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上懸著三個月亮。
這是浩然天下絕對看不到的景象。
素潔月輝盡情灑落在天地間,照耀得那十萬大山如同鋪上了厚雪。
只是綿延不絕的大山之間,簌簌作響,聲音可以輕鬆傳遍數百里。
若是有仙人能夠逍遙御風於雲海間,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一尊尊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正在搬動一座座大山緩緩跋涉。
也有一些身軀長達千丈的遠古遺種凶獸,渾身傷痕累累,無一例外,被手持長鞭的金甲傀儡驅使,擔任苦役,任勞任怨,拖拽著大山。
偶爾有些得以休憩片刻的蠻荒遺種,精疲力竭地以一些山峰作為枕頭,困頓酣睡,身上早已沒有半點先天而生的兇悍之氣,都被無止境的艱難歲月消磨殆盡。
這幅畫面,在這座天下,只能是口口相傳、以訛傳訛,距離真相,相差很遠了。
因為沒有人膽敢在這十萬大山上空擅自掠過。
漫長歷史上,確實有過一些上五境的大妖偏不信邪,然後就被不計其數的金價傀儡拖拽而下,最終淪為那些苦力大妖的其中一員,變成永久長眠於大山中的一具具巨大骸骨,甚至無法轉世。
在那群山之巔,有棟破敗茅屋,屋後邊是一塊菜圃,有著難得的綠意,茅屋圍了一圈歪歪斜斜的木柵欄,有條瘦骨嶙峋的看門狗,趴在門口微微喘氣。
一個身材瘦弱的老人站在門外的空地上,面對大山,伸手撓了撓腮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條瘦狗驀然起身,飛竄出去,朝著一個方向使勁咆哮。
一股形若龍捲的磅礴罡風,浩浩蕩蕩席捲而去,直接將一大片遮蔽其中一輪明月的烏黑雲海給炸碎。
老人依舊無動於衷。
當雲海破去後,圍繞這座大山四周的大地之上,站起一尊尊金甲傀儡,手持各種與身形匹配的誇張兵器,其中不乏有遠古凶獸的雪白骸骨作為長槍。
其中一尊金甲傀儡便將手中白骨長矛,朝天空丟擲而出,雷聲滾滾,仿佛有那開天闢地之威。
長矛直撲天上極遠處的兩點米粒大小身影。
那兩位遠道而來的訪客,皆以人身示人。
其中一位高大老者,身穿鮮紅長袍,袍子表面漣漪陣陣,血海滾滾,袍子上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張張猙獰臉孔,試圖伸手探出海水,只是很快一閃而逝,被鮮血淹沒。
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系有一根不知材質的漆黑腰帶,鑲嵌有一塊塊長劍碎片。
老人身邊是一位年輕面容的晚輩,腰間兩側各自懸掛一把長劍,背後還斜背著一隻雪白劍匣,露出三把長劍的劍柄。
眼見著那根長矛就要破空而至,年輕人眼神炙熱,卻不是針對那根長矛,而是大山之巔那個背對他們的老人。
那根氣勢如虹的長矛不過被紅袍老者瞥了一眼,便化作齏粉,四處飄散。
其餘飛擲而來的利器,如出一轍,皆是不等近身就已經崩碎。
紅袍老人有些惱火,不是被這撥攻勢攔阻的緣故,而是氣憤那個老傢伙的待客之道,太小瞧人了,只是讓這些金甲傀儡出手,好歹將地底下牢籠中的那幾頭老夥計放出來,還差不多。
紅袍老人冷笑道:「老瞎子,你莫不是在別人地盤住久了,就真忘了主人是誰?就拿這些給我撓痒痒嗎?!」
只見他一巴掌拍去,地上一具金甲傀儡被瞬間砸入地下,塵土飛揚。
之後出手不停,大地上出現一連串爆竹聲般響聲,一尊尊巍峨如山的金甲傀儡全部給拍得不見蹤跡。
山巔那個矮小老人轉過頭,「望向」那兩頭站在這座天下頂點的大妖。
他的眼眶竟是空的,如同兩座漆黑不見底的深淵。
這個被稱呼為老瞎子的矮小老人,還在那邊撓腮幫。
照理來說,若是同樣的十三境修士,或是那些個屈指可數的隱秘十四境,在自家打架,除非外人帶著不太講理的兵器,當然,這種玩意兒,同樣是幾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數的過來,除了四把劍之外,比如一座白玉京,或是某串佛珠,一本書,除此之外,在家天下,一般都是立於不敗之地的,甚至打死對方都有可能。
尤其是躋身失傳二境的第一層境界後,如果吃飽了撐著,去往別處天下撒歡,被那座天地的大道規矩壓制,那是最「天經地義」的事情。
只是天大地大的,總有那麼幾個例外,有何奇怪。
比如這個老瞎子,蠻荒天下的外來戶,卻硬生生活得比主人家還逍遙。
又比如浩然天下那個臭牛鼻子。
老瞎子沙啞開口道:「換那個傢伙來聊還差不多,至於你們兩個,再站那麼高,我可就要不客氣了。」
那個身上帶了五把劍的「年輕人」,笑了笑。
作為年紀最輕的一位上五境劍修大妖,參加過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甚至還贏了劍氣長城的劍仙,使得對方不得不淪為倒懸山看門人之一。
他覺得腳底下那個老瞎子確實是很厲害,卻也不至於厲害到無法無天的地步。
紅袍老者臉色陰晴不定,一身兇悍戾氣幾乎要使得四周的光陰長河都要停滯。
可最後他只是冷哼一聲,轉身而走。
那位戰功彪炳的年輕劍仙大妖稍稍猶豫,心湖間就響起略顯焦急的話語,「快走!」
驀然之間,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席捲這位劍修大妖。
劍仙大妖正要藉此機會出劍,會一會那個老瞎子,卻發現紅袍老者怒吼一聲,抓住他的肩頭,使勁往天幕拋去。
然後紅袍老者一揮大袖,滾出一條洶洶血河,試圖打斷那股已經盯上晚輩劍修的氣機。
天地翻轉,氣機絮亂。
感受到一陣大道壓肩窒息感覺的紅袍老者臉色微變,使勁揮動大袖,一條條鮮血長河幾乎要匯聚成一座巨湖,厲色道:「老瞎子,你信不信我將你這十萬大山就此毀去?!」
老瞎子停下撓腮幫的動作。
就在此時,一個威嚴嗓音傳入這座極大的「小天地」,「夠了。」
紅袍老者憤憤然停下手,收起神通,鮮血長河返回大袖。
老瞎子伸手一抓,將那劍仙大妖一把拽在腳邊,蹲下身,滿臉驚駭的年輕大妖發現自己竟然動彈不得,矮小老人伸手從他眼眶中摳出一顆眼珠子,放入嘴中咀嚼,轉頭呸了一聲,吐在地上,結果給那條瘦骨嶙峋的老狗流著口水,飛奔而至,一口吞下。
老瞎子站起身,用腳尖一挑,將那少了一顆眼珠子的劍仙大妖踢向空中,「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天地重歸寂靜。
老瞎子雙手負後,走向院門,看著那條老狗,嗤笑道:「狗改不了吃屎。」
又開始抬手撓腮幫,轉身走向山崖畔,總覺得這幅畫卷上有些地方的「筆墨」,還需要刪減或是增加。
就這麼一直站著。
老瞎子突然皺了皺眉頭,猶豫了一下,手指微動,那些再度起身的金甲傀儡重新落座。
這次的客人,是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輕女子,來自劍氣長城。
老瞎子對那風塵僕僕的年輕女子,露出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彆扭的笑意,恐怕誰見到了,都只會覺得陰森恐怖。
然後他轉頭望向那個老頭子,怒道:「陳清都,別來煩我!這次我誰也不幫!」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問道:「你還是個人嗎?」
老瞎子答道:「你捫心自問,我們還是人嗎?」
陳清都點頭道:「我是。」
老瞎子沉默片刻,問道:「兩座天下打得再厲害,能有當年厲害?撐死了不過是將那個一,打得更加破碎而已,當年是如此,一千年一萬年之後,能變到哪裡去?世道還不照樣是這麼個鳥樣?意義何在?說不定徹底掀翻了打爛了才好,重新歸一。」
陳清都說道:「活該你眼瞎。」
老瞎子突然笑了,「總好過你這條替人賣命的看門狗吧。狡兔死走狗烹,一次不夠,還要再嘗一嘗滋味?我看你們這些刑徒遺民,當初之所以落了個今日田地,就是陳清都你們這些人連累的。我在這邊待了這麼久,知道為什麼一直不願意往北邊瞧嗎,我是怕一看到你們這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會把我活活笑死。」
老瞎子指了指院門口那條瑟瑟發抖的老狗,「你瞧瞧你陳清都,比它好到哪裡去了?」
老瞎子偏轉視線,對那個年輕女子沙啞笑道:「寧丫頭,你可別惱,與你無關,你還是很不錯的。」
寧姚默不作聲。
陳清都很快就帶著寧姚離去。
老瞎子輕輕嘆息一聲,再無心情去欣賞那幅尚未完工的山河畫卷,走向院門,看到那條諂媚抬頭吐舌頭的老狗,老瞎子驟然間伸出一腳,重重踩在老狗的背脊上,它立即嗚咽求饒,老瞎子直接將這頭生命力無比頑強的遠古大妖,踩斷了整條脊梁骨,反正靠著那顆年輕大妖的眼珠子,它很快就可以恢復。
老瞎子嘀嘀咕咕,步入院子。
劍氣長城那邊的牆頭上。
老大劍仙盤腿而坐,寧姚在喝酒。
陳清都淡然道:「不用替我打抱不平,老瞎子才是當初最受傷的那個人,所以不是外界傳聞那般,跟蠻荒天下的祖妖大戰一場,輸了才丟掉的雙眼,而是很早之前,他自己伸手剮出的眼珠子,一顆丟在了浩然天下,一顆摔在了青冥天下。我這次去找他,為的就是想要親耳聽到他那句『誰也不幫』,已經很好了。」
寧姚點點頭。
寧姚喝過了半壺酒,轉頭望向老大劍仙。
陳清都氣笑道:「寧丫頭,我不是說你,你倒是回自己家瞧去啊,這兒可陳爺爺我的地盤,哪有被你趕人的道理?」
雖然嘴上這麼說,老人仍是跳下牆頭,走回自己茅屋。
其實他是知道原因的,那個小子曾經在這牆頭上打過拳嘛。
寧姚從袖中拿出一支捲軸,將酒壺放在一邊,然後趴在牆頭上,攤開那幅光陰長河走馬燈,這已經是第三遍還是第四遍了?
畫卷上,場景是在那個她也去過的神仙墳,一群孩子正在放紙鳶,有個黝黑乾瘦的孩子,一個人遠遠坐在別處,顯得形單影隻,有同齡人放飛紙鳶的奔跑過程中,路過那個傢伙身邊,拽了拽紙鳶,然後蹲下身,撿起一塊泥巴,狠狠丟擲過去,看到那個轉身就跑的身影,手有紙鳶的高大孩子,哈哈大笑。
寧姚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幅畫卷上敲了敲,剛好戳在那個高大孩子的腦門上,她嘀嘀咕咕了一些。
她然後收回手,就這麼安安靜靜看完這幅畫卷。
咫尺物當中,其實還有不少,不過她每次都只會看一幅。
她翻轉身,雙手疊放在後腦勺下邊,輕輕搖晃一條腿。
喜歡他,與畫卷無關。
看過了一幅幅畫卷,只是從喜歡,變成了更喜歡。
她寧姚,喜歡誰,與天地無關。
陳平安可以為了她,傻乎乎練習一百萬拳。
可這很了不起嗎?
寧姚睜開眼睛,她覺得自己哪怕死一百萬次,都可以繼續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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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小冬告訴陳平安,大隋京城的暗流涌動,已經不會影響到山崖書院,最開心的當然是李寶瓶,拉著陳平安開始逛盪京城四方。請小師叔吃了她經常光顧的兩家陋巷小飯館,看過了大隋各處名勝古蹟,花去了足足大半個月的光陰,李寶瓶都說還有小半有趣的地方沒去,但是通過崔東山的閒聊,得知小師叔如今剛剛躋身練氣士二境,正是需要日夜不休汲取天地靈氣的關鍵時期,李寶瓶便打算按照家鄉規矩,「余著」。
陳平安開始真正修行。
以白天特定時辰的純正陽氣,溫煦臟腑百骸,抵禦外邪、渾濁之氣的侵蝕氣府。
以夜間某些時刻汲取的清靈陰氣,著重滋潤兩座已經開府、安放本命物的竅穴。
由於金色文膽的煉化,很大程度上涉及到儒家修行,茅小冬就親自拿出一部詩集,指點陳平安,通讀歷史上上最著名的百餘首塞外詩。
得知陳平安這麼遙遠的遊歷,竟然在兩洲版圖上,連一座古戰場遺址都不曾親臨觀摩,只有在那小小的藕花福地,看過一群僧人在一座戰場誦經念佛,所以又將陳平安教訓了一通。
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被茅小冬「關門」,不然符籙品秩再高,靈氣流逝速度再慢,都不是一件好事。
至於開門之法,則是崔東山在陳平安詳細講述真身符的來歷後,崔東山回去揣摩、搗鼓一番,真就成了。
崔東山舔著臉說想要翻翻那本《丹書真跡》,他願意每翻一頁書,支付給先生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沒答應。
裴錢陪著陳平安和李寶瓶逛了幾次,實在是覺得在書院更舒服些,每天走來走去,晨出晚歸,累個半死,哪裡有在崔東山院子那邊跟李槐吹牛打屁、玩五子棋,後來就找藉口留在書院,陳平安也覺得裴錢走了這麼遠的路,一步不比他們少,
就由著裴錢在書院嬉戲打鬧,不過每天還會檢查裴錢的抄書,再讓朱斂盯著裴錢的走樁和練刀練劍,關於習武一事,裴錢用不用心,不重要,陳平安不是特別看重,但是一炷香都能不少。
茅小冬經常會與陳平安閒聊,其中有說到一句「法令,只是治國工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
應該是茅小冬擔心陳平安這位小師弟,不小心在法家一途上越走越遠,不得不出聲提醒。
茅小冬當時笑道:「這句話可不是我們儒生所說,不是故意貶低法家而抬高儒學,而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土法家酷吏,他自己說的。」
陳平安點頭認可。
在崔東山的院子裡,裴錢經常和李槐湊在一起,翻來覆去,看那幾本江湖俠客的演義小說,看得有快有慢,所以經常會為了該不該翻書頁而爭吵,偶爾李寶瓶也會陪著看一會兒,不過裴錢和李槐喜歡看那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盪氣迴腸的生生死死。
李寶瓶也看這些,只是更喜歡看那些可能連名字都沒有的人物,瞎琢磨,為何此人會在書上此地、說此話行此事。
朱斂有天拿出一摞自己寫的文稿,是寫書中一位位俠女紛紛落難、慘遭江湖名宿和無名小輩欺辱的橋段,於祿偷偷看過之後,驚為天人。
朱斂覺得於祿不愧是自己的知己,極為投緣。
崔東山書房那邊,堆滿了仙氣縹緲的古畫,一幅幅畫卷上有鳥語花香,有空山新雨,還有老叟寒江垂釣圖。
結果當晚就給李槐和裴錢「畫蛇添足」,在這些傳世名畫上邊,擅自勾勾畫畫,大煞風景。
比如在裴錢為鳥雀畫上鳥籠,歪歪扭扭,靈感來自青鸞國那位柳氏小姐的那隻鸞籠。
李槐在孤舟蓑笠翁的船邊,畫了條比小舟還要巨大的怪魚。
崔東山見到之後,也不生氣。
崔東山某天拿出一幅怪癖的宮廷畫作,骷髏鬼怪消暑圖,怡然自得,說是要給裴錢長長見識。
裴錢看得仔細,結果一具骷髏剎那之間變大,幾乎要衝破畫卷,嚇得裴錢差點魂魄飛散,甚至只敢呆呆坐在原地,無聲哭泣。
一直到見著了陳平安也只是抿起嘴巴。
結果崔東山就被陳平安追著打,連拳帶腳,破口大罵,髒話連篇,連龍泉郡家鄉方言都從嘴裡蹦出來了。抓起一掃帚,砸在崔東山後腦勺上,崔東山飛撲出去,倒地裝死,才算勉強逃過一劫。
崔東山偶爾也會說些正經事。
這天一堆人不知怎麼就聊起了人之壽命一事,崔東山笑道:「應該知道蛇蛻皮吧?先生生長在鄉野之地,應該看到過不少。」
陳平安點點頭,李寶瓶裴錢和李槐也點頭。
崔東山笑眯眯道:「若說人之魂魄為本,其餘肌膚、骨肉為衣,那麼你們猜猜看,一個凡夫俗子活到六十歲,他這輩子要更換多少件『人皮衣裳』嗎?」
裴錢覺得這個說法,有些讓她毛骨悚然。
崔東山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
裴錢瞪大眼睛,「十件?」
李寶瓶皺眉道:「一百?」
李槐純粹是為了拆台,他就喜歡跟李寶瓶和裴錢抬槓,大大咧咧道:「一千!」
崔東山點頭道:「人這輩子,在不知不覺間,要更換一千件人皮衣裳。」
崔東山繼續道:「再加上那些冥冥之中無比契合天地的氣府竅穴,所以世間有靈眾生,成為精魅之後,都願意化作人形。」
「你們家鄉龍窯的御製瓷器,明明那麼脆弱,不堪一擊,最怕磕碰,為何皇帝陛下還要命人燒造?不直接要那山上的泥巴,或是『體魄』更結實些的陶罐?」
李槐笑呵呵道:「好看唄,值錢啊。崔東山你咋會問這種沒腦子的問題?」
崔東山罵道:「對對對,就你有腦子,長得就虎頭虎腦,虎了吧唧的。」
李槐做了個鬼臉,嬉皮笑臉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會心一笑。
陳平安有天坐在崔東山院子廊道中,摘了養劍葫卻沒有喝酒,手心抵住葫蘆口子,輕輕搖晃酒壺。
小院暫時四下無人,難得片刻清靜。
在煉出水、金兩件本命物後,煉製第三件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就成了繞不過的一道坎。
但是按照張山峰的說法,尋常練氣士,三件就本命物夠了,一攻一防,最後一件幫助練氣士更快汲取靈氣,已是地仙之下修士相當不俗的成就。
關於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能否煉製為陳平安自己的本命物,崔東山說得語焉不詳,只說那把元嬰劍修的離火飛劍,贈送給謝謝後,即便被她成功煉製為本命物,可相較於劍修的本命飛劍,看似相差不大,實則雲泥之別,比較雞肋,不過所謂的雞肋,是相較於上五境修士而言,尋常地仙,有此機遇,能夠剝奪一位地仙劍修的本命飛劍,化為己用,還是可以燒高香的。
火,土,木。
剩餘三件本命物。
以大驪王朝五色社稷土,作為本命物的想法,早前陳平安就已經徹底打消。
觀道觀的老觀主,曾經讓那背著巨大葫蘆的小道童捎話,其中提及過阮秀姑娘的火龍,可以拿來煉化,可陳平安又沒有失心瘋,別說是這種喪心病狂的勾當,陳平安光是一想到阮邛那種防賊的眼神,就已經很無奈了。恐怕這種念頭,只要給阮邛知道了,自己肯定會被這位兵家聖人直接拿鑄劍的鐵錘,將他錘成一灘肉泥。
那就先不去想五行之火。
所以最後剩下的,就是木。
陳平安其實有些打算,就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槐樹,不過當時就給老百姓們瓜分殆盡,那把留在劍氣長城的槐木劍,就是當年他讓小寶瓶去扛回來的槐枝之一。
宋集薪說過家鄉的變化,顯然如今小鎮百姓一個比一個精明,牛角山的包袱齋眼力又不差,未必會留給陳平安撿漏的機會了。
陳平安愁得直撓頭。
向後躺去。
如今是五境巔峰的純粹武夫。
二境練氣士,萬事開頭難,陳平安自己最清楚這個二境修士的來之不易。
背著把半仙兵的劍仙,只是除非拼死一搏,否則拔劍都不易。
養劍葫有兩把飛劍,本命小酆都的十五還好,初一已經快要造反了,與陳平安心意相通,幾乎每天都要嚷嚷著吃那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塊長條狀斬龍台。
穿著法袍金醴,好在七境之前穿著都無礙,反而能夠幫忙快速汲取天地靈氣,很大程度上,等於彌補了陳平安長生橋斷去後,修行天資方面的致命缺陷,不過每次以內視之法巡遊氣府,那些水運凝結而成的綠衣小童,仍是一個個眼神幽怨,顯然是對水府靈氣經常出現入不敷出的情況,害得它們身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境地,所以它們特別委屈。
倒是那個金色文膽顯化的儒衫小人兒,讓陳平安有些意外之喜,騎著那條純粹真氣凝聚而成的火龍,每天耀武揚威,逍遙快活,幫著陳平安巡狩自身小天地,此舉能夠裨益魂魄,幫助陳平安拓展筋脈,而且一些一次次大戰死戰後遺留下來的沉疴雜質,隱匿在魂魄深處的渾濁污穢之氣,被小人兒騎乘那條火龍,好似一位大將軍,單槍匹馬在那邊攻城拔寨,勤勤懇懇,清掃躲藏在深山老林的反賊餘孽。
不過它和火龍,與水府那撥同樣勤勉持家的綠衣童子,明顯不太對付,雙方已經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成為一位練氣士後,陳平安其實頭一遭有些茫然。
要做取捨。
為了活命,練拳走樁吃苦頭,陳平安毫不猶豫。
可是如今性命無憂,只要願意,今天立即躋身六境都不難,如那富裕門戶之人,要為掙金子還是銀子而煩惱,這讓陳平安很不適應。
骨子裡當慣了窮光蛋,總覺得死死握在手裡的一袋子銅錢,或是米缸里的那薄薄一層米,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身邊即便有了座金山銀山,仍是覺得它們今天即便是自己的,一覺醒來,明天就會是別人的了。
陳平安知道這樣不對,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在這件事上,不能說寸步不前,可終究是進展緩慢。
陳平安其實在幾年中,知道許多事情已經改了許多,比如不穿草鞋、換上靴子就彆扭,差點會走不動路。比如穿了法袍金醴、頭別玉簪子,總覺得自己就是書上說的那種沐猴而冠。又比如為了那個曾經與陸台說過的夢想,會買許多破費銀子的無用之物,想要有朝一日,在龍泉郡有個家大業大的新家。
陳平安翹起腿,輕輕搖晃。
蓮花小人兒鬼鬼祟祟從地底下探頭探腦,一溜煙兒飛奔上台階,最後爬到了陳平安腳背上坐著。
陳平安伸出手指豎在嘴邊,示意不要說話。
自從崔東山第一次出現在青鸞國那座村莊,蓮花小人兒就幾乎不露面了,這是陳平安要它做的,它雖然不明白,卻也照做。
只有一條胳膊的蓮花小人兒伸手捂住嘴,笑著使勁點頭。
陳平安晃著腿,小傢伙像是在盪鞦韆,如果不是始終捂著嘴,它早就要咯咯笑出聲了。
一看到歡快的蓮花小人兒,陳平安就心境祥和了許多,那些雜念和煩憂,一掃而空。
陳平安閉上眼睛,沒過多久,發現腳背一輕,轉頭睜眼望去,小傢伙學著他躺著翹腿呢。
給陳平安發現後,它笑眯起了眼。
陳平安側身而臥,它也有樣學樣。
陳平安開始搖頭晃腦,看似念念有詞,卻不發出聲音。
小傢伙依葫蘆畫瓢,模仿陳平安。
一大一小,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個什麼。
陳平安並不知道。
崔東山就在小院院牆外,腦袋靠著牆壁,身體像是一座……斜坡。
崔東山知道陳平安,為何故意讓蓮花小人兒躲著自己。
因為在陳平安眼中,當下無憂無慮的蓮花小人兒,就已經是最好的了。
他甚至都不想、也不願意去知道蓮花小人兒,是不是其實很稀罕,是不是很價值連城,是不是大有用處。
所以崔東山憋得有些難受。
因為他很想告訴陳平安,那個小傢伙,真的真的很不簡單。
但是崔東山不知為何,琢磨來琢磨去,雖然明知道告不告訴,在陳平安那邊,最後都會是一樣的結果,但是崔東山就這麼思來想去,突然覺得不說就不說吧,其實也挺好的。
崔東山一想通這點後,便滿臉笑意,恢復常態,腦袋往後輕輕一磕,站直身體,悄無聲息地向前飄蕩而去。
人生若有不快活,只因未識我先生。
崔東山當下十分快活,因為只要拿這句話去小寶瓶那邊邀功,說不定以後可以少挨一次拍印章。
於是崔東山飛奔而去,到了學堂窗台外,對著紅襦裙小姑娘擠眉弄眼。
結果被教書先生一聲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