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廷濟更換容貌,在那京城閒逛片刻,便施展縮地法,去了鄰國那個仙卿派,收斂劍意,隱了身形,在那青山綠水間的形勝道場,如入無人之境。
仙卿派設置了一座粗糙山水陣法的祖山地界,連綿諸峰如列戟,各自開闢有洞府,偶見靈光閃爍,修士的御風身形在空中拖曳出二三流螢光線。
一山孤立,峰頭如青髻,亭亭若青竹玉立天地間,崖壁有雪白石痕,若垂瀑布,若懸白綢,百丈高下若羊脂美玉。山腳有了茅屋聚集、田畦成片的村野氣象,訪山的齊廷濟行走其間,也學那負笈遊學的陳緝,臨時打造出一根行山杖,本就容貌清逸,更顯山隱風采。
飛升城寧府之內,馮元宵瞬間連破三境,過龍門、結金丹、孕育出元嬰。
當然是「天大」的好事。
首先,這就意味著他們在金鏨王朝的作為,是一種契合五彩天下大道的舉動。簡而言之,幾位劍仙以強橫氣力,行移風易俗之舉,是得到天心的認可的。
其次,陳平安最擔心的情況沒有出現,來金鏨王朝之前,他一直擔心這位黃庭交給寧姚照顧的親傳弟子,將來的大道,接近蠻荒,尤其最怕馮元宵要比蠻荒更極端,例如大道即混沌?甚至是尋求歸一?那麼一切禮制、規矩皆是大道之敵,如此一來,陳平安跟齊廷濟他們,別說是「替天行道」積攢一份功德了,反遭天厭都有可能。
畢竟馮元宵是五彩天下第一個誕生的孩子,她還有半個桐葉洲人氏的表面身份。至於桐葉洲山河破碎,前些年是怎麼個人心光景,陳平安最是有數。即便這座五彩天下,最早是儒家聖賢找尋出來的,之後先生和白也有開天闢地之功,萬一「馮元宵」大道使然,偏不認賬,文廟又能如何?
第三,齊廷濟也存有憑此推衍、勘驗天心的一份私心。金鏨王朝之行,果真能夠得出不同的結果,天地有所「因果答響」,都會讓擔任城主的齊廷濟做出不同的選擇,走向不同的合道之路。故而方才陳平安鬆了一大口氣,笑容燦爛是真,齊廷濟會心一笑,有所明悟更是真。
至少在目前看來,相互壓勝的寧姚與馮元宵尚未分道揚鑣,不曾出現走向大道的對立面的跡象。齊廷濟便心中有數了,自有計較,想來耗費甲子光陰行走山河,也非老劍仙的臨時起意。
最後,不得不說,真是天心可敬可畏不可欺不可違。
之前在那天魚王朝的京畿縣城,齊廷濟在人群中看到那長幅對聯的內容,由衷感慨一句,真是以戲說法。動心起念,何等無巧不成書?細究來推衍去,算不算也是一種天地大道的事先提醒?見字如晤?
陳平安還真像個狗頭軍師,查漏補缺一句,「先前齊廷濟在氣頭上,說話沒有那麼講究。」
小陌洒然笑道:「這算什麼。」
謝狗小聲給出一個真知灼見:「小陌,你不懂,這叫摻沙子,看似補缺,實則揭短。束手束腳的山主,是怕我們被自由自在的齊老劍仙吸引,挖了牆角,一趟五彩天下之行,白白失去兩員愛將,豈不是虧大。書上好些成王稱霸的人物,都是看似粗莽實則心細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
小陌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住,「我在公子身邊的時候,你都看了哪些書,學問這麼大了?」
謝狗理直氣壯道:「手邊有啥看啥,開卷有益嘛,國師府藏書豐富,每天以史為鏡,越看越覺得自己漂亮。」
寧姚得知謝狗竟然模仿了三山符,便問還有沒有盈餘。
謝狗一聽山主夫人也要使用三山符,榮幸榮幸,便從袖中多掏出一摞符籙分發起來。
照理說,寧姚的御劍速度,是要遠遠快過使用符籙的。
陳平安大為意外,忍不住問道:「這才幾天
,就畫了這麼多符籙?」
謝狗都不知道如何回答這種問題,在那國師府,她不是寫書就是畫符,總之都是奮筆急飛。
陳平安捻出一張贗品符籙,悉心揣摩片刻,劍氣與符膽相激,手中這張符紙頓時報廢,驀然燃燒起來一團雪白火焰,抖了抖手腕,空中懸有那些蘊藏劍意的金色線條,類似鳥蟲篆。門道極多,謝狗分明用上了近乎繁瑣的疊陣手段,一些復文如積土成山,有那山嶽架構?某些雲紋則又是大瀆河川的脈絡,只是為何好像符腳多處關鍵地方,略顯雞肋?
陳平安微微皺眉,便將心中疑惑問出,謝狗嘆了口氣,多餘解釋幾句,「山主唉,我能夠仿製這張三山符,故意搗鼓得複雜點,不給出最簡略的法子,當然是也怕此符變作那類爛大街的貨色啊,所以設置了好些個陷阱,可若是真有誰學了去,掃除些許迷障,能夠化繁為簡,返璞歸真,就該是他有此機緣了。」
小陌笑道:「遠古歲月里,機緣難覓求道最難,當年這等手段,相當於真轉一句,十分常見。」
陳平安問道:「使用此符有哪些限制。」
謝狗隨口說道:「符紙好,修士用符的門檻就低,符紙差,則反之。」
陳平安當然不滿意這麼個含糊答案,追問道:「確切來說,怎麼個好和低?」
謝狗想了想,「若是符紙珍貴,類似山主當年的那類金色符紙,修士武夫,兩金起步,好像都能用吧?市井坊間都能買著的那種普通黃色符紙,估計玉璞境修士,或是山巔境武夫?我也說不準,具體什麼境界能用,縮地脈的山水路程長短,山主你以後自己找法子求證去。」
如今市面上,縮地符不是很多嘛,有什麼值得稀奇的。她這仿冒的三山符,完全不值一提。
寧姚也瞥了眼符籙,便以一縷劍氣澆注其中,霎時間撞開了層層禁制,卻不動搖符膽根本。
謝狗再偏袒自家山主,也要覺得咱們山主,確實是高攀,吃著了細糠。
陳平安問道:「那你能不能畫出一種門檻越低越好、最好是沒有門檻的縮地符?」
謝狗搖搖頭,「跟人差不多,各符有各命。使用貨真價實的三山符,就需要消耗功德,還要點燃三炷香,等於是跟三山九侯先生通個氣。反觀縮地符距離短,如鳥雀枝頭翩躚,已經是符膽的極致了。」
陳平安點點頭,如此才合理,以心聲問道:「類似大驪王朝的山嶽渡船,若是能夠山體篆刻出一張巨大的三山符?能不能用在蠻荒天下戰場?」
謝狗思索片刻,大致估量一番,「畫是能畫,就是這麼一張符籙,有點貴了,就算是以大驪的國力,至多只能當輕騎奔襲用了,想要用作縮地脈的常規手段,好像讓蠻荒天下變得小了,肯定是不成的。只能偶爾用之,否則大驪絕對消耗不起。符越大,符越大,消耗的靈氣,就絕不是簡單的加法了。」
謝狗說了兩次「符越大」,卻是不同的意思。
三山符是山上當之無愧的大符,再以字面意思上的「大符」篆刻在山嶽渡船上邊,一張符籙要吃掉多少神仙錢,實在是難以估量。
陳平安便打算將這個難題交給中土文廟去頭疼,只管把設想拋過去。
謝狗咳嗽一聲。山主夫人還在呢,山主就這麼神遊萬里,不好吧?
陳平安回過神,一起祭出三山符,觀想出一座高山,若是三座山處於同一條來龍去脈,還能節省些許靈氣。他們一一現出身形,此地山勢嫵媚,溪澗九曲,疊瀑眾多,由於位置相對靠近金鏨王朝,已經被一座仙府開闢為宗字頭的道場,有道人在附近開爐修煉丹藥,從別處移植松柏在此,此地有非人力促成的天然美景,白雲縈繞山腰一圈如玉帶。
謝狗一有機會就顯
擺才學,故意問了一句,山主,我猜大概這裡就叫玉帶峰?陳平安點點頭,以後若有山志,多半如此取名。
小陌突然說道:「齊老劍仙殺心很重。」
陳平安點頭道:「齊廷濟苦於飛升境久矣。」
謝狗心有戚戚然,斜了一眼自家山主,還好,還有個仙人境的墊底。
陳平安氣笑道:「狗子,你好意思跟我比?」
謝狗委屈道:「就咱們四個人,我總不能跟山主夫人比境界吧?」
持符縮地,期間兩山之間有巨湖,陳平安哪怕是第二次遠眺水波浩淼的湖景,還是會驚訝於天地造化之功。
陳平安感嘆道:「浩然和蠻荒都沒有這麼大的湖泊,不知道比起青冥天下的小四州,哪個水域更大。」
謝狗試探性問道:「反正暫時是一處無主之地,不如我也學山主夫人,去湖底拽出一條山脈,再立起一塊石碑,以劍氣刻字,就寫"謝狗飛升地"?」
小陌頭疼不已。
不曾想陳平安點頭道:「其實可以多尋幾處立碑,比如謝狗結丹道場,躋身上五境之山,成仙之所,飛升之地,如此一來,便顯得既真實又有氣魄了。」
「不過碑文刻字必須做舊,得有一份悠久歲月的古意氣息。比如玉璞境時刻字,由於境界低,劍意就淺淡些,但是殺心重,剛剛躋身上五境,有一份獨到的睥睨氣概。仙人時,氣勢更足,但是開始神華內斂,飛升後,再來直抒胸臆,一口氣放出,既有氣吞山河的胸襟,也有千百年來尋同道不見的孤寂蕭索之意,如此一來,仙師偶然看碑,定然震撼不已,心神往之。雖說碑文內容寥寥,卻如看世間最精彩最短篇的一部神仙列傳。將來整座五彩天下,誰不猜測"謝狗"到底是何方神聖,誰還敢跟這麼一位古劍仙搶地盤,爭道場?」
謝狗由衷讚賞道:「山主,說真的,除了修道,其餘事務,你想事情,腦子都不帶轉個彎的。」
這還是山主夫人在場,不然謝狗還有更多心裡話可講。
小陌本想訓斥她幾句,卻見寧姚眯眼而笑,點點頭。
謝狗做事情不含糊,就要去立碑刻字。
陳平安說道:「最好換個名字,或者是隨便編撰個新道號。」
貂帽少女想了想,還是算了。「謝狗」就很好。
謝狗霎時間眼睛一亮,想到一個折中的好辦法,她從袖中抖摟出一位瞜一眼資質還行卻誤入歧途的艷鬼,與她問了姓名,便用她的名字去代替立碑了。
謝狗臨時傳了一門辟水道訣給她,一起去往湖底,順便再教他一門搬山法。
陳平安也由著她們胡鬧去。
這是謝狗第一次來到飛升城,倍感新鮮,熱鬧繁華程度,遠超預期。
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夫人,我能在這邊置辦一座劍仙私宅嗎?」
寧姚笑道:「你捨得自己掏錢建造就行。」
要錢,兜里一顆雪花錢都沒有的,但是符籙有一大堆,謝狗當場從袖中掏出兩大摞三山符,甩了甩,問道:「飛升城裡邊,有沒有冤大頭願意收購?我可以打折,五折!」
陳平安問道:「符紙再普通,終究需要消耗一定的心神和靈氣,你畫了這麼多,真有賺?」
謝狗一臉天經地義的表情,「山主,你這話說得就不包袱齋、很不老道了啊。我畫的是符嗎?是錢吶,是銀票啊!」
飛升城祖師堂召開了一場臨時議事,剛好刑官齊狩,二把手捻芯,泉府高野侯,首席供奉鄧涼。他們幾個,要麼就在城內,要麼在附近藩屬城池、山頭,很快就趕來議事。避暑行宮那邊,隱官一脈劍修,暫時只有董不得,
羅真意,常太清和范大澈幾個,其餘顧見龍、王忻水他們,當下就離得遠了。
見著了陳平安,他們都不覺意外。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對於齊廷濟秘密擔任城主一事,刑官一脈那邊肯定沒有任何意見,齊狩更是沒理由不開心。
既然是陳平安提出來的,隱官一脈這邊也就順水推舟,沒有任何異議。
大體上,飛升城本土劍修,都會是與張貢一般的心態,好歹是位老字號劍仙。
高野侯這個飛升城的大賬房先生,沒有任何想法,管你是誰當城主,只要別跟老子開口要錢就是好城主,若是還能齊廷濟還能添補家用,那是最好不過了。
可惜顧見龍今天不在場,否則估計就要蹦出一句「以後飛升城不得姓齊啊」。
陳平安仔細講述了一些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近期戰況,以及浩然九洲山巔修士的各自證道,還有青冥天下那邊的亂象四起。
期間便有三三兩兩的劍修,輪流跑出去喝酒,待得久了,就要被某個心聲催促趕緊滾回來,讓老子出去透口氣。
倒不是他們故意落陳平安的面子,比如范大澈這個公認的隱官天字號狗腿,一樣會跑出來偷喝幾口。反倒是之前的祖師堂聚會,由寧姚住持議事,就沒有這麼劍修溜出去,至少隱官一脈劍修是不會起身的。
說完外邊的情況,陳平安便說起天魚王朝和金鏨王朝兩地,前者很快就會與飛升城結盟,他只負責牽線搭橋,至於同不同意,飛升城這邊合計出個確切的答案,若是婉拒,記得飛劍傳信給護國真人楊木茂就行了,如果同意,皇帝丁鼎會親自趕來飛升城一趟。至於後者,皇帝張敷之願意秘密接納一撥飛升城劍修擔任供奉,投桃報李,金鏨王朝會將境內所有劍修胚子送往飛升城修行。
陳平安建議刑官、隱官和泉府各派一人,並不與張敷之打招呼,選擇悄悄進入金鏨王朝,也不跟自家劍修事先通氣。說到這裡,陳平安提議隱官一脈這邊,可以讓那個負責檔案房、名為懷叢芝的少年劍修外出歷練。
羅真意點點頭,她早就認定那個少年,一定能夠與他投緣。
陳平安說了兩事。
自己即將出任大驪國師。
跟齊廷濟約好了,由他接手龍象劍宗。不過齊廷濟會帶著十八位嫡傳弟子一同進入五彩天下。
齊狩問道:「都能帶進來?」
陳平安笑道:「我來想辦法,比如看看能不能跟文廟商量一下,總體人數不增不減,由我帶出十八位,齊廷濟補上十八人之類的。」
一位姓邵的老元嬰大為震驚,問道:「還能這麼耍?」
董不得笑道:「先談談看唄,總歸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老元嬰點點頭,做買賣,陳隱官確是一把好手,一貫是捨得臉皮的。
齊狩試探性問道:「若是文廟真肯點這個頭,你想要帶哪些人離開?」
以陳平安這傢伙的脾氣,泉府那邊是肯定不會去動的,所以齊狩既怕他朝刑官一脈開刀,再用一個類似壯大龍象劍宗的名義?更怕陳平安一個發狠,假公濟私,直接將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十幾個劍修,一起帶去浩然天下,去了大驪王朝,或是進入青萍劍宗,美其名曰歷練行走?
陳平安說道:「你們商量著來,可以不是我們飛升城的本土劍修,北邊扶搖洲,南邊桐葉洲,都可以挑選合適人選,看看他們願不願意重返故鄉。如果東邊,有道士想要去浩然天下,也不是不行。就當是個備案好了,文廟點不點頭還兩說呢。」
齊狩鬆了口氣。
在座眾人,都知道下次開門,之後五彩天下就要永久關門,唯有一小撮飛升境大修士才能各憑神通出入天下
,屆時就是飛升城的第二場大考。
尤其是剛剛聽說青冥天下半座天下都變了顏色,等到下次開門,屆時會湧入多少道士和難民?無法想像。
在這邊議事只是當個啞巴的捻芯說道:「我能不能跟著重返浩然天下?」
齊廷濟都要當城主了,她在不在刑官一脈繼續掣肘齊狩,就沒了意義。
陳平安笑道:「刑官大人怎麼講?」
齊狩說道:「那就先占一個名額好了。」
寧姚說了小陌已經合道,成功躋身十四境,先前那道劍光,就是小陌祭出的。
再順便介紹了一下謝狗,或者說是劍修白景的過往事跡。
坐在門口台階那邊的貂帽少女,她轉頭朝屋內咧嘴笑了笑。
謝狗心情正好。賣出去好些符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實在不行,打欠條也是可以的。
一位老元嬰劍修,正拿著那張符籙反覆研究,確定會不會被殺豬。畢竟是陳隱官帶出來的人,做買賣的風格,可想而知。
在劍氣長城那會兒,趙浦沒有去酒鋪喝過酒,就沒有寫過無事牌,也沒有買過晏家鋪子的印章、扇子,但是被狠狠坑過幾次錢。
「再有押注,我就剁手!」「我還真不信了,坐莊的能夠次次通殺!」「別跟我裝,你就是酒鋪的托兒,不承認沒關係,對了,有沒有穩賺的那種內幕?贏多贏少無所謂,總不能次次都賠本吧。真有?」「滾一邊去,連自家兄弟都騙?老子戒賭了!你先發個誓」
老人誤以為這位少女姿容的落魄山供奉,是浩然天下寶瓶洲那邊的某位天才劍修,玉璞境之類的。
謝狗小聲說道:「老趙,先前是我謙虛了,與你交個實底好了,其實我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
趙浦朝她豎起大拇指,也不知是認同她次席供奉的身份,還是稱讚昔年劍修白景的壯舉。
其實謝狗還是比較意外的,對於她的妖族出身,好像這些劍修看得很輕。
小陌沒有謝狗這麼活潑潑的,只是將那行山杖橫放在膝,跟一旁范大澈聊了些煉劍事宜。
約莫是范大澈起了個好頭,很快就有第二位劍修開口請教,想要碰碰運氣,小陌也是以誠待人而已。
齊狩眼尖,且識貨,堂堂刑官竟然也有臉跑出去喝酒,與那貂帽少女做起了買賣。
若非手頭並不寬裕,齊狩都想要將那些符紙材質與品秩嚴重不匹配的符籙給包圓了。
作為飛升城四座藩屬城池之一的拖月城,溥瑜跟任毅,兩位正副城主,一起偷溜出來。
他們都是金丹境,坐在台階上喝酒,方才屋內聊起了躲寒行宮的元造化,他們這會兒還在納悶,陳平安怎麼就知道元造化是以最強二字躋身的六境,還篤定她是數座天下的當時最強。先前飛升城就已經察覺到不對勁,元造化的武運饋贈,遠遠超過之前的兩次。
論境界,資質,姜勻無疑是飛升城最有天賦的純粹武夫,元造化和許恭略遜一籌。
而元造化,昔年的假小子,孩子王,如今也是個清清秀秀的大姑娘了。
刑官一脈的年輕武夫,一個個心向避暑行宮,是飛升城上上下下公認的事實。
在這件事上,刑官齊狩也好,溥瑜任毅也罷,倒是都認,心裡都沒什麼芥蒂。
任毅輕聲問道:「你不如也去浩然天下?」
溥瑜在戰場上傷了大道根本,這輩子極難破開金丹瓶頸了。
溥瑜抿了口酒水,笑道:「怎的,著急摘去個"副"字?」
任毅惱火道:「說正事。」
溥瑜搖搖頭,以前在劍氣長城,確實想過,如今這
份心思就淡了。
議事結束,陳平安他們去了寧府。
一路上有些屁大孩子湊過來,各有各的小算盤。
那青衫男人,身份好認好猜,跟寧姚並肩走在街上,還能是誰,酒鋪的二掌柜嘛。
孩子們有的當面問二掌柜還坐不坐莊掙黑錢了,他有錢,可以跟著押注,昧著良心當托兒都沒問題。也有幫忙問晏家鋪子近期有沒有新貨,自家長輩等著呢,扇子作那定情信物,是極好的,花錢不多,還稀罕。還有問隱官收不收徒弟,一邊問一邊打了一套王八拳。也有跟陳平安討要幾方印章的,說是要給學塾教書的夫子送禮,好讓他下次打板子力道輕些。
男人都會停步,跟孩子們聊幾句,或是笑眯眯說著他們暫時還聽不懂、但是師門、家族長輩一定明白的怪話,或是說晏家鋪子那邊肯定還有一批存貨,等著開高價。說不收那孩子作徒弟,讓他爹來認個師父還差不多,孩子聽了,惱得很,氣呼呼跑了,又轉身跑回來看了眼陳平安,再大搖大擺離開,氣得陳平安一腳踹在孩子屁股上。也答應了那個孩子,說今晚就幫忙***,明早去寧府門口等著,但是記得帶上所有零花錢,必須錢貨兩訖。
謝狗則將那些女鬼都暫時交予捻芯管束,百來號美人呢,浩浩蕩蕩,默默跟在捻芯身後。
看得好些路邊的酒鬼老光棍們那叫一個目不暇接,這是鬧哪出?刑官一脈還缺不缺人手,當個雜役都沒問題啊?
謝狗先前得了齊狩的首肯,祭出一條無形的劍光道路,替她們開道,免得一露面,剛剛現身,就被城內劍氣衝激得魂飛魄散。她們得以重見天日,那位名字古怪的女子劍仙,先前又給她們賜下幾篇適合鬼物修煉的道訣,驚魂不定之後,這些可憐女子們終於有了幾分脫離苦海的雀躍,再無金鏨王朝京城大殿之上的淒淒切切,陰陰森森,她們內心深處,都是好奇的,這就是傳說中的劍氣長城嗎?
那些勾肩搭背、猜拳吆喝的男子,明明大小酒樓大堂都空著,為何都喜歡蹲在路邊喝酒?
他們難道都是劍氣長城的凡俗夫子?這裡有非劍修不得進入酒樓、鋪子飲酒的規矩麼?
路邊有一幫扎堆喝酒的邋遢漢子,開始吹口哨。浪蕩子,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路貨色哩。
有年輕容貌的男人端起酒碗,不知從哪裡獲悉的消息,用蹩腳的桐葉洲雅言,著急忙慌自報名號,問姑娘芳名,有無婚嫁。呵,臉皮真厚。
她們相互間以心聲竊竊私語起來,路邊總有此起披伏的哄然大笑,她們聽不懂飛升城的「官話」,但是這一路走來,女子本就心思如發,便發現有兩個不知是名號還是姓名的說法,被他們提及最多,好像只要一說起,便能惹來一陣陣壞笑,賊笑,哪怕不笑,也是一副賤兮兮的表情。
帶頭走在最前邊的捻芯,也不與她們解釋什麼,那是「隱官」二字,與「二掌柜」。
她們暫時落腳地,這邊都是屬於刑官一脈的武夫,武夫拳罡凝聚之地,相較於別地劍修扎堆,劍氣流轉,總歸略好幾分。況且那個叫謝狗的貂帽少女,還送了一張符籙,捻芯祭出,便是一座宮闕,她們便魚貫而入,各自尋找溫養魂魄的休憩場所,漸漸的,她們現身於在亭台閣樓間,美人靠旁,登高遠眺整座飛升城,只是她們視線多被那些劍氣阻礙,霧蒙蒙的,所見景象不夠真切。
漸漸有女子回過味來,那些街道兩旁喝酒划拳的男人,哪怕說些她們聽不明白的醉話葷話,好像並不會讓她們覺得害怕。可能是她們淪為鬼物的緣故,幽明殊途,在他們身上,好像感受到了一種既是熱烈的、卻有內斂著的生機。
再者雖然雙方言語不通,他們容貌、神態各異,但是他們的眼神深處,似乎都是一樣的,人看人。
真好。
到了寧府。
陳平安在門口習慣性放緩了腳步,進了大門,路過演武場,瞧見了那個已經是元嬰境的小姑娘,竟然是在走樁練拳。
寧姚帶著謝狗他們去挑住處,陳平安單獨在此停步。
馮元宵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我師父回了家鄉,都還好嗎?」
陳平安點頭笑道:「都還好。太平山已經恢復道統香火了,你師父收了護山供奉,有了相當數量的客卿,我還聽說你師父前不久離開宗門,去了一座遠古金仙煉丹遺址,碰碰運氣,外界傳聞裡邊有一瓶仙丹,說得很玄乎,據說能夠服丹飛升,也不知道真假。」
馮元宵點點頭,眉眼舒展開來。小姑娘憧憬著將來去桐葉洲那邊看看。
陳平安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馮元宵不好意思在年輕隱官這麼顯擺拳法,隨便找了個藉口,回自己院子那邊吐納鍊氣。
陳平安也熟門熟路走到自己的宅子,那間充當書房的屋子,桌上還有些尚未篆刻的印材。
寧姚不知何時,來到屋內,發現陳平安聚精會神,低頭刻一方章的底款,囫圇吞棗?
再拿起幾方刻好了底款的印章瞧了瞧,老子翻書如遞拳?此仇不報非君子?
怔了怔,寧姚忍俊不禁,「就這麼想要讓他們明天去學塾挨板子?」
臉頰貼牆的謝狗被小陌拖走。
陳平安笑著指了指旁邊的幾方印章,寧姚拿起來分別看了底款,這才就好多了。
大哉先生。字外功夫。杏花煙雨書聲里,讀破萬卷,教過千人。今日教書即讀明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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