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兩小,剛剛成為師徒的三人,走在中土神洲的一處仙家渡口,渡口地處偏遠,加上附近有座名動一洲的大渡口,自然爭不過生意,所以此處就顯得有幾分冷清。
再往北去,就是相鄰的大端王朝了。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啃著新鮮出爐的一張大餅,含糊不清問道:「師父,據說這種仙家渡口,只有渡船是真的。」
白衣青年微笑道:「沒那麼誇張,就是價格貴了點,假貨贗品有是有,不多。地價貴,物價就跟著不便宜了。」
另外一個與師兄年齡相仿的小女孩嗤笑道:「呆阿咸,你現在啃了張假餅?」
男孩點點頭,「有道理,翩翩你說得很有道理,看來除了山上渡船,大餅也是真的。」
男孩繼續問道:「師父,這座渡口的名字很怪啊,為什麼叫掌紋渡口呢?」
白衣青年笑著解釋道:「據說是有位上古真人,與人切磋道法,一招落空,以掌按地,掌心紋路就形成了現在的山谷和河床。」
男孩咂舌不已,「原來真有神仙啊。是了是了,都有鬼了,就肯定有捉鬼的神仙嘛。師父,路上走的,都是傳說中的山上神仙嗎?好像看著不像啊。」
女孩繼續拆台,「阿咸,你才去過幾座渡口,說什麼怪不怪的,上過幾年學塾而已,說說看?寫字都寫不端正,裝什麼見多識廣的學問人。」
小名阿鹹的男孩子有點生氣,「翩翩,你再這麼處處針對我,我可就要跟你爭搶開山大弟子的名頭了啊。」
白衣青年一手按住一顆腦袋,笑道:「同門之間別慪氣,都好好說話。」
暱稱翩翩的小女孩朝那阿咸做了個鬼臉。
阿咸假裝看不見,「師父,怎麼路上行人,看你的眼光都不太對頭啊,難道你是山上的大名人嗎?可你明明是個純粹武夫啊。」
女孩呵呵一笑,「才發現啊。」
他們的師父說道:「大名人,肯定算不上,勉強可以說小有名氣吧。」
小女孩嘆了口氣,然後她很快就精神抖擻起來,噼里啪啦說了一大通,「師父都這麼說了,那就很小很小的那種小有名氣了。唉,攤上你這麼個師父,算了,既然是我自己找的師父,師父的本事再不高,也怨不著師父什麼。不打緊,以後等我拳法大成了,師父就可以沾我的光了,走哪哪都是一驚一嘆的嘀嘀咕咕,哇,沒看錯吧,那個就是白雨的師父唉,了不起,這個曹慈別的本事沒有,收徒的本事,羨慕羨慕,真是了不得!」
被弟子直呼其名也不生氣,真名「曹慈」的白衣青年眯眼而笑,本就英俊非凡的男子,愈發顯得眉眼溫柔了,「好的好的,師父一想到這個場景,現在就很期待了。」
男孩子難得說一句師父的不是,「師父,我們家隔壁的武館老師傅,他給弟子們傳授武學的時候,本事高脾氣大,可凶了,所以誰都怕他,你得多學學。」
孩子就不想想,師父就倆徒弟,真兇起來誰可憐?
曹慈點頭笑道:「沒問題啊,凶人還不簡單,習武是苦事,以後你們誰敢偷懶,我肯定也會板起臉教訓你們的。」
分別小名阿咸和翩翩的兩個孩子,正是曹慈新收的兩位親傳弟子。
前不久遇到他們,是一場偶然相逢。兩個才七歲的同齡孩子,打小就是鄰居,出身一個小國的縣城市井,只因為他們家附近有一座武館,從小就喜歡架梯子趴在牆頭那邊偷看練拳,才「看了」幾年最粗淺的武把式,根本沒人教他們真正的口訣和樁架,就是這麼倆孩子,就敢結伴去一座數十里外的山中荒廢淫祠,看看世上到底有無神鬼了,當時曹慈恰好御風路過,察覺到地上的異樣動靜,低頭一瞥,曹慈就立即落下身影。
小男孩手持一把短小木劍,女孩則拿了把竹製匕首,他們雖然被占據淫祠的一鬼一妖,給嚇得臉色慘白,但是真遇到兇險事情了,他們的出手,半點不含糊。身形輕靈,腳步矯健,兩個孩子,隱約間竟然已經有了拳意在身的跡象。
其實那一鬼一妖,境界本就不高,都是下五境修為,起先就只是想著嚇唬嚇唬兩個孩子,也沒想著真把他們如何了,倆小屁孩,加起來還不到一百斤肉,還不夠它們塞牙縫的,如今處處都風聲緊,官府管得嚴,犯不著為了開個葷打個牙祭,就賠上性命,豈不是陰溝裡翻船。
不曾它們抱著逗著玩的心態,只是打著打著,就真打出了幾分火氣,實在是那倆小兔崽子太過古怪,要說木劍劈砍,匕首刺撩,都沒什麼,根本不痛不癢,可等到它們折斷木劍和捏碎匕首,等到手中沒了「兵器」的孩子,赤手空拳迎敵,小女孩的第一拳,就打得那頭妖物皮開肉綻,它怒不可遏,忍不住殺心一起,就是一拳狠狠砸向那個黃毛丫頭,不料她一個後仰跳躍,翻滾數圈,瞬間便靈巧躲過那一拳,不但如此,好像算準了落點,小女孩懸空的嬌小身軀,剛好踩踏在牆壁上,雙膝微曲再驟然發力,整個人快若一枝箭矢,又是一拳砸在那頭妖物的額頭上,她再一腳踩踏在後者胸口,借勢再退。
與那鬼物糾纏的小男孩,始終眼神堅毅,呼吸甚至要比平時更加沉穩且綿長,無形中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空明境地。
只說那頭妖物挨了一拳一腳,後退數步,差點當場氣炸了,先前暴怒一拳砸向那小姑娘,它有意無意放緩速度和減輕力道,免得一個不小心,就打得對方腦袋開花,更多還是想著一拳突然停在小姑娘的腦袋附近,好教她知道輕重利害,結果就是這麼個回報它揉了揉胸膛,大口深呼吸,最後瓮聲瓮氣,與那也沒討著半點便宜的道侶鬼物,說了句喪氣話,走了,點子扎手,說不得是那種暗中有高人護道的譜牒練氣士。
那頭鬼物卻是氣不過,以心聲言語一句,放你個屁,就這麼走了?不把這倆小王八蛋結結實實打一頓,老娘得好幾年氣不順!
就在此時,廢棄多年的祠廟門口,走入一個白衣青年。
好像一停下出拳,那倆孩子就又露出符合年齡的驚慌恐懼了,他們相互牽手,背靠著牆壁,兩張稚嫩的臉龐,滿是汗水。
曹慈說道:「既然能夠壓得住本性,處處克制凶性,就不算修道走在岔路上,以後好好修行,不會白費的。」
那女鬼陰惻惻罵道:「臭小子,你算哪根蔥?!也敢在此大放厥詞,教我們修行」
妖物立即挪步走到她身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再小聲提醒道:「我就說吧,定是那倆孩子的護道人。」
結果白衣青年笑著自報名號一句,「我姓曹名慈,不是什麼山上的練氣士,只是純粹武夫,來自北邊的大端王朝。」
女鬼呸了一聲,以心聲說道:「你要真是曹慈,我們還能活著?!」
曹慈笑了笑,只是腳尖一擰,便有天地異象,仿佛整座祠廟的光陰流水都出現了扭轉,就此改道一般。
妖物怯生生道:「就當你是曹慈好了,我給你磕幾個頭,今夜能不能放過我們夫婦二人?」
曹慈說道:「放過你們的,不是我,是你們自己。還是那句話,以後好好修行,修道之士,願意禮敬天地,自然心誠則靈。」
那女鬼怯生生赧顏,道:「我們算哪門子的修道之士,你肯定不是曹慈,對了,你肯定是在虛張聲勢,其實打我們不過,想要嚇退我們」
妖物都快被嚇破膽了,轉過頭,哭喪著臉道:「娘子,就莫要逞強了,啥事都聽你的,只是這件事,聽夫君一句勸,走吧!」
曹慈笑道:「再不走,我可就真要留下你們聊幾句的。」
女鬼化作一股濃煙穿過窗戶,身材壯碩的妖物顧不得什麼了,轉身縱身而躍,直接撞破窗戶,女鬼嬌叱罵一句敗家貨。
曹慈單膝跪地,笑問道:「我叫曹慈,你們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的嗓音還帶著哭腔,仍是滿臉倔強,高高揚起腦袋,「行走江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白雨,就是很大的雨,那種黃豆大小的暴雨,整個天地間白花花一片。」
男孩跟著顫聲說道:「我叫嵇節。不是四季的季是,禾字旁,加尤山,節儉的儉。」
曹慈輕聲說道:「別害怕,我是大活人,跟你們一樣,而且也習武,就是練拳要比你們多出好些年月,所以才能嚇退他們。」
見他們不說話了,曹慈起身笑道:「趕緊回家,你們倆記得以後別這麼冒失了,山水間多有神異存在,各有性情脾氣。」
曹慈率先轉身離開祠廟。
兩個孩子竊竊私語,商量過後,還是打算跟著那個確實不像惡人的白衣男子。
曹慈走到山腳就停步,笑道:「我就護送你們到這裡了。」
小男孩攥著斷成兩截的木劍,而小女孩默默流淚,正在心疼那把破碎殆盡的竹製匕首呢。
嵇節壯起膽子說道:「你也會武術拳法?」
曹慈點點頭,「會。」
嵇節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你的拳法很高?」
曹慈啞然失笑。
他還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白雨擦了擦臉,沒好氣道:「呆阿咸,他能夠嚇退山神廟裡邊的邪祟,肯定拳腳厲害啊。」
曹慈笑道:「不管是上山入水,還是訪仙問道,記得要注意一些忌諱,不可隨便有『邪祟』這類說法。」
小姑娘愣了愣,點點頭,「不管有理沒理,都聽你的。」
嵇節滿臉憧憬神色,問道:「那你認識江湖高手嗎?就是書上說的那種大俠!綽號都很長的那種,人送外號啥啥啥的,威風。你有外號嗎?」
好像又是一個比較無奈的問題,曹慈想了想,「還算認識一些高手。不過我沒有什麼外號。」
白雨說道:「你要是打得過我們隔壁武館的劉老師傅,我就認你當師父!咋樣?」
嵇節附和道:「最好只是跟劉老師傅練手,可別是那種踢館啊,有江湖講究的,好像踢館就等於上擂台,只差沒簽生死狀了,聽著就太嚇人了。」
曹慈笑道:「我還要繼續趕路。趕緊回家,你們爹娘會擔心的,估計挨一頓板子是少不了。」
只是到最後,曹慈還是認了他們做徒弟。
那晚先是去了一趟縣城,親眼見著倆孩子一個被雞毛撣子打得小手紅腫,偏不哭,一個更是躺在板凳上,屁股開花,嚎啕大哭。
曹慈當然跟兩家長輩說了自己要收徒的想法,說他們很有習武天賦,再去了最近的一處仙府,再讓那位觀海境老仙師,幫著連夜走了一趟縣衙,請動縣令老爺親自出馬,幫著說服那兩戶人家,放心把兩個孩子交給自己反正過程就比較曲折了。至於曹慈說不說自己的名字,來自大端王朝什麼的,在這與世無爭、長久消息閉塞的僻遠縣城,光說這些,都是沒什麼用處的。
此刻師徒三人走在渡口,越來越多的渡船乘客,當地鋪子的掌柜,來這邊踏春賞景的遊客,不知是誰率先開口喊出「曹慈」的名字,一發不可收拾,「好像是曹慈!」「真是曹慈,千真萬確!」「曹慈來這裡做什麼?不會只是相貌像那曹慈吧?」「放肆,喊什麼名字,我們必須敬稱一聲曹武神才對!」
整座渡口緊接著此起彼伏的大嗓門言語,就是誰都不敢湊近,只敢遙遙的自報名號,叫什麼,來自何處,師承如何
嵇節從沒見過這種稀奇古怪的陣仗,就有點緊張,扯了扯師父的袖子,小聲問道:「師父,他們說的曹慈是誰啊?」
曹慈笑道:「不出意外的話,就是說你們的師父吧。」
白雨一跺腳,「師父,原來你名氣這麼大啊?以後我咋辦,出門在外,不得都被說成是曹慈的徒弟啦?!」
曹慈笑容溫柔,點點頭,打趣道:「攤上這麼個師父,是有些難辦唉。」
落魄山。
青衫陳平安最近時日,都在精心編撰一部硯譜。
書頁紙張都是老廚子搗鼓來的,既然是一部有些年月的「古書」,自然必須泛黃,古色古香才行。
沒法子,自從郭竹酒到了落魄山之後,陳平安就敏銳發現這個小弟子,跟他生悶氣呢,她還得努力假裝自己沒有置氣,師父依舊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陳平安又不好直接問她緣由,思來想去,都沒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陳平安只好偷偷找到朱斂,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果然還得是老廚子出馬,只是問了些問題,再加上裴錢小時候沒少說郭竹酒的事跡,朱斂很快就猜出了那個答案,不過先賣了個關子,說公子你還記不記得郭竹酒腰間懸掛的那方抄手硯?陳平安被這麼一點撥,瞬間就恍然大悟了,確實,得怪自己,當年在劍氣長城,陳平安跟郭竹酒說了個謊,說她那方抄手硯的綠端材質,在浩然天下那邊,是一種極名貴的硯材。
要說全是假話,也不算,在浩然山下,端硯確實名貴,當然了,其中綠端在端石裡邊,價格是相對低了些。
陳平安就問老廚子如何補救,朱斂笑言一句,這還不簡單,公子自己編寫一部硯譜就成了,取名百硯齋拓譜之類的,湊足一百方傳世的名硯,綠端材質的古硯不用太多,一百方硯台裡邊,有個五六方就足夠了,主要是前十的絕世名硯,得有兩方傳承有序遞藏清晰的綠端硯台,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多了沒人會信,少了就不夠分量了。
陳平安大為佩服的同時,斜眼老廚子,造假,還是你最在行。
朱斂笑著擺手道,足足一百方硯台呢,還得親手雕琢、再摹拓出不同的形制、銘文,再加上編寫與之對應的精彩故事嘛,好大的工程量,還得是公子你親自出手才行。
於是陳平安返回竹樓一樓,當晚就開始默默編寫這部硯譜了。
可憐當慣了甩手掌柜的山主,還得關起門來,偷偷摸摸的,不能被暖樹和小米粒瞧見。
必須等到大功告成了,再讓她們瞧見,然後再通過耳報神小米粒,稟報給郭竹酒,才算天衣無縫。
不曾想等到陳平安好不容易編成硯譜,暖樹打掃房間的時候明明都瞧見了,粉裙女童也沒能心領神會。
至於時常跟著暖樹姐姐一起躺在檐下廊道玩耍、陪著好人山主一起曬太陽的小米粒,就更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了。
陳平安只好在一天暖樹縫製布鞋、小米粒在廊道滿地打滾的時候,故意說一句拿本書瞧瞧,起身拿來那部硯譜。
約莫是陳平安手裡拿本書,她們太習以為常了,而暖樹做手頭的事情又太專注,至於小米粒,蹦蹦跳跳,黑衣小姑娘自顧自眺望崖外白雲,只是滿懷期待著有沒有三顆腦袋再次飄過
陳平安都有點急眼了,所幸暖樹咬掉線頭的空隙,抬頭看見了那部硯譜名稱,終於開口問了一句,老爺,這本書是剛買的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再咳嗽幾聲,用來提醒小米粒往這邊瞧,小米粒探過腦袋,瞪大眼睛片刻,驀然驚嘆出聲,書名叫百硯譜嘞,跟好人山主的百劍仙印譜,名字很像!
陳平安使勁點頭,微笑道是啊是啊。
暖樹若有所思,她低頭忍住笑。
然後陳平安將硯譜遞給小米粒,隨便翻翻看。
小米粒晃了晃手掌,雙手接過硯譜,開始認真翻閱起來。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郭竹酒就來到竹樓一樓這邊,大晚上的,她站在門口那邊,敲了門,也不進屋子,郭竹酒站在門外直不隆冬就是一句,師父,弟子愚鈍,犯了大錯,具體是啥錯就不說了哈,就罰我今天不是師父的弟子好了,要是師父氣不過,兩天都成!
陳平安打開門,摸了摸郭竹酒的腦袋,笑道,犯了什麼錯就不問了,反正責罰一天就夠了。
「暫時還不是師徒」的師徒二人,坐在崖畔石桌旁,隨便閒聊而已。
一直掐著時辰的郭竹酒,驀然大聲喊道:「師父!」
陳平安笑著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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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山連嶺成洲,世間水同流入海。
南婆娑洲的海濱,有雄山峻岭綿延。
一處山峰之巔,古松枝幹勁如龍脊,屈曲撐距,意色酣怒,鱗爪拿攫,松針怒張如細戟攢簇。
有個姿容平平的女子,坐在松蔭中的石桌旁,桌上放著只木盒。
她高高瘦瘦,雙眉細長,就讓她的氣質顯得有幾分清冷。
一旁站著幾個道齡不大的劍修,他們目不轉睛,盯著木盒內的景象。
正是龍象劍宗的首席供奉,陸芝。
其餘站著的劍修,都躋身龍象劍宗十八劍子之列,因為各自遇到了不同境界的瓶頸,需要留在宗門內練劍閉關尋求破境。
起先絕大多數的年輕劍修,都想要跟隨宗主一起上陣殺妖。
齊廷濟對此,倒是並無意見。只是提醒他們一句,願意去蠻荒戰場就去好了,能不能活著離開戰場,各憑本事,不要奢望他會幫忙護道。
結果陸芝只用幾句話,就像給滿腔熱血的劍修們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出於好心,意氣用事輕生死,可以理解。但是以你們目前的境界,頭上還頂著個齊廷濟親傳弟子的身份,根本不夠看,去了蠻荒戰場,最多兩三次,就會給妖族白白送人頭。你們戰死之後,龍象劍宗的年譜上邊,肯定不會記錄這些「豐功偉績」。
此外劍宗剛剛收取了一撥暫不記名的外門弟子,人數有六十餘人之多,年紀最小的,才五歲,最大的,也不過十六歲。
他們都是南婆娑洲各國朝廷主動送來的劍胚,無一例外,動身之前,家族長輩或是一國之君,都反覆囑咐這些孩子,到了龍象劍宗,一定要珍惜機會,好好修行,爭取將來成為劍宗的記名弟子,名錄譜牒,繼而躋身宗門祖師堂。
若是有幸能夠成為齊宗主、或是陸首席的嫡傳,當然更好。還有不少家主、皇帝,不約而同地順帶提及一句,以後如果那位年輕隱官出門跨洲遠遊,拜訪龍象劍宗,你們遇到了,可以厚著臉皮邀請陳隱官來自家做客。成與不成,無所謂,必須開這個口就是了,反正你們年紀小,不用忌諱太多,談不上什麼冒昧不冒昧,反正萬一成了,那就是一樁山上美談。
松蔭里,桌上一隻袖珍劍盒,其實就是一座廣袤無垠的小天地,內里氣象完全可以媲美一座傳說中的洞天道場。
如果只是將劍盒打開,放在桌上,盒內八劍,細弱絲線,如小龍蜿蜒其中。
小小劍盒,別有洞天,舊主人陸沉,用上了芥子納須彌的神通,使得盒內八把長劍,小巧袖珍若飛劍。
它們並不靜止懸停在某地,而是悠哉悠哉,浮游其中。
這八把長劍,分別被陸掌教命名為秋水,游鳧,刻意,鑿竅,南冥,遊刃,蜩甲,山木。
一個扎馬尾辮的少女劍修,身形躍出那座劍氣縱橫交錯的「洞天」。
御劍途中,劍光凝為一線,大放光彩,虹光筆直破空,美如畫,如劍仙證道白虹飛升的光景。
被兩把長劍追著,臨近木盒「天幕處」,那兩把不依不饒追趕少女的長劍就驟然停止,各自劍光一閃,倏忽間「打道回府」。
少女飄然落在石桌旁,擦去額頭汗水,她一陣後怕,「差點挨劈,這要是砍在身上,不得變成兩截啊。」
一旁少年劍修趕忙說道:「師姐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混話。」
名為吳曼妍的馬尾辮少女,白了一眼少年,她坐在石凳上,以手扇風,好奇問道:「陸先生,這麼件寶貝,哪兒來的,是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靠積攢戰功,從衣坊換取而來?」
在龍象劍宗之內,大家都喜歡跟隨宗主,喊陸芝為陸先生。
陸芝沒有藏掖,大大方方介紹木盒的來歷,道:「是上次去托月山途中,隱官大人跟白玉京陸掌教借的,隱官大人再送給我。」
言下之意,這隻劍盒已經跟陸沉沒關係了,歸她陸芝。
陸沉哪天想要取回這件重寶,反正得先過陳平安那一關。
在劍氣長城一眾劍仙當中,陸芝是公認的殺力極高,可惜防禦相對太過薄弱。
如今她得了這隻劍盒,等於一口氣多出八把可以結陣成就小天地的佩劍,陸芝無形中就補上了這個短板。
吳曼妍恍然道:「那就是不送歸還劍盒的意思嘍?」
聽酡顏夫人說過,陳隱官在那邊與劍修做買賣,無論賣酒還是坐莊,從不虧錢只有賺!
不過邵劍仙卻說,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其實從沒賺過一顆錢。
陸芝笑了笑,「可以這麼說。」
吳曼妍讚嘆道:「隱官大人還是向著自己人啊,胳膊肘從不往外拐!」
少年賀秋聲翻了個白眼,心裡邊泛著醋味。
那師姐你呢,隔三岔五就嚷著要出門歷練,長長見識,誰不知道你所謂的下山,就是奔著寶瓶洲落魄山去的。
吳曼妍忍不住感嘆道:「白玉京的寶貝真多,陸掌教隨隨便便拿出一件,就這麼價值連城了。」
陸芝笑著解釋道:「可不是什麼隨便拿出的物件,不說陸沉做主的南華城,恐怕就算是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如此品相的重寶,都是數得著的稀罕物件。何況這八把劍,都是陸沉親手鑄劍而成,名字也不是瞎取的,每一把劍的鑄造鍛煉成功,都寓意著陸沉對一條劍道的個人理解。」
吳曼妍聞言驚嘆道:「這些劍竟然是陸掌教親手煉製而成?難道陸掌教除了當道士官兒大,寫書厲害,還會打鐵鑄劍?」
要是加上師父說陸掌教擁有五夢七心相,白玉京陸掌教,就這麼多才多藝嗎?
陸芝雖然不太情願,可還是說了句公道話,「陸沉可能除了殺力不夠高,沒有任何缺點了。」
當然陸芝所謂的不夠高,是拿陸沉跟老大劍仙、擁有法劍「道藏」的余斗作比較。
賀秋聲小心翼翼問道:「陸先生,既然這些劍都是陸掌教搗鼓出來的,難道他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劍修眼中,多是劍修。
陸沉是劍修?
陸芝還真是頭回思考這件事,想不出個所以然,她搖搖頭,懶得多想,反正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管他是不是劍修,陸芝笑道:「就算不是劍修,單憑陸沉撰寫過《說劍篇》,以及陸沉將建造在玉樞城的書齋,命名為觀千劍齋,想必他對於劍法劍道的理解,肯定不低。至於陸沉到底是不是劍修,天曉得,這種問題,別問我,你們以後有機會,問陳平安去,他跟陸沉關係很熟,而且他們雙方一向言談無忌。」
上次跟隨年輕隱官趕赴蠻荒,其實齊廷濟和陸芝,就跟遊山玩水順帶一路撿錢差不多,收穫頗豐,尤其是將一個宗字頭的白花城洗劫一空,之後在仙簪城等地,還有驚喜,這使得龍象劍宗的家底,財庫的底蘊,一下子就厚實了。不少蠻荒妖族,在陳平安和寧姚那邊得以逃過一劫,結果就碰到了後邊的齊廷濟和陸芝,沒有任何懸念,不是被齊廷濟送「上路」,就是被陸芝出劍斬殺,至於那撥妖族修士斃命後的真身屍體,以及滿地破碎的法寶靈器,還有一些英靈骸骨,都被齊廷濟收入囊中。
最後齊廷濟動用個人積蓄,花重金從陸沉那邊買下三張玉樞城洗劍符,再轉贈首席供奉陸芝,所以陸芝近期才會安心留在南婆娑洲的宗門,在這龍象劍宗,她除了看顧這些指不定何時就需要閉關破境的劍修,就是煉化那三張白玉京大符,用以磨礪淬鍊本命飛劍「北斗」的劍鋒。
陸芝自己也承認,她是不太會教他人劍術的,可能只是玉璞境劍修的邵雲岩,都比她更會傳授劍術。
她這一點跟晚輩寧姚差不多,當一位劍修的自身練劍資質太好之後,就完全無法理解一般人的那種完全不理解
怎麼可能這都不懂?這都不懂,你讓我怎麼教?
所以陸芝雖然身為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巔峰十劍仙之一,可她在劍氣長城,是從沒有收徒的。
老大劍仙對此也從不多說什麼,
事實上,哪怕返回了這座她並不承認是家鄉的浩然天下,陸芝還是沒有任何收取弟子的念頭,實在是一想就心累的苦差事。
有個方臉大耳的少年好奇問道:「陸先生,青冥天下的白玉京,既然那麼厲害,劍仙數量多嗎?」
少年劍修,名叫黃龍,練劍資質要比吳曼妍差一大截,比賀秋聲稍遜一籌,跟其餘同門不太一樣,他最喜歡打聽劍氣長城的小道消息。
久而久之,同門之間,就有了一個「有事不知問黃龍」的說法,當然還是師姐吳曼妍先說出口的,少年自己覺得蠻好。
陸芝笑道:「想來數量不少吧。可如果用玄都觀孫道長的話說,若是只論劍道造詣,白玉京其實也就只有兩個,稱得上懂劍術。真無敵余斗之外,加上玉樞城正副城主,郭解和邵象。」
吳曼妍疑惑道:「這不就是三個人了嗎?」
賀秋聲說道:「肯定是郭解和邵象他們倆加在一起,才能算一個唄。」
吳曼妍沒好氣道:「就你懂得多,啥時候玉璞境啊?」
賀秋聲默不作聲。
先前在中土文廟的鸚鵡洲渡口,這雙時常鬥嘴的少女少年,曾經湊巧遇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陳十一。
名叫賀秋聲的天才劍修,之前見膽大包天的師姐,在宗主師父那邊都沒個尊卑的,結果在陳平安那邊,她竟然那麼嬌柔得跟大家閨秀似的。少年就有點酸,一個頭腦發熱,他就與頭回見面的年輕隱官,約好了,等他哪天躋身上五境,要與陳平安問劍一場。
結果等到他們返回宗門沒多久,賀秋聲就得了個「牛犢」的綽號。
少年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師姐傳出來的說法,被師兄弟們用這個綽號開涮,少年不生氣,就是每每看到師姐,見了面,聊著天,少年就有些堵得慌,傷心。
「是這麼個意思。」
陸芝點頭,淡然笑道:「反正都是陳平安說的,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陸芝說道:「黃龍,輪到你進去練劍了。」
黃龍點點頭,屏氣凝神,少年穩了穩道心,身形化做一道劍光,一頭撞入木盒之內。
賀秋聲先前留在這邊,只是擔心師姐會不會受傷,至於黃龍這小子,既然有陸先生幫忙盯著,肯定死不了。何況這小子是出了名的命大福大,劍宗十八子當中,就只有家在扶搖洲的黃龍,是背井離鄉的野修出身,事實上,除了師姐,賀秋聲與黃龍私底下關係最好。就連執掌錢財大權的邵劍仙都說黃龍是個命硬的,讓少年看待破境一事,根本不用著急。
山間半腰處有條瀑布,水流不大,宛如一幅白練垂下。
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蹲在水邊,眼前一座碧綠幽幽的深潭,內有大魚如舟,偶爾擺尾游曳,一閃而逝。
道士掰碎手中的干餅,丟入水中餵魚。
陸芝一口一個直呼其名的「陸沉」,都沒用上心聲的練氣士手段,道士無異於響若耳畔起驚雷,不得不來湊個熱鬧。
獨自散心至此的賀秋聲遠遠停下腳步,以心聲問道:「這位道長,是我家客人?」
道士轉過頭,開口笑道:「你這少年真愛說笑,來者都是客,所以你該換個問法,貧道是那種不請自來的來者不善呢,還是與陸先生相熟的朋友才對。」
賀秋聲說道:「那道長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嘍。」
道士笑道:「怎麼講?」
賀秋聲抬起一隻手,晃了晃,「誰不知道,整個浩然天下,我們陸首席就沒幾個朋友,至多一手之數。」
道士也跟著抬起胳膊,搖晃手掌,最後豎起一根手指,「巧了不是,貧道剛好在此列。」
賀秋聲沒好氣道:「可拉倒吧,找親戚攀關係,好歹換成邵劍仙,我還能信你幾分。道長別廢話了,趕緊報上名號,是哪國的國師,護國真人?」
雞同鴨講一般,道士自顧自笑問道:「怎麼不去稟報師門長輩,還有閒情逸緻擱這兒跟貧道嘮嗑,你小子的耐心,著實是好。好!只要耐心好,出息就不小。」
賀秋聲神色淡然說道:「別管是何方神聖,只要到了我家宗門,進了山,還能折騰出什麼么蛾子不成。退一步說,道長若是真有這份本領,就算你的本事,我既然見著了道長,就肯定跑不掉。」
道士朝少年豎起大拇指,「心思細膩更是好,大出息跑不了。」
說話還挺押韻。
少年嘆了口氣,道士就這德行,想來境界高不到哪裡去。
那位首席供奉,脾氣可不好。想來道士境界不高,反而是件好事,因為陸芝就不會親自出劍趕人。
年輕道士丟掉僅剩的一點干餅,拍了拍手掌,「少年郎,你別看貧道年輕,臉嫩,呵,說出來不怕嚇著你,貧道不但與陸先生有私誼,與陳平安都有過命交情,是好友!」
一聽到那個年輕隱官的名字,賀秋聲便悶悶不樂起來,不怪師姐,得怪陳隱官才對。
道士咦了一聲,「怎的,同門當中有師姐或是師妹,喜歡那陳平安不成?」
這句話都說得少年不是傷感,而是揪心了。
賀秋聲怒道:「啥都不知道,瞎說個什麼勁!」
「可不敢瞎說,書本上的文字,嘴上的言語,一句句話,都是有力量的。」
年輕道士擺擺手,給出個大道理之後,道士輕喝一聲,腳尖一點,一個蹦跳,身形斜著飄向水邊青石上,落地時候貌似一個沒站穩的崴腳,關節發出細微的咯吱作響聲,道士咬緊牙關悄然悶哼,使勁抖動兩隻道袍袖子,膝蓋彎曲,一個盤腿而坐,輕輕拍打膝蓋,面帶笑意,故作輕鬆。
能夠進入龍象劍宗,成為十八子之一,賀秋聲又不是個傻子,所以少年才會百思不得其解,只聽說天底下有假充高手的傢伙,還有這種故意裝「低手」的人物?
可要說對方真是那種遊戲人間、作逍遙遊的陸地真人,至於這麼「賣力」作踐自己嗎?
年輕道士點頭,雙手撐在膝蓋上,「不錯,眼光相當不錯,想來你已經看破真相了,貧道確實是一位資質堪稱驚才絕艷、學什麼是什麼的絕頂高手,是書上那種遊戲紅塵、性情古怪、喜好用雙腳丈量山河萬里、以冷眼熱心腸看遍人間百態的世外高人!這次貧道路過貴地,是見你根骨清奇,道氣不淺,山上仙緣深,貧道便忍不住現身,與你多聊幾句嗯,聊得有點口渴了,有無酒水?」
賀秋聲冷笑道:「道長的演技,真心不錯。」
道士問道:「貧道這副高士做派,外人瞧在眼中,不會覺得噁心人吧?」
賀秋聲都給這個年輕道士天馬行空的思路整懵了。
「只能把話關在心扉內,就叫不開心。」
道士輕拍膝蓋,微笑道:「願意把話送出心門之外,就叫開心。」
少年一聽到這兩句話,就覺得自己可能碰到了知己。
陸芝神情冷漠,站在那條瀑布頂部,居高臨下,看著那個看來確實很閒的陸掌教。
之前在城頭那邊,陸芝確實說了句不用較真的「客套話」,說歡迎陸掌教登門討債,反正宗門就在南婆娑洲海邊,很好找。
你還真來啊。
都是當白玉京掌教的人了,就這么小家子氣嗎?
這才幾天功夫,你陸沉就親自登門道賀討債來了?
陸沉立即站起身,朝高處打了個稽首,「貧道不請自來,請陸先生恕罪個。」
陸芝從袖中摸出那隻劍盒,打算拋還給這位開始搓手賠笑的陸掌教。
既然對方有臉登門討債,陸芝倒是沒那臉皮,搬出陳平安來擋人家。
陸沉趕忙伸出手,「日月可鑑,貧道不為這個而來,絕對不是!所以陸先生只管收下,這筆糊塗賬,貧道真要討,也需要跟陳平安先打好商量。」
陸芝說道:「既然不是為了劍盒,陸掌教來這邊做什麼?」
陸沉伸出手心,抵住下巴,眼珠子急轉,起先是想要試試看,看看陸芝願不願意見著自己,就主動歸還那隻仙兵品秩的木盒。
可是事到臨頭,陸沉反而改變主意,可不能因小失大,誤了正事。
沒法子啊,誰讓自家師尊有令,讓他這趟返回家鄉,幫著白玉京當一回說客,邀請陸芝去玉樞城那邊煉劍。
陸芝見陸沉假裝啞巴,說道:「陸掌教有事說事,沒事走人。齊宗主不在山上,恕不待客。」
陸沉說道:「無需待客,貧道可以自己逛,修道之人,天地為家,風餐露宿慣了,龍象劍宗不用給貧道安排個住處。」
賀秋聲滿臉匪夷所思,直愣愣盯著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道士」。
陸沉?真是那個全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白玉京陸掌教?
陸沉腳尖一點,身若飄羽,去往陸芝身邊,笑道:「等到下次開門,會走一趟五彩天下?」
陸芝說道:「當然。」
陸沉使勁點頭道:「那貧道就得跟師弟打好招呼,少去招惹飛升城了。」
陸芝沒好氣道:「有寧姚在那邊,不用我多事。」
陸沉笑呵呵道:「招呼還是要的,免得不小心與龍象劍宗傷了和氣,因為一點蠅頭小利,樹敵太多,終究不美。」
何況如今飛升城裡邊,除了寧姚,其實還有個改名為陳緝的陳熙。
幾位刻字老劍仙當中,其實論口碑,還是陳熙最好,做人,練劍,心性,為人處世,近乎完人。
陸芝猶豫了一下,問道:「左右?」
既然是與陸沉詢問左右何時返鄉,其實陸芝就等於一併問了某個狗日的處境。
陸沉說道:「那場架,很古怪,照理說早就打完了,但其實一直拖著沒個結果。所以你這個問題,還真把貧道問倒了。」
陸芝說道:「禍害遺千年,想來沒什麼問題。」
陸沉聽到這個評價,都不敢點這個頭。
你陸芝敢這麼說阿良,貧道可不敢。
一個能夠跟余師兄打得有來有回的劍客,貧道必須和和氣氣,與之稱兄道弟。
再說了,整座青冥天下,當然主要是玄都觀孫老哥了,都說貧道是塊牛皮糖,那只是你們沒領教過阿良與人死纏爛打的本事啊。
陸沉說道:「回頭我會走一趟蠻荒腹地,親眼看看那處戰場遺址。」
陸芝問道:「你不怕身陷圍毆的境地?」
陸沉哈哈笑道:「殺力不夠,遁法來湊。」
打不過,貧道還不能跑路?
陸芝說道:「那幫蠻荒畜生,如今本就不好受,確實犯不著再來挑釁白玉京,免得腹背受敵。」
陸沉小雞啄米,「所以說有個好師父,比啥都強。再有一兩個好師兄,當然就可以單槍匹馬橫行天下了,遇到惹不起的山上前輩就報名號,比什麼都管用,一招鮮,屢試不爽!」
記得剛到白玉京那會兒,有幾次在外遊歷,陸沉實在是被對方糾纏得煩了,就與他們亮出身份,先前打生打死的,立即停手,有臉色陰晴不定,也有臉色鐵青的,更有道歉說是誤會的,總之,就是好玩得很。
唯一準確說來是兩次例外,是碰到了孫觀主,還有華陽宮高孤,不說身份還好,陸沉一說自己是白玉京的新任掌教,好傢夥,本來還收手幾分的兩位道友,真就徹底放開手腳,只管祭出一種種壓箱底的殺手鐧了。
所以陸沉跟他們,反而就成為了朋友。別看那玄都觀孫老哥說話,難聽了點,是損了點,打是親罵是愛嘛,關係好著呢。
陸芝不再開口說話。
陸沉小心翼翼看了眼陸芝的臉色,她的眉宇間都是陰霾。
該不會是?
她與那阿良,莫非在劍氣長城,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陸沉轉頭朝那水邊的少年揮揮手,戲謔道:「貧道又不是什麼容華絕代的美人,少年郎作甚呆頭鵝。」
賀秋聲呆呆離開,有些魂不守舍。
少年驀然興高采烈起來,快步登山,要去跟師姐說一說,自己方才遇見了白玉京掌教陸沉,還跟這位十四境大修士聊了不少閒天,陸掌教還親口說自己以後出息大呢
當年的劍氣長城,太象街齊氏家族的家主齊廷濟,常年獨自待在城頭煉劍的吳承霈,擁有一座劍仙私宅的孫巨源,再加上有個大劍仙兄長罩著的米裕,他們四個,都是劍氣長城公認的美男子。
起先某人想要拉上董三更,說憑咱哥倆的相貌,都不能占據一席之地?董老哥你擠掉齊廷濟,老弟我讓米大劍仙滾蛋,這個排名,豈不更加名副其實?
約莫是董老兒覺得臉不配位,沒好意思答應。某人還是不死心,後來就又去找了老聾兒,商議此事。
老聾兒確實爽快,說這算什麼,沒啥問題,只要阿良兄弟你高興,只管把話放出去就是了。
這一下子,反而輪到某人在心裡邊打鼓了,橫看豎看老聾兒的相貌,拍了拍老人的腦袋,說還是算了吧,免得連累老哥一大把年紀了,還攤上罵名。
就是這麼一號混不吝人物,竟然也有難得承認自己相貌稱不上英俊的時候。
是在陸芝那邊,撂下一句肺腑之言。
我也不英俊,你也不漂亮,陸芝姐姐,你自己說說看,我們倆登對不登對?
結果陸芝都沒開口說話,只是一個動作,就讓那人悲憤離去,下了城頭,去城內找兄弟們喝酒了。
原來她當時只是伸出手,擱放在頭頂,然後橫移手掌到那人頭上空中,結果陸芝的手掌,離著那顆腦袋,還有不小距離。
這還是那廝悄悄踮起腳尖了。
在那之後,沒過多久,劍氣長城的舊五絕之一,其中就有了陸芝的傾國傾城。
陸芝懶得搭理這話閒話。
反正只要別被她當面聽到,你們只管在酒桌上隨便嚼舌頭。
好像那間小酒鋪牆上的無事牌裡邊,好像也有幾塊無事牌的文字內容,與她有關。
陸芝同樣沒理會。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其實在陸芝這個外鄉劍修眼中,他們很多人,臉皮太薄,心腸太軟,膽子太小。
有太多該早早與誰說出口的話,都來不及說。
除非喝酒。
陸芝知道五彩天下的飛升城裡邊,那間酒鋪還在,桌子凳子,酒碗都照舊。
察覺到陸芝細微的心境變化,沒去探究她具體的心事,於禮不合嘛。
但是陸芝那種情緒的起伏,就像那條瀑布入潭水的場景,陸掌教的道行就擺在那邊,閉上眼睛都瞧得見。
陸沉輕輕嘆息一聲。
難怪陸芝在劍氣長城那麼有人緣,除了戰場殺妖從不手軟,更因為她是真心將那邊當家鄉的。
陸芝說道:「除了都姓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們都習慣把異鄉當做家鄉?」
陸沉笑道:「你是如此,我其實還好,異鄉是心鄉,休歇處,可故鄉始終是故鄉,長長久久,心神往之的地方,哪怕再過七千年,想必萬年過後還是如此。陸芝,你要是不信,不妨七千年後,再有當面此問,我肯定還會這麼個答案。」
陸芝說道:「一個道士,我我我的,不自稱貧道?」
陸沉說道:「也看人。」
就像在浩然天下,至聖先師府,亞聖府在內,這些個家族的聖人後裔,到底身份尊貴,所以是不太適合說「免貴」二字的。
至於青冥天下,雖說三位掌教並無子嗣,但是寇、余和陸三姓的道官和老百姓,作自我介紹的時候,也都不說免貴一語。
比如阿良,就不宜見人就說一句「免貴姓孟」。
阿良的真名,姓孟名梁。
不管是楣謂之梁,棟樑的那個梁,還是水闊者必木與木相接,水橋謂之粱。
亞聖對這個兒子,光是這個取名,顯而易見,都是寄予厚望的。
但是與此同時,亞聖給這個兒子取的字,卻是「不炗」,炗這個字,相對生僻,古文同「光」,但是按照小學訓詁解義,炗從廿火,廿,古疾字,意速也,合在一起,即是寓意火速則光明盛大也。那么姓孟名粱字「不炗」,就有一種希望兒子大器晚成、更甚至是乾脆一輩子韜晦不明都無妨的意思了。
因為是亞聖,所以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挑起重擔,成為那文廟的橫樑一般。
為人父者,卻又希望兒子這輩子無災無難,一生安穩,將來若無出息,便無出息好了,不用太過想著如何光耀門楣。
至於阿良為何行走江湖的時候,喜歡自稱一句「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想必一來「良」字與「梁」諧音,再者亞聖的學問根祇之一,就在「性本善」。
那麼阿良當年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為何刻字「猛」,就更好解釋了。
陸沉笑吟吟問道:「看樣子,鄭城主來過龍象劍宗了?」
陸芝瞬間神色凌厲。陸沉笑道:「別緊張,天不怕地不怕,與誰為敵,都莫要與鄭先生啟釁。」
除非迫不得已。
陸沉說道:「我只是方才瞧見了吳曼妍身上的那件『青曈』法袍,眼熟,分明是用上了金翠城的編織手段。再加上我聽說鄭城主帶回了整座金翠城,就半點不難猜了。」
陸芝點點頭。
「青曈」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在蠻荒天下,當初陸芝出劍太狠,修繕起來需要耗費不少的精力和物力。吳曼妍是十八劍子當中公認資質最好的一個,陸芝就隨手送給了小姑娘。本來陸芝還頭疼怎麼幫著修補法袍,不曾想剛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過來,就如陸沉所料,先前鄭居中返回中土白帝城,順路經過南婆娑洲,確實來過一趟龍象劍宗,他身邊還帶著一個名氣不小的蠻荒女修,金翠城道號「鴛湖」的城主清嘉,仙人境。
鄭居中讓她出手幫忙修繕法袍「青曈」,自然是手到擒來的小事,還幫著法袍給錦上添花了,給「青曈」增添了不少門道。
陸沉玩味道:「不知道這位擁有『水煉』、『蕉葉』在內一大堆法袍的鴛湖道友,以後見著了小陌先生,是怎麼個有趣光景。」
按照輩分和道脈,小陌能算是她的半個祖師爺?
小陌作為道齡極長的遠古大妖,除了劍修身份之外,還擅長編織法袍,在以一輪皓彩明月作為道場長眠之前,曾經留下了六洞道脈,結果萬年之後,只剩下其中一脈,還能夠勉強維持著香火。倒是牆裡開花牆外香,金翠城兼併了其中一條道脈,將以煉製法袍見長的這一脈給發揚光大了。
只不過在蠻荒天下,都不認這類道脈傳承就是了。
但是有意思的地方來了,如果沒有跟隨陳平安去往浩然天下,相信只要小陌再度現身蠻荒大地,金翠城那邊,不認也得認。
說不定金翠城還要興高采烈,終於有了個可以依賴的天大靠山。
陸芝難得主動提問,「那個小陌,怎麼跑去落魄山了。」
陸沉笑道:「是小陌先生與誰有過什麼約定,他最後用了一種遠古神通,主動剝離出去了凶性和戾氣,所以才會顯得格外友善,不能算是假的,也不能說是裝的。否則以萬年之前的那些履歷和戰績來看,假如道心完整的小陌先生重返蠻荒,脾氣好不到哪裡去,只說他僅剩一條道脈的所有敵人,怎麼都得往上回溯個幾千年,有一個算一個,都要被小陌問劍一場。」
陸芝說道:「好像撐死了也是一位飛升境劍修。」
陸沉搖頭笑道:「是飛升境巔峰劍修,問題是還得再加上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的白景啊,他們兩個如果並肩作戰,還能精誠合作,可不就是無敵手了。」
陸芝想了想,疑惑道:「白景?」
陸沉笑道:「賊能打,跟你一樣,是位女子劍修,在那無法無天的遠古歲月,她就是出了名的見誰都不虛。舉個例子,你把她視為一個女子身份的董老劍仙好了。」
如果說白澤重返蠻荒,就立即喚醒這撥遠古大妖,是一種能夠讓蠻荒天下紙面戰力暴漲的被迫舉動。
那麼還有一層更深的用意。
白澤同樣是被迫,不得不與周密的一樁秘密謀劃作配合,參與者,或者說執行者,正是大妖初升。
相信蠻荒天下的南部地界,這些年已經莫名其妙消失許多不服管、或者是不願參戰的上五境修士了。
吃掉它們的,可能是一小撮百年之內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妖族修士,暗中大開殺戒,管飽。
而這撥年輕修士在吃飽過後,估計周密會給他們每人都安排好一位傳道人,陸沉猜測最終結果,在某個節點上,要麼是他們吃掉各自的傳道人,要麼是傳道人吃掉他們。
陸沉晃了晃袖子,「不談這些與你我無甚關係的天邊事」
陸芝說道:「終於聊完了?什麼時候走?」
陸沉吃癟不已,趕忙找個話頭,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看了眼山下一處道場府邸連綿的建築群,讚嘆道:「依山傍海,一宗氣象,蒸蒸日上,可喜可賀。」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一看咱們齊宗主就是個有潔癖的,有強烈的掌控欲。
城府深的齊廷濟,與陸芝相處得融洽,只因為她純粹。大概能算是一種性格互補吧。
所以齊廷濟與陳平安,雙方心思都太重,是註定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的了,不會成為那種名副其實的道友,其實也沒什麼,條條大道登山頂,無非我行我素,各行其是。
陸沉轉移視線,瞧見了一片梅樹成海的絢爛美景,全是白梅花。
風景美極了,美啊,瞧著就像一大坨白雲,慵懶趴窩不動了。
最早,春幡齋劍仙邵雲岩,跟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都只是龍象劍宗的客卿,外出一趟,等到返回劍宗,就都換了身份,一個職掌財庫、管錢百年,一個從客卿變作供奉。
想來那些樹齡都不長的梅樹,便是那位酡顏夫人手植。
「既然這位梅藪道友,如今都敢公然自號梅花主人了,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陸沉點點頭,抬手抖了抖袖子,掐手算卦狀,「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反正是抄書,多說幾句?」
今天陸沉多說一句吉語,甭管是不是書上與古人借來的,對酡顏夫人來說,都是不小的道緣和福運。
陸沉故作掀髯狀,笑道:「好話不用多,有這兩吉慶言語,大概足夠酡顏夫人順利破境,躋身仙人了。」
哦,貧道忘記自己沒鬍子了。
回了白玉京,貧道就開始蓄鬚,滿臉絡腮鬍就挺好,顯得不那麼臉嫩,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出門在外總被人當騙子。
陸沉咦了一聲,「新面孔?」
在浩然天下,每一位上五境劍仙,哪怕是散修,都很難名氣不大。
原來龍象劍宗來了三位老劍修,如今他們已是記名客卿。山中各有私宅,都是玉璞境劍仙。
其中有一雙道侶,男子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女子卻是蠻荒出身。豈不是就跟做生意一樣,買一送一?
另外一個,是個形容枯槁的大髯老者,看來曾是仙人境,跌境了,如今還在養傷,得靠靈丹妙藥吊著命。
陸芝說道:「之後可能陸陸續續還會有幾個新面孔,但是不一定選擇這邊落腳。」
這撥遠離家鄉劍氣長城、動輒千百年的劍仙,各自藏身在蠻荒天下各地多年,如今齊廷濟聯繫上的,為數不少。
其中多數劍修,都曾是與愁苗、董不得一般的身份,常去蠻荒巡狩。也有些劍仙,秘密離鄉之時,境界並不高,多是金丹、元嬰境界。既是身負任務,需要潛行蠻荒,最好在那邊紮根。猶有一些心傲氣高的劍修,可能是想要模仿和追隨董三更當初的那趟遠遊。很多劍修去了,就再沒能回來。
即便是在劍修如雲的劍氣長城,仍然只有一個董三更而已。
一趟出門,百年遊歷,去時金丹,回時飛升。
而且董三更還帶回了一頭蠻荒飛升境大妖的頭顱。
作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卻又長久隱匿在蠻荒的那撥遠遊劍仙,在避暑行宮那邊的檔案,對於他們,曾經有一種專門的稱呼,「私劍」。
陸沉笑道:「是得親眼見一見年輕隱官再做決定。」
這些攪亂蠻荒後方戰場的劍修,很多都戰死了。
至死未能看到家鄉的城頭一眼。
有個大劍仙,見著了家鄉,但是可能對這位劍仙而言,不如不見。
而那撥活著返鄉的老劍修當中,他們到底是在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落腳,還是去東寶瓶洲的落魄山,確實各有各的猶豫。
其中就有兩位劍修,齊廷濟曾經秘密飛劍傳信給他們,說了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情況,相信兩位劍修如今已經身在桐葉洲。
齊廷濟準備近期將下宗選址在扶搖洲。
雖說扶搖洲是小洲,在浩然天下,版圖只比寶瓶洲略大。
但是那場大戰打得太過慘烈,老宗門、大仙府,十不存一,下宗在此選址,更容易打開局面,一來齊廷濟在那邊的山上山下,口碑極好,再者扶搖洲本土大修士劉蛻,曾經差點被一頭王座大妖打殺在戰場,就是被齊廷濟出劍救下。故而上次中土文廟議事期間,劉蛻就已經與齊老劍仙談妥,願意主動擔任龍象劍宗的首席客卿。以宗主身份,擔任別家門派的首席客卿,在浩然歷史上屈指可數,首席客卿不同於一般記名客卿和普通供奉,名字是需要錄入祖師堂譜牒的。
扶搖洲碧霄山,曾是一洲之內最大的宗門仙府,山主劉蛻,在戰事中從飛升跌為仙人。碧霄山同時擁有下宗,卻是位於隔著一個金甲洲的流霞洲,下宗擁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白瓷洞天。當初除了一小撮年紀不大、境界不高的修士,當年往北邊跨洲至流霞洲避難,進入白瓷洞天修行,幾乎上下兩座宗門全部的祖師堂成員,都在扶搖洲和金甲洲戰場現身。
所以哪怕劉蛻在戰後跌境為仙人,可他在浩然天下的口碑,卻是流霞洲荊蒿之流的飛升境老修士,遠遠無法媲美的。
如今龍象劍宗與同洲醇儒陳氏的關係不錯,現任家主陳淳化,與齊廷濟更是好友。
就在前不久,龍象劍宗剛剛先後與元青蜀所在的宗門,以及海上雨龍宗締結盟約。
新任宗主納蘭彩煥,除了退位讓賢的雲簽,納蘭彩煥還故意帶上了那幾個口服心不服的老頑固,都是些境界不高心氣不低的地仙修士。如果不是雨龍宗實在沒有幾個能打的,納蘭彩煥早就讓這幾個老王八蛋捲鋪蓋滾蛋了。
結果等到他們戰戰兢兢進入龍象劍宗地界,尤其是親眼瞧見了陸芝,一個個就跟瞧見了自家祖宗差不多。
畢竟老話說得好,人的名樹的影。
陸芝不太喜歡虛頭巴腦的人情往來,跟納蘭彩煥更是沒什麼私誼可言,唯一的印象,就是納蘭彩煥喜歡錢也很會掙錢,在戰場上,不怕受傷,敢死,她每次出劍都不輕,跟上五境之前的米裕,後來的齊狩,當然還有那個性格異常孤僻、常年孤身住在城頭刻字筆畫裡邊的老元嬰,大致是一個路數的。
所以明知道納蘭彩煥是在狐假虎威,陸芝仍是拗著性子沒說什麼,反而給足了納蘭彩煥面子。
見著了那些譜牒地仙,陸芝第一句話,就是明知故問的一個問題,「你們幾個,有誰殺過蠻荒妖族?」
一個個瑟瑟發抖,只有一個膽大的,開口顫聲說了兩字,不曾。其餘都是咬緊牙關,閉嘴不言。
陸芝接著說道,「既然都是『不曾』,以後就別來這邊晃蕩了。我下次去你們雨龍宗做客,記得躲遠點,誰都別噁心誰。」
她瞥了眼滿臉幸災樂禍的納蘭彩煥,還有那個好像比幾個地仙更緊張的雲簽。
陸芝淡然說道:「好歹是一座老字號的宗門,多少講點名聲,你們自己都不把臉皮當回事,還有臉奢望別人將你們當回事?」
陸芝最後對兩位女修冷笑道:「說你們呢,納蘭宗主,雲簽掌律。」
納蘭彩煥臉皮奇厚,不愧是在春幡齋賬房歷練過的,倒是雲簽,滿臉漲紅,羞愧難當。
陸沉笑著建議道:「如果你們跟碧霄山互換一下福地,就更好了,都有好處。」
上次議事,文廟一口氣拿出四座福地,贈予四個勢力,除了劉蛻那座已經名存實亡的碧霄山,同樣淪為廢墟的老龍城,還有玉圭宗,再就是龍象劍宗。
按照戰功的大小,福地的品秩略有高低。
陸芝皺眉道:「具體的理由?」
這件事情不小,總不能在齊廷濟那邊,簡單說一句陸沉是這麼說的,我們就得這麼做吧。
陸沉說道:「隨口一提,不用當真。」
呵,你還欠了我一隻劍盒呢,貧道可是有氣性的,氣性還不小。
陸芝也不慣著陸掌教,不樂意說就別說了。
嘿,瞧貧道這暴脾氣,你不問是吧,貧道還真就要說出個一二三所以然
但是陸芝接下來的一句話,讓陸掌教乖乖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陸沉,你這趟來,本意是想勸我去白玉京煉劍?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沒有任何算計,這件事,我肯定領情。」
陸沉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忍不住扶了扶頭頂道冠,感覺先前許多的鋪墊,都要付諸流水了。
不愧是老大劍仙親自開口都勸不動的陸芝啊。
這樣的女子豪傑,青冥天下那邊也有,比如玄都觀,孫觀主的師姐,王孫。
陸沉笑道:「不去就是不去,貧道此次無功而返,沒什麼不甘心的。」
她們這樣的女子,人間每多一個,就多出一份美好。
見之心儀是常理,男子為之目眩神搖,那叫有眼光!
所以說,劍氣長城的陸芝,怎麼就不傾國傾城了?
陸芝嘆了口氣。大概是從不糾結的人,偶爾糾結起來,就會格外難受。
陸沉趕忙出言勸慰道:「陸芝,可別這樣,你不習慣,我更彆扭,不至於,去不去白玉京,不妨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將來哪天,不管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只要你臨時起意了,大可以仗劍離鄉遠遊玉京山」
陸芝疑惑道:「玉京山?不是白玉京?」
陸沉立即閉上嘴,使勁搖晃手掌,「貧道沒說過,你也沒聽過。」
陸芝點點頭。
齊廷濟早就勸說陸芝,將來有機會就去一趟白玉京,去那邊好好煉劍。
哪怕是脫離宗門譜牒,轉投白玉京都無妨。
能夠讓內心深處極為推崇事功學問的齊廷濟,跟一個外人如此開誠布公,可能陸芝屬於獨一份。
劍氣長城跟白玉京素無仇怨,甚至還有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只說倒懸山,與劍氣長城畢竟是當了幾千年的老鄰居了,雙方處得還行,那座幫著浩然天下與劍氣長城銜接的倒懸山,世間最大的一枚山字印,就由余斗嫡傳大弟子坐鎮。而且小道童姜雲生,以及師刀房一脈的女冠,常年還幫著看門。所以劍氣長城的劍修,對白玉京和青冥天下其實並無什麼惡感。
就像先前老劍修程荃帶隊,先有董畫符在內的一撥年輕劍修去了神霄城,後有刑官豪素進入白玉京修行。
只是有了這層關係在,就又使得這座倒懸山,曾經被某些浩然練氣士罵了很多年的「看門狗」。
當然這類論調,只是私底下的腹誹,絕不敢公開揚言。
陸芝自認其實自己沒有外界傳聞的那麼犟。
比如她當年就聽從老大劍仙的建議,那把本命飛劍「北斗」,陸芝始終深藏不露,一直不曾在歷次戰場祭出殺敵。
大概是老大劍仙早早從陸芝身上,看到了她比董三更、齊廷濟、陳熙他們幾個,擁有更多的「不確定」和「可能性」。
至於陸芝另外一把飛劍「抱朴」,廣為人知,但是按照齊廷濟的猜測,存在一種可能性,陸芝可以通過對白玉京靈書秘笈的閱讀和鑽研,就可以幫助她找尋出這把飛劍的第三種本命神通。
陸芝的性格,既是天生的緣故,也有被兩把本命飛劍影響道心的成分在,使得本就清心寡欲的陸芝,瞧著愈發冷冷清清。
問題在於,陸芝的這次聽勸,是因為老大劍仙撂下過一句重話和一句心裡話,都很難得。
「陸芝,你在劍氣長城,只有祭出一次本命飛劍「北斗」的機會。」
「在我們這裡,說走就走的,還有一言不發就死了的女子劍修,夠多的了,不缺你一個外鄉人。」
老大劍仙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你陸芝只有不聽勸一次的機會,之後就可以離開劍氣長城了。
好歹活著。
敢賴著不走?
劍修的道理,都在劍術上。
你陸芝的劍道很高嗎?有多高?
一個遲遲無法躋身飛升境的仙人境劍修而已,不如使勁蹦跳幾下,看看腦袋夠不夠得著我陳清都的肩膀?
不單單是陸芝,對待所有的外鄉劍修,老大劍仙一向願意破例多說幾句。
當然前提是他們敢湊到自己跟前。比如寶瓶洲風雪廟神仙台的劍修魏晉,不就在城頭結茅練劍了?
陸沉微笑道:「陸芝,貧道跟陳平安的看法,大致相當,就是有一點小小的出入,他覺得你未來的劍道成就,有可能比齊廷濟更高,但是貧道覺得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等到你真正煉化了兩把本命飛劍,再將劍匣內的八把道門法劍蘊藏的八條劍脈,融會貫通,熔鑄一爐,就跟擰麻花一般,你的劍道氣象,會很可觀。此外,貧道就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一直不曾開拓氣府,貧道就算看遍天下的仙人境,像你這麼氣府寥寥的,說句毫不誇張的,堪稱獨一無二。」
所以在陸沉眼中,陸芝的真正可能,是可能在那躋身飛升境之後,還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陸芝有可能獨自占據一條寬闊劍道。
陸芝笑道:「按照你的說法,那我欠你的人情,豈不是太大了,以後怎麼還?」
陸沉反問道:「貧道只是隨性隨緣、隨喜隨心而行,與你陸芝又有什麼關係?還個什麼呢?你還的,貧道又不收,何必還?」
陸芝總覺得哪裡不對,可一時間就是不知如何反駁,只得說道:「說不過你們。」
陸沉突然說道:「貧道還有事要忙,就不久留了,後會有期!」
不等陸芝說什麼,陸掌教身形就已經消逝不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心不在焉的陸芝走著走著,她終於回過神來,我如果要還人情,你陸沉收不收,關我屁事?!
只是又一想,陸芝覺得好像還是哪裡不對勁。
————
這天落魄山門口,來了幾個從小鎮那邊徒步走來的儒衫男子。
有魁梧男子,高冠佩劍,神色剛毅,不怒自威。
也有腰懸水瓢的木訥書生。
今早小米粒巡山完畢,就來山腳陪著仙尉道長聊天,是她每天的功課之一嘛。
仙尉突然眯起眼,緩緩站起身,嗓音溫柔,讓小米粒坐著就是了,然後他走在小姑娘身前。
道士仙尉,雙手籠袖。
只是出於一種直覺,讓道號仙尉、真名年景的假冒道士,覺得自己必須站在前邊,今天得親自待客了。
大驪京城,火神廟花棚下。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後仰躺在石磴上邊,雙手作枕頭,怔怔看著花棚。
封姨坐在石桌那邊,嗤笑道:「就不嫌硌人?」
陸沉說道:「聽說遠古歲月,有專門的高位神靈,司職閽者,負責攔截後世那些試圖逆流而上的練氣士?」
封姨默不作聲。
陸沉轉過頭,望向封姨。
封姨幽幽嘆息,「老黃曆了,還說它作甚。」
而槐黃縣城那邊,從山崖書院返回家鄉的李槐,他身邊少了一個嫩道人,多出一個自己姐姐的山上朋友,但是不知為何,這位女修,總說自己是他的婢女,這讓李槐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勸不動她,趕又趕不走,還不能說什麼狠話, 李槐叫苦不迭,這要是被陳平安知道了陳平安知道倒也沒啥,可要是被裴錢知道了,本就不多的一世英名,可能就真沒剩下啥了,還怎麼升官當舵主。
楊家藥鋪的女子武夫,蘇店已經身在異鄉,她順利找到了那個所謂的師兄,正是家鄉小鎮的「謝新恩」。
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林師,鴉山「林江仙」。
林江仙確定了她的身份後,笑問道:「楊老頭有無交待什麼?」
蘇店沉聲道:「師父只是說了一句,『都對你們小師弟好一點,就當報答師恩了。』」
林江仙好奇問道:「小師弟?」
蘇店說道:「他叫李槐,師父說李槐就是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只是李槐並不清楚這件事,其實師父一直把他當親孫子看待的。之所以這麼說,可能還是師父擔心換個說法,林師兄你就算聽見了,還是不會上心吧。」
林江仙點點頭,笑道:「李槐?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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