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走邊看,姜赦覺得那頭繡虎還是很有點東西的,可惜晚生了一萬年,實在可惜。
他離開處州地界之後,便與道侶一路閒逛到了大驪陪都,沒有入城,走在大瀆水畔,姜赦笑著感嘆道:「裴錢習武資質是真的好,看得出來,竹樓那邊崔誠教拳也不俗氣。若是換成陳平安這個師父來教拳餵拳,呵,裴錢如今能不能是遠遊境都懸乎。」
五言滿臉怒容道:「沒完了你?良心被狗吃了?!」
姜赦說道:「我只是實話實說,又沒說他壞話。」
只說裴錢早年學那劍氣十八停,在劍氣第三停受阻,若是陳平安,肯定就要停滯不前,哪敢隨便行事。裴錢卻是渾不在意,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異想天開,別開一條運轉劍氣的道路,還真被她成功做到了。
姜赦打算一路閒逛去往一洲最南端的老龍城,聽說正月初九,老龍城有那「天公生」的習俗,擺高低三張桌子,焚高香,拜天祈福。再在那邊,乘坐一次桂花島,那座別名「蟾宮」的小院子,被陳平安轉贈給了裴錢。至於那位桂夫人,其實跟他們夫婦都是老熟人了。期間還可以去那東海水君府看看。
五言說道:「我們總要做點什麼吧。」
姜赦說道:「落魄山的壓勝之人,便是那個頭別木簪的傢伙,我總不能對他做什麼吧。」
五言皺眉道:「別胡攪蠻纏,說正經的。」
姜赦說道:「都不提那個鐘倩了,我不是指點了岑鴛機一番拳法?還有後山那個叫曹蔭的少年。」
五言氣笑道:「好大緣法!姓姜的,還當是自己是兵家初祖?」
姜赦無奈道:「那小子是個財迷,那我這就去皚皚洲那邊,從劉氏寶庫當中,將那位雪花錢的祖錢化身,好事成雙,再把另外那位一併綁了?送去落魄山,問題是我敢送,他敢收嗎?」
落魄山掌律長命,道號靈椿。還有劍修杜山陰身邊的侍女汲清。她們都是這類神異存在。
婦人貌似深思熟慮一番,小聲說道:「我看可行啊。」
姜赦揉了揉眉心,後悔提這一茬了。
婦人追問一句,「你覺得呢?」
姜赦自嘲道:「劉聚寶又不缺啥,我能畫啥餅給他吃?」
婦人掩嘴笑道:「終於承認了。」
蓮藕福地一行人,外出歷練,在魚鱗渡登船,乘坐一艘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的跨洲渡船,跨越一望無垠水波浩淼的海面,終於見著了陸地,到了被譽為銷金窩的老龍城,可以下船遊覽兩個時辰,到了各色店鋪,只需報上柳氏的名號,再出示渡船玉牌,所有開銷都可以打八折。渡船保證一事,若有老龍城商家膽敢私下提價再折扣,一經發現,騾馬河柳氏一賠十。
他們便在渡口尋了一處揚出「珍饈」旗招子的酒樓,兜里有錢,點菜喝酒心不慌,落座後,聽說附近南嶽、神號「翠微」的范峻茂,范神君即將舉辦夜遊宴,他們發現酒桌好些個仙風道骨的人物,頗有幾分借酒澆愁的意味,個個苦笑連連,卻不敢發牢騷,至多是有仙家小聲嘀咕一句,這些個神君,要了命了。
老龍城有專門的渡船、符舟能夠直接去往南嶽渡口,乘船不用開銷一顆雪花錢。
在孫琬琰他們看來,總有一種明知是賊船卻不得不走上一遭的古怪表情。
結賬的時候,在寶瓶洲遍地開花的珍饈樓,竟然給打了個五折。
孫琬琰覺得有趣,與掌柜詢問這是為何?
掌柜解釋說是東家定的規矩,只要是北俱蘆洲來的貴客,在酒樓吃喝一律打五折。
羅敷媚貌似初出茅廬的譜牒修士,天真爛漫,不諳世事,與那掌柜問了一句,都打五折了,酒樓還能賺麼?
掌柜笑而不言。
羅敷媚頓時心中有數,這珍饈樓的利潤高得可怕了,敢情寶瓶洲客人,都是肥豬自個兒往裡邊拱呢。
先前他們「護送」那些在蓮藕福地借住多年的仙家和舊王孫們,重返家鄉桐葉洲。
周首席說得好,男女搭配,結伴遊歷便能為大好河山錦上添花。
女修孫琬琰,道號靈符,福地歷史上的首位符籙修士,她近期正在研習兩本符籙仙書,一本是青萍劍宗崔宗主贈送的私人藏書,一本是從周肥那邊買來,賒賬。
許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修行關隘,道上迷障,只是一看書,便豁然開朗,孫琬琰不由得感嘆不已,自己長久蝸居福地,終究是井底之蛙了。若有機會,以後定要去那中土神洲的桃符山見識見識,哪怕明知對方門檻高,多半要吃個閉門羹,她也要站在山門瞻仰一番再打道回府,亦是不虛此行。
狐國羅敷媚,她純屬找個由頭好湊熱鬧,在福地封山的狐國待久了,實在發悶。羅敷媚此刻還不知道自己即將進入大驪刑部歷練,馬上就可以擁有一洲修士夢寐以求的無事供奉牌。
其餘幾位都是武夫,松籟國絳州女子武學宗師,賀蘄州。文韜武略的劍客曹逆,已經是金身境武夫。當下竟有幾分「近鄉情怯」的遊俠袁黃,吊兒郎當的刀客烏江。
袁黃這趟去落魄山,無比心誠,只有一個想法,要與那位大木觀傳道的陳劍仙拜師學藝,有師徒名分是最好,沒有也無所謂,不敢奢望更多,只求陳劍仙傳授拳法是真的,就行。
至於其餘兩位蓮藕福地應運而生的本土劍修,待字閨中卻看慣了江湖演義的麥青,騎驢塞外覓詩句的大髯漢子哥舒隴上,本該跟他們一起北上寶瓶洲,一起進入落魄山。但是他們都被一封密信攔截,從雲岩國京城的魚鱗渡那邊,直接拉去青萍劍宗了。宗主親筆,在信上言之鑿鑿,大意我們雖是落魄山的下宗,道法底蘊,門派輩分,自然是啥都比不上,唯有一點,足可自負,那就是劍仙數量眾多哥舒隴上與麥青作為剛剛孕育出本命飛劍的晚輩劍修,瞧了密信內容,當然心動。
於是許嬌切負責護道,陪著他們去那劍仙如雲的青萍劍宗拜山頭。
在南嶽儲君之山的采芝山仙家渡口,跨洲渡船稍作停留,剛好遇到了北上泊岸在此的那艘風鳶渡船。他們便退還玉牌,到底是一艘屬於「自家」跨洲渡船。騾馬河柳氏的渡船管事的,聽說他們是轉去乘坐風鳶渡船,竟然退還了一半的渡船費用。孫琬琰又覺有趣,管事的只是笑言一句,做生意嘛,總是保本之餘,多多與人方便。
北俱蘆洲,好地方!難怪寶瓶洲修士如今聽不得桐葉洲三個字,但是每每提起北俱蘆洲,卻都有笑臉,說是兩洲關係和睦,就像山下兩個鄉野村落的聯姻「世親」,就該禮尚往來。
其實孫琬琰他們一行人不缺錢,手頭寬裕得很。
因為那位自稱與春潮宮周肥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周肥,離別之際,丟給他們一袋子神仙錢。
說是當做盤纏,在外遊歷,就不能為一個錢字委屈了自己,他周肥恰巧小有家底,生平最好結交奇人異士和江湖朋友,最見不得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那袋子神仙錢,名為穀雨錢。
先前烏江打死都不相信一顆所謂的穀雨錢,當真能夠折換成那麼多的黃金白銀。
等到在那魚鱗渡仙家客棧,真將一顆穀雨錢換成十顆小暑錢,再換算成五袋總計一百顆雪花錢,況且如今山上的神仙錢更值錢了,例如一顆沒有磨損的雪花錢,不但能輕鬆換來一千兩銀子,聽說還有一二十兩銀子的溢價。
這輩子手頭就沒闊綽過的少俠烏江,霎時間瞪得雙眼滾圓,後悔不已,不該一路罵那周肥兄弟的,偷看幾眼孫琬琰又如何,他未娶她未嫁的,暫時都無道侶、婚配的單身男女,自己何必多管閒事,拆散一雙郎有情妾有意的鴛鴦,下次見面,別說熱乎喊幾聲周大哥,認了他作祖宗便是。
順利登上風鳶渡船,烏江湊到孫琬琰身邊,開始補救一番,「靈符姐姐,我覺得周肥這個人其實蠻好的,嘴上花花,心裡正派,你們都是山上修習仙法的修道之人,要舍了言語、透過皮囊看那一顆澄澈道心才對麼。」
孫琬琰冷笑道:「你是覺得周肥兜里的錢很好才對吧?」
什麼與春潮宮周肥有血海深仇,所以故意化名周肥行走江湖,是想要釣魚,每天恨不得將其剝皮抽筋吃肉喝血騙傻子麼?矇騙見錢眼開的烏江、懵懂無知的麥青還行,想騙老娘?沒門。
烏江也不好胡謅自己不喜歡錢,只得說道:「靈符姐姐,江湖傳言,總是真真假假不作準的,像我,頂著魔教中人的頭銜,不也時常行俠仗義,從不欺負良善,前些年裡,光是被我打斷三條腿的採花賊便有雙手之數,其中半數,都是正道人士的高徒。結果如何,他們爬回各自門派,跟師父、長輩們嚎幾嗓子,便開始潑髒水,到處說我才是禍害良家女子的翻牆賊人,惹來官府通緝。」
心中卻是盤算著,仇家不少的土財主周肥,需不需要幾個花錢保平安的隨從保鏢,護院家丁。
孫琬琰點點頭,烏江此話倒是不假。
賀蘄州突然開口問道:「你們到了落魄山,還回去嗎?」
曹逆笑道:「反正我是肯定要回鄉的。不過在那之前,想跟那位據說在山中沒日沒夜拼了命練拳求破境的鐘倩,問拳一場,切磋切磋,看看自己與家鄉天下第一的差距,是拉近了,還是更遠了。」
周肥說鍾倩到了山上,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爭個福地第一位躋身遠遊境的宗師,才好衣錦還鄉,便發起狠來,練拳練得廢寢忘食了,旁人不管如何苦勸都攔不住。
袁黃說道:「我可能會學一學鍾宗師,留在山中習武練拳。」
烏江以掌心敲擊刀柄幾下,意氣風發,「江湖兒郎,四海為家。」
羅敷媚則是最無所謂的,狐國早年就在清風城許氏手上,是個財源廣進的聚寶盆,只是後來才搬去了蓮藕福地,封了山,才冷清起來。她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先當上狐國的掌律祖師,入了那位陳劍仙的法眼,再另謀出路,能夠在落魄山當差是最好,去青萍劍宗也是很不錯。
雲海好似棉花朵朵,地上青山小如土垤,道路蜿蜒如絲線。
一條水面寬闊的大瀆,將寶瓶洲分出了南北。
巨大的渡船偶爾穿梭厚重的黑雲,閃電交織,如有神靈在此大發雷霆,申飭渡船速速繞道。等到渡船驀然躍出雲海,上邊是遮天蔽日的雲海,暈染出層層金邊,下邊也是雲海,雪白一片,船如行人緩步走在一條抄手遊廊中。期間可見朵朵青色,戳破雪白,探出頭來,山色袖珍如盆景,想來是那些高出雲海的諸國大岳峰頭吧,種種美景,諸如此類,不可名狀,目不暇接。
終於到了。
傳說中的落魄山。
早先都說歷史上派人到處訪仙的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行仗劍飛升之舉卻落個形銷骨立悲壯下場的隋右邊,他們都曾在此名錄綠籍,位列仙班。
風鳶渡船在牛角渡靠岸,他們都下了船,等在這邊負責接引上山的,是個叫鄭大風的漢子,和一個名字奇怪叫溫仔細的小白臉。
他們自稱是跳魚山鶯語峰的教拳師傅,一個正式,一個暫時候補。
腰懸一枚劍符的溫仔細,從袖中摸出一張摺紙符籙,隨手丟在空中,便化作一條船身篆文寶光流轉、船底騰起陣陣青色霧靄的仙家符舟,貼近渡口地面,符舟四周雲霧裊裊,眾人登船,好似掌舵的溫仔細一揮袖子,如一整塊白玉雕琢而成的符舟驀然升空,風馳電掣起來,在空中拖拽出一條流螢。
符舟繞過灰濛山,穿過落魄山和天都峰之間的一座雲海,緩緩落在山門口的道路上。
溫仔細說到了,等到眾人都站起身,一雙雙靴子便穿過船底,輕輕觸及地面,青色霧靄瞬間消散,溫仔細掐訣,一艘符舟如獲敕令,重新變回一張摺紙,寶光一閃,掠入法袍袖中。
若是以往,來此上山學拳之前,溫仔細很喜歡這類往額頭貼個「錢」或是「仙」字的勾當。
如今這份心思,便淡了。再看那些人間美艷的鶯鶯燕燕們,也不動心。
這等抖摟山人仙氣的耍寶行徑,反而讓溫仔細覺得極為無聊,若非鄭大風非要拉著他一起去牛角渡待客,說劍符不夠分、借的,總不能帶著一大幫子客人徒步走到落魄山門口吧,溫仔細想著如今還有個「候補」身份,總要略盡綿薄之力,才能繼續在跳魚山鶯語峰教拳、花影峰聽課聞道。
到了鶯語峰演武場那邊,他們才知道這邊學拳的不過八個少年少女,教拳師傅卻是不少,大師傅鄭大風,二師傅岑鴛機,候補教頭溫仔細,還有陳山主跟裴錢,老廚子,鍾倩,一個擔任落魄山編譜官的白髮童子,偶爾也會來這邊指點幾手拳法,不過他們不常來就是了。
豈不是教拳的都快要比練拳的多了?
溫仔細明知道鄭大風在胡說八道,也不好當場拆穿。
袁黃他們還見到了挺起胸膛拍著肚子、緩緩步入演武場的老鄉,鍾倩,家鄉天下的武道第一人。一個據說在此山中練拳練到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個時辰的武痴?
烏江蹲在演武場邊緣,嘀咕道:「武學天才,這麼不值錢的?」
在遊歷途中,不是穿梭雲海的渡船,便是滿眼稀奇古怪的仙家渡口,多是神仙人物,見多了,也不覺如何。倒是桐葉洲的頂尖武夫,宗師,沒見著幾個。結果一到跳魚山這邊,一見就是一窩,少年少女,個個天才,全是拳意在身、罡氣凝練的傢伙。
孫琬琰跟羅敷媚去了花影峰,前者站在窗外聽一位道士剛好在說那符籙一道的學問。
後來對此不感興趣,自己閒逛起來,遇到了一個道號美徵的極美女子,結茅於溪澗邊上。
羅敷媚是不怯場的,便與她隨意攀談起來,兩位美人婀娜身影,鳥鳴人語皆在翠微中
那周乎看似隨意問了個問題,何謂「補苴罅漏,天五人五」?
羅敷媚啞然。這般天大的問題,道友問我作甚,問隱官才對啊。
好不容易保住首席位置,姜尚真說準備去趟真境宗,散散心,緩一緩。
朱斂便讓他幫忙順便看一下曾掖那邊的近況,姜尚真當然爽快答應下來。
御風到了牛角渡,姜尚真發現一坨雪白蹲在路邊一塊木牌附近。
崔東山站起身,轉頭笑道:「陪你一起走趟書簡湖,山水迢迢,免得寂寥。」
姜尚真笑問道:「崔宗主,我去真境宗是漏財擺闊,你去做什麼?」
崔東山一摔袖子,埋怨道:「生疏了,喊什麼崔宗主。」
差點就要當上副山主的姜尚真笑呵呵。
崔東山也知道這件事上是自己做得不地道了,立即轉移話題,「思來想去,費去我好些心神,終於琢磨出個猜想,我覺得姜赦沒有說真話,或者是他看走眼了,其實你真有可能是那兵家二祖的一魂所系,只是她施展了比較高明的障眼法,比如一魂對半剖開,雲窟福地的姜尚真占一半,再給驪珠洞天的福祿街『朱鹿』一半,不就瞞天過海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大白鵝你這就有點瞎扯了吧?
「誆你?你想啊,她那前身,可了不得,當年與高孤那場山巔問道,如何,直接打出了一處涿鹿遺址!所以她來此,既是白玉京給她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本該為某人護道一程的,至於她那副前身的真身,估計也有自己的算盤,比如看看有無機會,跟浩然天下這邊的『你們』,尤其是你,搭上線?既然謀劃不成,白玉京那邊就只好將其調回去,如今朱鹿這小娘們即將『歸位』木主?怎麼樣,是不是合情合理?」
姜尚真神色凝重起來。
「再說回你,先是在觀道觀的藕花福地,認識了我家先生,出了福地,很快就在海上遇見姓左的呆子,再之後,很快就與我家先生熟悉了?不如再往回推,你與那七魄之一的陸舫怎麼認識的,還成為了摯友?單憑眼緣?再說你在北俱蘆洲,一個外鄉的金丹境,混得風生水起,你自己數數看,有過多少次大難不死了?一次是自家的真本事,兩次是運氣好,三次是祖上積德,四次是命硬,五次六次?這算不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明擺著是有誰在護佑著你麼,是也不是?萬年之前,她選擇輔佐姜赦,當那兵家的二把手,萬年之後,在落魄山,你就早早成為了首席供奉?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們在桐葉洲重逢,我是怎麼問你的,姜尚真還是姜尚真麼?!如果沒猜錯,我家先生是不是也問過你類似的話?」
姜尚真愈發聽得心驚膽戰,哪敢再計較什麼副不副山長的,哭喪著臉,著急忙慌以心聲說道:「崔老弟,別嚇我!再這麼聊下去我不是也是了!都是過命的自家兄弟,給句準話!」
崔東山嗤笑道:「這會兒不崔宗主啦?」
姜尚真鬆了口氣。
不料崔東山指了指腦袋,「這裡是我們自己管,全憑一份『記憶即真實』麼,故而全可思議。」
崔東山再指了指心口,「可是這裡,誰管就未必了。老話說一句鬼使神差,疑則無信則有?」
姜尚真都快要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了。
崔東山神色凝重,說道:「你以為為何我要騙你去青萍劍宗?除了我是神魂一道的行家裡手,誰與我耍這個,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道行夠不夠通天,再就是」
姜尚真小心翼翼問道:「再就是如何?」
崔東山板起臉,掐著喉嚨說道:「再就是周首席自己說的,『你傷我的心,我可就要傷你的大道了』。」
姜尚真哭笑不得,這句話確實是他先前在桐葉洲「水井口」,與那道士劉愻說的一句玩笑話。
崔東山神色認真說道:「不是故意嚇唬你的,是真有那萬一的可能。不過你放心,即便是一萬,但是只要有我在,當了落魄山周首席的姜尚真,以後所有選擇,至少是自由的。」
姜尚真微笑道:「之前聽的,我將信將疑不當真,但是最後這句話,姜尚真是真的當真。」
崔東山抬起手掌,姜尚真與之輕輕擊掌。
崔東山突然伸手擋在嘴邊,「其實都是騙你的,只有我一個在桐葉洲吃苦,心裡不得勁」
姜尚真伸手勒住他的脖子,狠狠拖拽向渡船那邊。
此次去往書簡湖,除了去給五島派露個面,給曾掖撐腰,姜尚真還要給跟親生閨女差不多的周采真,送件法寶,每次去真境宗看她,都會攜帶禮物,成了定例。
再就是那個被他慫恿「上山求仙」的郭淳熙,曾是那仙遊縣徐遠霞的大弟子,學藝不精,卻莫名其妙上了山,修了仙,在真境宗的輩分還不低。
作為一宗掌律的李芙蕖,對這位破境一事堪稱烏龜爬爬的親傳弟子,始終器重。
由次席升的掌律,她與宗主劉老成、首席供奉劉志茂,還有一個最大優勢,她是上宗玉圭宗譜牒出身。真境宗選址書簡湖之初,她就是第一撥祖師堂元老,之後更是先後輔佐姜尚真、韋瀅和劉老成三任宗主,無論是功勞,資歷,還是當下的玉璞境修為,高升去往上宗,想必都不會有什麼閒言閒語。
此外李芙蕖還是那座落魄山的記名客卿。
一開始她還有些猶豫不定,想要避嫌,最終還是畏懼喜怒無常的姜老宗主,畢竟縣官不如現管,被上宗記賬,總好過被姜尚真在真境宗給她穿小鞋,下絆子。
世間多少難為人的為難事,反成柳暗花明的意外之喜。
螯魚背那邊的一撥珠釵島女修,流霞,管清,白鵲這幾位島主劉重潤的親傳弟子,還有十餘位輩分低些的譜牒女修,也要乘坐渡船去往書簡湖。這些年裡,白鵲她們都拐彎抹角與師尊劉重潤說了,想要回那珠釵島看看,劉重潤此次終於捨得讓她們「放風」一回,只是反覆叮囑,讓她們路上切莫張揚,到了書簡湖,也休要大張旗鼓,務必悄悄去悄悄回,真遇上了歹人,萬不得已,就說與那姜尚真相熟,仍是不管用,碰到那種混不吝不怕死的,便豁出臉皮不要了,直接說你們是落魄山那位陳隱官的你們只管自己編排去!
巧了,她們剛好與周首席同乘一艘渡船。
姜尚真與那些漂亮姑娘們熱絡打過招呼,約好等會兒一起去渡船上邊的珍饈樓吃頓好的。
在那天字號房,站在觀景台,姜尚真問道:「是要為山主換了身份再走一趟書簡湖做些準備?」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說道:「大概我們總要各自再走一趟書簡湖的,大概吧。」
一個「拖」字訣,大概也能拖出個不了了之。
一個「熬」字訣,興許也能熬到事情翻了篇。
書簡湖,素鱗島,來了一位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訪客,關牒名為黃花神,沒有道號,自稱是扶搖宗的記名供奉。
事實上,他曾是扶搖洲的一位玉璞境野修,極負盛名,以桀驁不馴、擅長偷襲著稱一洲。如今在顧璨那邊,按照約定,私底下必須執弟子禮。
無論是境界修為,還是宗門身份,尚未元嬰的田湖君都不敢怠慢。
上次重逢,顧璨重返書簡湖,她答應過顧璨,要代為照顧五島派,其實就是曾掖和馬篤宜。
顧璨讓她做一兩件雪中送炭的事情,別做錦上添花的勾當,還說曾掖身邊會有人提醒,不用畫蛇添足。
田湖君自認這輩子就沒有看懂過顧璨。
比如為何要跟已經躋身神到一層的曹慈,打那一架,因此受傷不輕。
黃花神光看相貌氣度,與那志怪書上的陸地真人無異,簡直就是照著文字內容刻出來的畫卷人物,頭戴碧玉冠,雙眸湛然,道袍裝束,腳穿草鞋,手捧麈尾,氣度森嚴。
「宗主知道以你的資質悟性,加上劉志茂始終不願對你傾囊相授,三五十年之內,是決然無法躋身元嬰了。他擔心你境界過低,誤了那樁雙方約定,便有了我走這一遭素鱗島的緣由。」
黃花神從袖中掏出一本秘笈,輕輕拋給對面蒲團上的田湖君,「我在扶搖宗,就是個無所事事的閒人一個。宗主讓我走一趟素鱗島,贈予你一樁機緣。書,收好,近期需仔細參閱,若有疑惑不解處,便來找我問詢,一個問題,一顆金精銅錢。省得你有事沒事就攪亂我清修。花錢買答案一事,是我自作主張,若是道友心有不滿,有了芥蒂,念頭有掛礙,妨了修行,大可以與宗主書信告狀。結局如何,你我各自憑本事消受了。」
田湖君聽得頭皮發麻,雙手接住秘籍,迅速掃了眼封面的金色文字,不看還好,這一瞧便生出了變故,心神好似被那金字硬生生攥住,不由自主往那封面飄蕩墜去,嚇得田湖君趕忙運轉氣機,竭力穩住道心,好不容易才從金字上邊移開視線。
黃花神目露譏諷神色,此女道心若朽木,實在是不堪雕琢。
顧璨怎麼攤上這麼個資質庸碌的「大師姐」?
田湖君只得故意略去他那份戲謔眼神,試探性問道:「敢問前輩,能否折算成穀雨錢?」
如今那幾種金精銅錢實在是有價無市,過於稀罕了。田湖君也不敢保證能夠得手幾顆。
「當然不能。」
黃花神伸出手,見她面露疑惑,收回手,只得耐著性子解釋道:「田道友已經欠我一顆金精銅錢。」
田湖君愕然。
黃花神好似自言自語道:「實在想不明白,小小書簡湖,怎就能夠讓人如此難過。」
除了宗主顧璨,還有掌律祖師仲肅,或是將三字剮掉,成了忌諱,或是貼黃,欲蓋彌彰。
田湖君臉色微變,到底不敢多說什麼。
————
鴉山,林江仙與蘇店說了些故事。
朱某人手腕擰轉,翻出一壺酒,自顧自喝起來,故事就酒,別有滋味。
當年祭官燕國秘密離開劍氣長城,去了倒懸山,下榻於那座剛剛開設的鸛雀客棧,燕國與化名白落的年輕掌柜喝過一頓酒。這間客棧,從掌柜到店夥計,都是歲除宮最能打的修士,他們「明面上」都是為了尋找四處躲藏的那頭化外天魔,唯一的線索就是那把狹刀斬勘。
之後燕國在那海上,跟當時號稱浩然武道第一人的張條霞打了一架。去過桐葉洲,隨筆記錄一路見聞,寫了部內容潦草卻寫意的山水遊記。最終北上寶瓶洲,進入驪珠洞天,在那楊家藥鋪找到了青童天君,拜他為師,本就爐火純青的武道止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了青冥天下,搖身一變,就成了赤金王朝的鴉山「林師」。
被閏月峰武夫辛苦所不喜。這就是一種本地老天爺對外來戶的天然排斥。
後來陸台也是差不多的境遇,只是林江仙境界更高,辛苦雖然覺得這位天下武學第一人,言行舉止、氣度修養都堪稱無瑕,但是內心深處,依舊會厭惡此人,根源就是他「知道」林江仙這條過江龍,不管如何遮掩氣勢、隱藏實力,依舊太過強勢。直覺告訴辛苦,林江仙對於青冥天下,會產生巨大的影響。
不宜與浩然天下的兵家祖庭正面交鋒,就在青冥天下另尋出路。
於是就有了汝州鴉山,有了「林師」,收了四位親傳弟子,趙鶴沖,戚花間,宗學佺,宋鉞,兩位止境,兩位山巔。
自己是天下第一也就罷了,收徒弟教拳還是這般光景,旁人跟誰說理去?
林江仙說道:「武學與神通術法,實則同源不同流。後世之所以呈現出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只是表象。人身最宜修行,這是山上的常識,否則山澤精怪辛辛苦苦鍊形成人,總不至於是人的相貌最好看。如今鍊師靈氣與武夫真氣,之所以互不相容,是經過萬年光陰演變出來的一種最佳選擇。」
蘇店點點頭,想那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拳架皆從圖中來。歷史上便出現過不少的「兩金」,既是金丹地仙,又是金身境武夫。但是最終成就,卻不會太高。
朱某人笑道:「所以武夫也能憑藉一口純粹真氣畫符。」
蘇店點頭道:「聽鄭師兄說過此事。陳山主就擅長此道。」
朱某人朝那位林師抬了抬下巴,「他更擅長,我猜的。」
林江仙笑道:「想要兩江匯流,勢若『合龍』,就需要在兩三百年之內躋身十一境。」
朱某人白眼,想都不敢想的事。估計就算敢想,也要心灰氣餒。如何能夠將那兩三百年的歲數與十一境的武學境界掛鉤?難道告訴自己一句,萬年以來,誰都不行,就我行啊?賭性也太大了點。
當然,如今好像不一定了。至少眼前這位林師,肯定能算個例外,至於還有幾個,相信很快就會水落石出。止境武夫不像得道之士,藏是藏不住的,興許有那新的十四境修士,可以一直躲到舊,躲到個「老」字,但是十一境武夫,絕不會躲的。
林江仙說道:「劍修之所以難纏,除了行事風格之外,總是殺力夠高的緣故。此間道理很簡單,飛劍的本命神通,是最為直接的天授。世上的神通,修道之人施展開來,終究不如神靈那般無礙。至於萬年之前的落地術法,幾乎都需要道士去改善,劍道,則不同。持劍者是遠古天庭五至高之一,權柄極大的雷部,仍然只是十二高位之一。比如山下朝廷,六科給事中這類科道官,品秩不高,但是當官的,誰敢小覷。科舉一途,自有房師座師,與那皇帝欽點的,又有區別。」
蘇店神色尷尬,說道:「林師,我完全不懂官場。」
林江仙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籙,遞給蘇店,「多加揣摩,說不定會有所裨益,這道符籙以劍訣作為符膽,裡邊藏著一條遠古劍道法統,萬瑤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增益不多。」
先前「下山」途中,年輕隱官畫了這張符籙。
據說是得自三山福地的一張五嶽符,與後世流傳很廣的五嶽符大不相同。
遠古歲月里,人間傳承於天的四條劍道脈絡,傳承有序,香火不絕。
劍氣長城陳清都一脈,青冥天下玄都觀一脈,浩然天下龍虎山天師一脈,還有僧人姜休一脈。
如果說這幾脈劍道是當之無愧的「顯學」,那就還有幾條「隱學」,因為種種原因,不得發跡,無法彰顯。
林江仙望向白玉京方向,說道:「朱某人,你說為何相較於白玉京內外道官,余斗始終對武夫頗為寬容?」
朱某人搖搖頭,「這種問題,懶得多想,只是想一想就覺磕牙。」
蘇店如何都無法理解一事,「既然林師也承認,余掌教治理天下,全無私心,天下為何要反?」
林江仙沉默許久。
蘇店也知道自己此問,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個極難給出「準確」、尤其是「正確」答案的問題。
天大的問題。
林江仙以問作答,「既然你家鄉那邊,小鎮龍窯要求女子不得靠近,這個老傳統,死規矩,一代代人都在遵守,不用窯務督造署頒布律例,窯頭老師傅們,正式窯工和學徒們,全部遵守。為何當年還是讓你去那邊打雜了,得以混口飯吃,不至於餓死?」
蘇店想了想,徒勞無功,搖了搖腦袋,自己確實不擅長琢磨這些道理,從小就是。
「道理能夠不刃殺人,卻也能救人,道理可以自殺,也可以自救。拿道理當幌子做人總是容易的,做好人需要付出代價的世道,誰能奈何。」
林江仙笑道:「是非對錯,現在很難說清楚,往往『不夠強大』是錯,『好卻不夠好』也是錯。」
朱某人仰起頭,提起酒壺,拿剩下的酒洗了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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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陌在那青冥天下,從歲除宮返回觀道觀,跟碧霄道友又喝了頓酒,這才重返落魄山。
直奔大驪京城。
帶回兩個消息。
第一,歲除宮那邊,「篡位」兼「奪名」的吳霜降,立即著手建造了一座嶄新的武廟祖庭。
并州青神王朝,公開宣布開設私籙法壇。幽州弘農楊氏,緊隨其後。汝州亦然。
如今青冥天下十四州,落在精通望氣的山巔得道之士眼中,就此半數變了顏色。
十四境修士,雅相姚清,主動進入那座武廟,占據第二高位,轉為兵家修士,同時獲得一條紫色劍光,一條大道顯化的龍脈。
姚清就此更上一層樓,躋身偽十五境,卻無天劫降臨。
第二,是碧霄洞主泄露的一道天機。
三教祖師散道之後,青冥天下的首位偽十五境,不是陸沉,而是煉化了整座玉京山的余斗。但是好像被鄒子算計了,象徵大道的閏月峰辛苦跨越天下遠遊蠻荒,導致陸沉等於一明一暗承受了兩道「天厭」。如今余斗真身不得離開白玉京地界,至多是陰神出竅遠遊,故而同境的姚清現出法相,矗立人間,與之遙遙對峙。
國師府。
小陌說完這些,剛剛從邱國返回此地的謝狗難得沒有膩歪他,只是陪著他一起坐在書房外邊的台階上。
陳平安走出書房,在庭院散步,手裡攥著一本出自昔年盧氏王朝藩屬國使節的遊記,是師兄崔瀺書房桌上的幾本書籍之一,文字內容竟然寫得極為漂亮。書本有那折頁,是那位使臣寫那朝貢覲見的燕行路上,與一位恰巧同行的驪國文士,聊得投緣,秉燭夜談,各自飲酒,一碟花生米,天南地北,人間事山上事無所不談。
容魚捧著一大摞書冊,昏沉沉走出書房。
符箐幾乎同時走到庭院,輕聲道:「國師,邯州那邊已經準備就緒了。」
陳平安點點頭。
符箐便去傳令。
陳平安站在樹下,一手攥著捲起書籍,摸了摸頭頂玉簪。
桃花尋劍客,不語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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