之功效,傳聞是垂花門某一代門主,誘騙了那一代鏡心齋的聖女,得以偷窺到半部《返璞真經》,真經能夠讓人返老還童,垂花門門主可謂天縱奇才,逆推真經,化為己用,編撰了這部魔教秘典,但是後遺症巨大,使用之人,雖然能夠強行壓下重傷,可是會迅速衰老,加快肉身腐朽,垂花門歷代梟雄,只有在沒了退路的生死戰中,才會使用此法。
鴉兒臉色鐵青,鬢角竟然出現了絲絲白霜之色。
周仕嘆息一聲,若是此時遞過去一把銅鏡,最是自傲姿容的鴉兒姑娘,會不會直接走火入魔?
周仕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會趕來,到時候我安全了,你也不會死。」
遠處牆根下,有把破損的琵琶,孤零零躺在地上,主人已經不知所蹤,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會有點點滴滴的鮮血。
當陳平安站起身,手持長劍的馮青白,癱坐在地的周仕,還有前去查看陸舫傷勢的笑臉兒,同時心一緊。
陸舫將自己從牆壁中「拔」出來,輕輕落地,身形不穩,笑臉兒想要伸手攙扶,陸舫搖搖頭,一伸手,將那把大椿駕馭回來,途中劍鞘合一,再次長劍拄地,陸舫一身在藕花福地可謂通天的深厚修為,跌落谷底,十拳神人擂鼓式,連綿不絕,打得體魄並不拔尖的陸舫差點魂飛魄散。
陸舫眼神晦暗,轉頭對真名錢塘的笑臉兒說道:「容我稍作休息,你陪我去喝酒。」
笑臉兒黯然點頭。
一如初次相逢於江湖,又是那個失意人。
陸舫這次選擇率先出手,除了庇護周仕,更多是為了他錢塘,笑臉兒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來到南苑國京城之前,陸舫卻說要帶著他錢塘去家鄉看一看,去見一見真正的御風仙人。當時陸舫雖然言語平淡,可是那份鳥瞰峰劍仙獨一份的意氣飛揚, 笑臉兒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兩人一起離開這條街道。
陸舫離開之前,對著種秋抱拳致謝,然後對周仕撂下一句好自為之。
到了那間婦人沽酒的酒肆,婦人見著了偷走那把劍的漢子,一身精壯肌肉也不管用了,罵罵咧咧,陸舫好說歹說,才拎了兩壺最差的酒水上桌,狠狠一摔,笑臉兒錢塘差點沒忍住一巴掌拍死這長舌婦。
陸舫從懷中摸出一支古樸小篪,遞給笑臉兒,沉聲道:「接下來二十年,可能要勞煩你做兩件辛苦事,一是隨身攜帶此物,找到我的轉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會滾燙,讓你心生感應。二是尋找一把名為『朝元』的長劍,這件事不強求,說不定就會像這把大椿,成為別人佩劍吧。」
笑臉兒一臉詫異。
「我意已決。」
陸舫沒有解釋更多,「拿好小篪,喝過了這壺酒,趕緊離開南苑國。你留在這裡,只會讓我死得更快。」
笑臉兒從未見過如此鄭重其事的陸舫,只得仔細收好那支小篪,點頭答應下來。
喝過了悶酒,笑臉兒看了眼這位至交好友,陸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麼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傳授我武學。」
「我記下了。」
笑臉兒再也不笑了,嗓音帶著哭腔。
陸舫卻沒有什麼悲春傷秋,默默將笑臉兒送出酒肆後,陸舫轉頭望向一處,嗤笑道:「可以現身了,我這顆謫仙人的頭顱,憑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處走出一位身形佝僂的耄耋老人,邊走邊咳嗽,若是笑臉兒錢塘還留在陸舫身邊,一定會認得這位風吹即倒的老者,老一輩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靈薛淵,二十年前被擠掉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後十人墊底,曾經被笑臉兒憑藉身法糾纏了一年,淪為江湖笑談。
陸舫心中嘆息。
不曾想在牯牛降那邊一語成讖。
俞真意當時秘密聚集群雄,點名要圍剿丁嬰、周肥、童青青和馮青白四位謫仙人,陸舫笑言算不算他一個,現在看來,答案很顯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見著陸舫重傷落敗,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鳥瞰峰劍仙淪落到這般田地,真是讓人心酸。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老夫萬萬不敢相信。」
薛淵咧嘴而笑,調侃著陸舫,老人牙齒缺了好幾顆,緩緩走向酒肆,很難想像,這是種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
陸舫笑道:「俞真意倒是大方,捨得讓你來撿人頭。」
薛淵彎著腰,停在酒肆門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當世神仙,又不是老兒這種凡夫俗子,可瞧不上這點機緣,再說了,陸大劍仙猶有三四分氣力,對付一個垂垂老矣的薛淵,還是有些勝算的嘛。」
陸舫冷笑道:「大劍仙?你見過?你配嗎?」
薛淵還是笑呵呵道:「不配不配,陸大劍仙說什麼就是什麼。」
陸舫眼神充滿了譏諷。
薛淵對上了陸舫的視線,搖搖頭,隨著這位八臂神靈一抖背脊,如蛟龍抬頭,薛淵氣勢渾然一變,這才是曾經躋身天下十人該有的宗師氣度,薛淵臉色變得陰沉恐怖,勃然大怒,言語之間充滿了積怨和憤懣,「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謫仙人,全部該死!對,就是你陸舫現在的這種眼神,哪怕明明掉毛鳳凰不如雞了,看待天下所有人,還都是這樣,看待螻蟻一般!」
陸舫不置可否。
但是他知道此生最後一戰,就在今天了,不夠盡興,先前與那年輕人是如此,與趁人之危的薛淵捉對廝殺,更是憋屈。
就在此時,剛剛撤了遮掩的薛淵,宛如神靈降世,卻一瞬間身體僵硬,竟是給人在身後掐住了脖子,一點一點往上提。
薛淵像是一條被打中七寸的蛇,連掙扎的動作都沒有,雙腳離地越來越高。
那個偷襲老人的傢伙嗓音溫醇,笑道:「視你們如螻蟻怎麼了,沒有錯啊,你們本來就是。」
咔嚓一聲,薛淵被扭斷脖子,給那人輕輕丟在一旁街上。
沽酒婦人尖聲大叫起來,酒肆客人嚷嚷著殺人了殺人了,鳥獸散。
沒了薛淵阻擋視線,那人是一位翩翩公子哥,正是從金剛寺趕來的周肥。
周肥手中還拎著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向前一拋,丟在了陸舫身前,頭顱滾動,鮮血淋漓。
竟是笑臉兒錢塘。
周肥又隨手丟出那支小篪。
陸舫緩緩蹲下身,輕輕在那顆腦袋的面容上輕輕一抹,讓好友閉上眼睛,呆呆望著笑臉兒,陸舫沒有去看周肥,也沒有撿起那支小篪,只是顫聲問道:「為什麼?」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問,「什麼時候,陸舫成了一個拖泥帶水的廢物?來這裡,是為了破情關,結果到頭來看破勘不破,這也就罷了,大不了無功而返,最後連一顆比陌生人好不到哪裡去的死人腦袋,拿不起,放不下,陸舫,你就算回了桐葉洲,別說躋身上五境,我堅信你連元嬰境都待不住!」
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說說看,來這一遭,圖什麼?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著你在這藕花福地,耗費這麼多年光陰,又圖什麼?」
不知何時,佩劍大椿在陸舫腳邊安安靜靜擱著,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顆頭顱,都躺在這條街面上。
周肥身後遠處,站著那些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有人身段纖細像楊柳,有人體態豐盈得像是秋天的飽滿稻穀。
陸舫抬起頭,「怎麼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氣笑道:「兒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陸舫死在藕花福地,我難道再浪費六十年光陰?」
周肥站起身,招了招手,將一位風韻猶存的美婦人喊到身邊,「去,陪你這位當年最敬重仰慕的陸師兄喝喝酒,這麼多年沒見了,你們一定會有很多的話要講。」
婦人臉色發白。
周肥拍了拍她的臉頰,「乖,聽話。」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見。
那些女子如振翅而飛的鳥雀,紛紛掠空而去,衣袂飄飄,彩帶當空,這一幕旖旎風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陸舫站起身,對著那位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說道:「坐下聊?」
婦人戰戰兢兢,點點頭。
兩人對坐,酒肆老闆娘躲在櫃檯後邊蹲著,陸舫就去自己拿了兩壺酒,不等陸舫倒酒,在春潮宮待了這麼多年,早已習慣了伺候人的婦人,趕緊起身為陸舫斟酒,之後才給自己倒了一碗。
陸舫沒有看那張曾經令人心碎的容顏,只是瞥了眼那雙保養如少女的青蔥玉手,他端起酒碗,笑了笑。
婦人微微鬆口氣,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邊的街上,幫著陸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劍,就連笑臉兒的頭顱,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酒肆另外一張桌上,落座後,她這才嫣然一笑。
陸舫一手端著酒碗,轉頭望向空落落的街道。
好像看到了一雙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鬧。
————
種秋眼中只有那個白袍年輕人,開口說道:「你我交手之時,不會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種秋補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對你暗中出手,我種秋肯定拼死殺之,不管是丁嬰,還是俞真意。」
陳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跡,胳膊上露出一道傷口,可見森森白骨,為了擋住陸舫那一劍,雪白長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條大口子,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損,雖說被禁錮了法寶功效,但是韌性還在,足可見陸舫劍術的上乘殺力。
種秋說完之後,就開始向前走去。
看似步伐緩慢,其實一步飄出兩三丈,而且沒有絲毫的氣機波動。
種秋是南苑國國師,更是書畫俱佳的名士。
一字一句,必合規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極者,是為文聖人武宗師。
種秋兩者皆是。
丁嬰看輕天下武人,卻對種秋青眼相加,當然有其理由。
陳平安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種秋的「閒庭信步」,讓他想起了當初丁嬰邁入白河寺大殿的場景。
落魄山竹樓的老人,那種無敵之姿,陳平安只可粗略意會幾分,實在是修為懸殊,雙方距離太遠,陳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崔姓老人武道太高,雖然不是對陳平安拔苗助長,但是陳平安在躋身四境後的每一境攀爬,具體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
但是丁嬰和種秋這種天人合一的獨到意味,第一次,陳平安感觸不深,第二次,就有了嚼勁,嘗出了些許味道。
種秋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迎面而來,沒有粉金剛馬宣那種氣勢洶洶,沒有笑臉兒的詭譎陰險,更沒有馮青白那刺殺一劍的一往無前和鋒芒畢露。
種秋不易察覺的雙肩微晃,他一襲青衫,肩頭的玄妙,如古松側的行雲掠過。
種秋一拳至陳平安身前,沒有半點拳罡外瀉,沒有風雷作響的巨大動靜。
由於種秋的出拳太過古怪,陳平安破天荒出現片刻分心,猶豫是該以神人擂鼓式迎敵,爭取一錘定音,還是以從《劍術正經》中鎮神頭化用而來的一拳防禦,好在陳平安第一時間放棄了兩種選擇,後退,身形倒滑出去,與此同時,憑藉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門之前。
種秋一拳打在陳平安手心。
點到即止。
可陳平安卻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臉上。
砰然倒飛出去。
身形一擰,兩隻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搖,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種秋依然一手負後,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陳平安左手攥緊又鬆開,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覺,這才一掃而空。
種秋笑道:「你這傢伙,也太聰明了,如果沒有這一試探,我都不敢確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陸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確定陸舫必死無疑,所以期間故意左右拳互換,左六右四,想來是那會兒就開始準備下一場大戰了吧?」
陳平安沒有說話。
種秋不以為意,「之所以拗著自己的心性,與你說這些有的沒的,是因為先前為了救下陸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剛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並未痛下殺手,接下來,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種秋轉頭對馮青白他們說道:「板凳上那個小丫頭,誰都不要動她,不然別怪我濫殺無辜……」
陳平安轉瞬即至種秋身後,掄大臂,然後驟然抖小臂,一拳勁出如箭矢,打在種秋後腦勺上。
種秋一崩背,背脊如山嶽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龍遊動,整個人竟是一步都沒有挪開,強吃了陳平安這勢大力沉的兇猛一拳。
陳平安因為沒有用上神人擂鼓式,拳架太大,聲勢就大,對付種秋這種功夫極深的大宗師,恐怕這一拳都要落空。
一位純粹武夫,功夫練得深厚了,便可以不見不聞,覺險而避,甚至可以在睡夢中,殺死靠近床榻之人,然後做到繼續酣睡的駭人地步。
陳平安只是尋常的傾力一拳,加上種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來,想要一拳得逞就見好就收,就難了,種秋反手一拳,砸在陳平安肋部,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只是種秋第二拳,被陳平安一腿踢中,種秋也沒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機。
兩人再次分開站定。
種秋扯了扯嘴角,原來是這位南苑國國師故意如此,為了彌補自己那偷襲一拳,當然亦是誘餌。
兩人幾乎同時對沖。
經常是方寸之地,雙方拳頭要麼相互落空,或是看似蜻蜓點水地互換一拳,這場架,打得竟是無聲無息。
比起之前陳平安跟陸舫那一戰的驚天動地,截然相反。
周仕就完全看不懂。
謫仙人馮青白略好一些,因為接觸過一些桐葉洲的武道宗師。
真正稱得上氣壯山河的一拳,一拳打在人身上,要像巨石投湖,以漣漪帶動外傷,激起內傷。
種秋曾經只用一拳,就打得一位橫煉宗師在病床上躺了數年之久,衣衫之下,肌膚如瓷器碎裂,更別提內里的五臟六腑。
小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聽到那個教書先生的言語後,如獲大赦,笑逐顏開,這會兒沒心沒肺地張牙舞爪,學著陳平安和種秋出拳。
終於分出第一次小勝負。
陳平安被刁鑽一肘撇開自己拳頭,給種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躍過溝壑,撞在對面那堵牆壁上。
種秋一步跨過被陸舫一劍劃出的溝壑。
陳平安卻沒有像先前琵琶女、陸舫那樣一蹶不振,抖肩振衣,被後背撞碎的牆壁石塊,嘩啦啦落下,陳平安正要有所動作,種秋出拳驀然變快了極多,一拳至,拳拳至,剎那之間就是十拳。
左拳六右手四。
正是種秋模仿而來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連左右手的出拳順序,都一模一樣。
更奇怪的是種秋十拳過後,高牆依舊沒有徹底破開,陳平安依舊被困在牆中。
陳平安沒有束手待斃,太過熟悉神人擂鼓式,以及與種秋一番搏殺,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數,種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擋住。
可六拳結結實實砸在身上後,陳平安嘴角滲出鮮血,尤其是最後一拳,打得已經陳平安身軀彈了一彈。
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別人拳架,可依舊出拳從容、章法有度的種秋,正要以十拳再來一趟的瞬間,立即後退數步,再後退,倒退著掠過了溝壑,原來在陳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牆壁中的身軀微微反彈些許,就是那一瞬間,種秋如炸汗毛,念頭一緊,根本不用多想,種秋就主動放棄了大好形勢,選擇收手撤退。
種秋心中警惕異常,還是小覷了這個年輕人吃痛的本事,差點就著了道。
陳平安有些遺憾,只差毫釐,就能夠成功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所以種秋那好似贗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陳平安飄然落地後,緩緩走向那條溝壑。
種秋啞然失笑。
我學你的拳架,你學我的步伐?
但是種秋眯起了眼。
他自己悟出的這個大拳架,與拳法招式無關,而是練背如山嶽,肩頭如行雲流水,再到肘尖如鷹嘴兒,最後才是到手和拳,一氣呵成,渾然一體,這樣的架子一旦搭起來,不斷打熬,就像山嶽紮根大地,對手一拳或是一劍,再兇悍再精妙,始終都是在與種秋的整個精神氣為敵。
這樣一個被種秋私下命名為「峰頂」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給八臂神靈薛淵這樣的外家拳大宗師,由著他瞪大眼睛旁觀偷師,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無法真正看出內在精髓,形似不難,可沒有幾年的潛心鑽研,神似休想!
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已經有了幾分自己拳架的神意。
兩人隔著一條溝壑,再次對峙。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難得在與人廝殺過程中,主動開口說話,「你這個拳架,有名字嗎?」
種秋點頭笑道:「名為峰頂,早年悟出來的時候,正是年輕氣盛的歲數,覺得練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間之巔,後來就懶得改了,十位嫡傳弟子當中,絕大多數練了二十年三十年,還沒有你隨便看幾眼,來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謫仙人。」
陳平安突然笑道:「我最早練拳的拳譜,叫撼山拳。」
種秋笑道:「是我拳高眾山,還是你拳能撼山,試試看?」
種秋一步後撤,雙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傾斜,手掌如攬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
哪怕靜止不動,種秋在這一刻,依然讓整條街道的觀戰之人,都感覺到了一股山雨欲來的窒息。
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兒八經擺出真正意義上的拳架。
陳平安心如止水。
這趟在南苑國京城尋找那座觀道觀,逛盪了這麼久,以至於最後都能讓陳平安心煩意亂,連拳和劍術都耽擱放下,期間很多人和事,看過了就只是看過了,但是有一些東西,當時並未上心,卻在對敵種秋之後,既是靈犀一動,更是厚積薄發。
剛在那棟宅子住下的時候,因為經常要路過鄰近的那座武館,陳平安閒來無事,就默默坐在無人察覺的陰影處,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練家子」「老把式」練拳,教拳師傅是一位老人,被弟子們奉若神明,除了藏藏掖掖傳授站樁、步伐和拳架,也會說他當年闖蕩江湖的事跡壯舉,可在陳平安看來,老人的拳法,當真不入流。
那一次,陳平安很快就悄然離開。
後來尋找道觀沒有任何頭緒,又去了一趟武館,算是散心。
當時武館老師傅一邊看著弟子們站樁,一邊雙手負後,嘴上說著很空泛的武學道理,什麼一枝動百枝搖,咱們內家拳,不聽音不看形,而是聽勁,到了這一步,才算到家了。什麼筋骨要松,皮毛要攻,曾經有人背後偷襲,我純粹是出乎本能,轉身一拳就出去了,打得他半死。
陳平安聽得有些好笑,最後老師傅做了件陳平安頭回見到的稀罕事。
讓他第一次對老人刮目相看。
老人讓一位剛剛成為入室弟子的年輕人站定,然後讓兩人抓牢他的雙手,使得他雙臂繃緊拉直,又有兩人蹲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人的雙腿膝蓋,之後老人開始正脊骨,不是捏肌肉的虛架子,而是從由弟子的脖頸頸椎,依次一路往下捋順,在江湖上,這叫拳不分內外的「校大龍」!
最後當老人按至尾閭,猝然以柔勁一按,弟子一驚,打個寒顫,渾身汗毛倒豎,根根立起如茂林。
年輕弟子的那次掙扎,使得兩位拉直他胳膊的師兄晃了一晃,被他扯得踏出一步,抱住雙腿的兩人只是身形微動而已。
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沒有說什麼。
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全部沒能穩住身形,才算習武良材,那個被校大龍的入室弟子,資質尚可,卻肯定沒有大的前程。
陳平安當時看得津津有味,事後卻未深思。
直到今天這一刻,莫名其妙給人堵在這邊,一場場接連不斷的廝殺,身陷重圍,幾乎是必死之境,陳平安驀然開了竅。
與陸舫為敵之前,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
可是心境並未跟上。
但是與種秋搏殺之後,心境也補上了一補。
尤其在學了種秋的大拳架後,並且記起了「校大龍」後,陳平安便心弦一動,念頭一起,不由自主地以最初的撼山拳六步走樁,徑直向前,拳意是收是放,已經全然不在意,不知不覺中,步步凌空。
但是練拳百萬之後的陳平安,在走出第五步後,整條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龍,發出一連串的黃豆崩裂聲響。
種秋身形暴起向前,一拳遞出,要一拳將那個氣勢暴漲的年輕人,從溝壑上空打退回去!
如御風而行的陳平安亦是一拳遞出。
兩人相距一臂,拳頭幾乎同時砸在對方胸口。
種秋一襲青衫絮亂飄蕩,瞬間消失在街道上,轟隆隆作響,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國京城此地,就會發現被撕開一條長長的直線,而被一拳倒退二十丈的種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後退勢頭後,雙腿已經深陷地面。
雖然只是身受輕傷,但是種秋終究是輸了。
那一襲白袍,則站在街上那條溝壑旁邊,一步不曾後退。
如果只說這一座天下,種秋已經不算天下第一手了。
而是一臂之內陳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