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禁閉室內,晃晃跳動的燭火,散發著幽幽的微光,照在寂清、陸劍痕,還有一個披頭散髮、落魄失意的人的臉上。那個人消沉的低著頭,可他嘴角,卻掛著苦苦的笑容。那笑容,像是釋然前仇後,展現的灑脫;又像是功虧一簣後,不甘失敗,卻淪為敗寇的自嘲。
昏暗中的寂清臉上,神色嚴肅。嚴肅中,卻有有幾分惆悵。從他緊鎖的眉頭不難看出:他的心裡一定是焦慮不安的想著什麼,因為他愁容不展的臉上,一雙憂鬱的眼正望著眼前這個落魄的人,因為眼前禁閉室里坐著的這個人,正是雙目失明的紀無傷。
「寂清,你騙得了他們可騙不了我,你想取走我體內的佛血舍利麼!那就讓陸劍痕這臭小子動手吧,反正你們倆是一丘之貉,這麼做,又有誰會知曉呢。」紀無傷率先開口說,不過,他嘲諷的語調中,卻充滿了落寞。
寂清長嘆一聲:「阿彌陀佛,紀無傷,我知道舍利進入體內是不會消化的。但是,我和陸少俠此番來,不是為了舍利。」說著說著,寂清欲言又止。
「我身上還有什麼比這舍利稀罕的麼?有的話只管拿去,我能奈你何。」
「紀無傷,姬千雪當真是你娘親麼?」陸劍痕問道。
陸劍痕的話,讓紀無傷又重新陷入了沉寂之中。良機過去,只聽他輕笑一聲,用帶著幾分嘲弄的語調說道:「就像寂淨是你爹那樣,叫人不可思議麼?」
他的話,叫場面頓時尷尬了下來,凝固的氛圍,突然變得沉重了起來。
「阿彌陀佛,紀無傷,貧僧不明白,你所說的血脈相連,到底所指何事?」
「哈哈哈。哈哈哈。」聽到寂清的問題,紀無傷突然冷酷的笑了:「很奇怪麼寂清?陸劍痕這小子可以使用你們遠山寺的大乘佛法,而我又可以駕馭你們遠山寺的鎮寺之寶,好像隨便一個外人,都能做你們遠山寺的住持啊。其實,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們所賜!」說著,紀無傷忽然昂起頭,用空洞無光雙眼瞪著寂清道:「當年,我娘就是被你們遠山寺的臭和尚所騙,才會舉魔教全力,挑起了那場三年的正邪大戰,以至落得慘死的結局!你們這些臭和尚,說什麼看破紅塵、不問世俗,不過就是一些幌子罷了!用來掩蓋你們這些始亂終棄、不負責任的畜生面目!」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紀無傷,敢問你口中所言,騙了你娘姬姑娘的人是?」
「哈哈哈哈,就是你們那位高高在上,心懷蒼生的住持——寂空!」
紀無傷一字一字的說完,如一針一針的刺痛,鑽進了寂清心中,叫他痛苦的閉上了眼。也叫在一旁的陸劍痕,徹底怔住了。眾人只知道來歷可疑、身世神秘的紀無傷,是姬千雪的後代,可有誰會想到,他的父親竟然是遠山寺的人,更是遠山寺乃至整個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得道高僧——寂空大師!難怪他也可以隨心所欲的使用大乘法佛,可以輕而易舉的駕馭佛血舍利。原來,這就是他口口聲聲所講的血脈至親的緣故。
見寂清痛苦的閉上了眼,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一旁的紀無傷卻用惡狠狠的聲音說道:「寂清,你不會不知道,當年寂空救了一個青樓歌妓,與她私定終身後,又將她拋棄的事吧!你忘了?應該沒有忘吧!要不,你怎麼會在來到我算子堂的時候,盯著我娘的畫像看了那麼久呢!」
剎那間,那張過目難忘、精緻絕美的臉,再一次浮現在寂清的腦海中:富麗堂皇、極盡奢華的算子堂里,高大璀璨的堂前石壁上,掛著一副素雅的畫像,畫上只有一個美人,美到顛倒眾生、傾國傾城。她的臉吸引了自己看了好久,卻不是因為她的美貌,而是因為看著她時,自己心底油然浮現的一種熟識的奇怪感覺。那種說不出的感覺是什麼,在這一刻,寂清終於懂了。可是懂了,寂清的心情卻更沉重了。
「想起來了麼寂清?當年,寂空為了追求武功、名譽,騙我娘說什麼遠赴西域,尋求世間終極的武功。結果我娘相信了他,並為他生下了我,還答應他會一直守著他,等他回來還俗成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苦苦等他、盼他回來,可是呢?這個畜生回來後,搖身一變成了遠山寺的住持,竟然顧及起自己的身份地位,不願意接納我和我娘!後來,我娘發誓,一定要殺了這個負心漢,所以才加入了月宮,走上了魔道!現在知道為什麼陸劍痕這小子會來復仇麼?因為今天的這一切,都是你們造成的!你們遠山寺,從來都是一群道貌岸然、虛偽至極的人!滿口仁義道德,一副菩薩心腸,實際上,就是無情無義、自私自利的小人!」紀無傷越說越氣憤,不禁揮拳重重砸在粗糙的牆上。即便功力盡失,可他充滿憤怒的拳頭,還是將石牆砸的「咚、咚」巨響,不一會,他白皙光滑的手上,就染盡了鮮血,外翻的手骨映著慘澹的燭光,照出一片駭人的景象。
「罪過、罪過啊。無傷,事實並非你所想那樣。其實,當年寂空師兄曾與師祖寂光大師講了他同你娘的事,他也決定要還俗和你娘成親。可是,當時正值十年一次的說佛大會,要求從中原所有的寺廟中,選出一位悟性、修為、武功集大成者,遠赴西域洪荒蠻夷之所,與國外番僧從講經、論武上分出高下,說通四服大眾、教化芸芸眾生者,方可返回。反之,授業不精、技藝略遜者,則被要求永生永世留下,痴心侍佛,不得離開。可惜,中原各寺,實在無人能擔此大任,但是如果不去參加說佛大會,那西方的天竺大士,就不允許佛教再在中原傳播,只能關閉寺門,滅佛還俗。本來,師祖打算擔此重任,可是,師兄他念在師祖年事已高,此去蠻荒之地又艱難險阻、路途迢迢,所以,最後師兄他選擇接下了這個重任。」雙手合十的寂清,一雙長眉微微的顫抖著,他的心不平靜。雖然他知道,師兄寂淨最後圓滿而歸,可是這一條路卻是驚心動魄的一段路。「師兄他也不知道此行是否順利,能不能戰勝西域番僧再回來,因為此前的數十年間,中原各大名寺派去了許許多多的高僧,可結果,卻是有去無回。所以,師兄才說讓姬姑娘等他回來。」
「等?說的真好聽!明明就是騙!騙我娘一直等他,等到他回來變心,將我娘拋棄!」紀無傷歇斯底里的吼道。
「絕非如此!無傷,師兄用了三年才回來,回來後他費勁千辛萬苦也沒有找到你娘,師兄他以為姬姑娘已不在人世。所以心灰意冷的他,才會選擇斬斷紅塵、留在寺里,不在牽掛塵緣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紀無傷又笑了,他的笑,很大聲、很狂放,卻又很悲涼、很苦澀。「他是你師兄,是你們遠山寺的住持,你當然要維護他的聲譽。可是,你們又有誰關心、在乎過我娘的感受。她雖然只是個青樓女子,是你口中所說的無情無信、人盡可夫的煙花女子。可她卻放棄了大好年華,苦等一個她愛的人,一個讓她動心動情,卻將她的感情付諸東流的負心人!寂清,你說寂空那個臭和尚以為我娘死了,所以才遁入空門。你可知道,當年他帶著全天下的武林正道打上月宮,再看到我娘的臉時,那冷漠、陌生的表情麼!他早就將我娘忘了!」說著說著,紀無傷的眼角已滲出了涔涔的淚水。「我娘,一個那麼痴心愛他的女人,到死都沒能等到他回想起來。哈哈哈哈。」
「阿彌陀佛,哀莫大於心死。無傷,師兄他不是狠心將姬姑娘忘記,只是狠心不想讓自己再想起。姬姑娘的死,對他打擊很大。師兄說過:他寧願選擇看到的女子都是千篇一律從他眼中划過,也不願因為看到哪個女子,又想起姬姑娘來,那樣,他會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所以,再見到我娘時,他就認不出來麼。連你看到我娘時都會入迷,寂空,竟會熟視無睹?」
「無傷,寂空師兄他。」
寂清的話尚未講完,紀無傷便粗暴的打斷道:「寂清,你們最好殺了我!不然,只要我活著,我就要活下去!終有一天我要逃出這裡,再回來找你們報仇的!」說完,紀無傷又發出了奸詐滲人的怪笑聲,高亢興奮的笑聲,叫寂清與陸劍痕二人聽來,竟不覺感到了一絲愧疚和不安。此刻,無話好說的二人,只好默默轉身向禁閉室外走去。誰知,正當兩人抽身之際,忽然背後又傳來了紀無傷幽幽的聲音:「陸劍痕,你最好活著,不要被別人給殺了。等有一天,我來報仇,一定會讓你嘗嘗我今天受的屈辱的滋味!我紀無傷,一定會的!哈哈哈哈。」說完,紀無傷癲狂的笑聲又經久不息的響了起來。
日落日升,天高雲淡。
禪房內,陸劍痕已經收拾好了行李。
「陸。陸住持,你這是?」寂清知道陸劍痕是要走了,可心裡滿是不舍之情的他,還是忍不住問起。
「大師,之前你為了救我,不惜冒犯遠山寺的名譽,封我為住持,陸劍痕感激不盡。如今危機解除,我知道,我不能勝任住持之位。所以今日,我是想向你辭行的。」
「阿彌陀佛。」寂清理解陸劍痕這個孩子的品行。經歷了這麼多事,他從一開始的復仇心情,到如今心裡對遠山寺除了感激外,可能覺得,更多的是虧欠吧。所以,才過了僅僅一天,陸劍痕的傷都沒有痊癒,他便收拾好了行囊急著離去。見他去意己決,寂清也不好強求,只好關切的說:「陸少俠,此去江湖兇險,你沒有了一身武藝,一定要多加小心。」
「大師教誨,陸劍痕銘記於心。」
乾脆的話音落下,陸劍痕利落的收拾起行李,別過寂清後,頭也不回的向著山下走去。
來時,上山的路曾因有十八銅人、四大金剛還有數不清的寺僧的阻撓,變成了一條曲折艱險的路,一步一步都萬分艱難;而去時,下山的路,走在上面,雖然還是同樣的一條路,沒有了任何人的阻攔和妨礙,陸劍痕卻依然走的步履沉重,倍感艱辛。山路很長,望不到頭,或許是沒了一身武功的緣故,陸劍痕走在路上,踉踉蹌蹌,幾次險些摔倒。或許,是他心有所想,才會連腳下的路都顧不上吧。
終於,山腳下的寺門出現在了眼前。被自己的劍斬成碎片的門匾,如今還是一樣,支離破碎的散落在地上。陸劍痕見狀,加快了步伐,急沖沖的奔到門前,將散落的碎片一片一片小心翼翼的撿起,又在寺門後一塊平整的石坡上,重新拼湊起來。終於,良久過去了,遠山寺的門匾又變回了之前完整的形狀。
陸劍痕深深的望了一眼「遠山寺」三個大字,扭頭而去。可是,轉身的一瞬間,一個清秀瘦小的身影出現在了他面前。
「陸大俠,你要走了?」寂明在山門口,雙手合十,恭敬的鞠了一躬後,開口問道。
望著眼前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大小小和尚,陸劍痕的心中,五味雜陳:「小和尚,你回來了?」
「我聽下山的人說了陸大俠的事跡。陸大俠,我知道你不是壞人,雖然你是來找山寺報仇的,但我相信,你不會被仇恨左右。仇恨,可能就像你們江湖人的一口酒,喝多喝少可能有區別,但是,喝醉的人,總會醒的。」
聽完寂明的話,陸劍痕沉默了良久。他不會喝酒,但見過人喝酒。酒,對於那些愛喝它的人,可能就像是手中的劍之於自己。曾經,他以為喝酒和握劍都是一個道理,可是現在,背在他身後包袱里的劍,卻叫他別有一番感觸:「小和尚,原來,我不知道什麼是善惡對錯,我只知道,我的劍,是為了我愛的人、我要保護的人才出手。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劍有雙刃,才會被稱為劍,我在拔劍保護身邊的人的時候,劍也可能會傷到他們。也許,為了愛的人,才更應該收劍。就像那些愛喝酒的人,為了喝醉了忘掉一些事,才更應該醒著知道,什麼要忘記吧。」
「阿彌陀佛,陸大俠,貧僧受教了。」
「小和尚,是你教會了我,後會有期。」
。
終於,陸劍痕走出了遠山寺。此刻,身後這座蒼柏蔥鬱,飽經滄桑的寺廟,又傳來了撞鐘的聲音。悠揚、低沉的鐘聲,轟轟隆隆的從山頂鋪下,如一道奔騰湍急的瀑布,飛流之下,洗禮著浸淋其中的陸劍痕。陸劍痕回過了頭,然而就在回過頭的一剎那,一首刻在門後圍牆上的詩,突然映入了他的眼中:
遠上山寺山路難,問君怎把是非看。
你看紅塵多可笑,一入塵網心茫然。
我自空把佛修煉,難除本性在人間。
殺盡天下多少惡!渡我重歸返遠山。
浩氣蕩然的詩尾,赫然寫著:寂淨。就這一刻,陸劍痕竟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心塞堵在了心口。默念完詩後,陸劍痕最後留戀的看了一眼寂淨的名字,接著重整行囊,又奔著下山的路走去!
明月依舊,繁星依然。
月下的一人一墳,一如之前,只是墳邊又多了一座新墳。
跪在地上的陸劍痕捧起最後一把土,將什麼東西埋在了母親顏盈的墳前。
「娘,我把姑姑埋在你身邊,希望你不會孤單。我沒能實現我的諾言,將寂淨他帶到你面前,但是,我想你們還會有緣相見的。娘,其實孩兒我錯了,你從來沒有恨過他,他也從來沒有騙過我。現在,我把你們的紫青雙劍埋在這裡,娘,希望它們繼續保護你們,平平安安。娘,我走了。」
說罷,陸劍痕向著母親和姑姑的墓碑,重重的跪拜再三。
終於起身的他,回望了一眼身後的墓碑,乘馬而去。
飛奔的馬上,陸劍痕的眼角還閃著晶瑩的淚光,不過很快就被迎面撲來的疾風吹乾了。月色照耀下的他,向著遠處馳騁而去,將身後的一切,遠遠的甩在了逐漸隱沒的青山密林之中。
此刻,陸劍痕堅毅冷峻的臉龐,正迎著皎潔銀色的月光閃閃發亮。風吹過他的耳邊,似挽留、似相送,風聲說的是什麼,只有他知道。他要去哪裡?或許只有風清楚:那就是奔馬馬蹄疾馳的——遠方!
遠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