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逍舞飛掠在重重屋脊上。
重重屋脊崢嶸嶙峋,宛若裸露的野獸脊椎。明亮的燈火也隨著他身形迅疾向後退去。
他突然從窗戶掠出,只因他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他曾在紫竹山莊見過的人。
這人必定就是蒼穹幫的人。這裡距離蒼穹幫名義上的地頭還有十里,十里雖不遠,但十里就是十里。
這人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這裡偏偏又是義宏莊制定計劃的秘密據點附近。
莫非這人是來和他們中的那個奸細聯絡消息的?
無論是不是,他都絕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這已是他第二次在那種情況下這麼粗暴地從她身邊離開了。他明白這麼做必定會讓她再一次受傷,但他還是不得不這麼做。
他只希望司馬嫣能理解他。
這人始終和風逍舞保持著十丈左右的距離。風逍舞追了已快有了十七八個起落,也只追上約莫一丈。
想不到這人的輕功居然也並沒比他遜色多少。
眼前燈光已漸寥落。闌珊燈火間,眼前身形倏然一變,一個燕子投林,落進一處宅院。
風逍舞立刻跟去,箭一般墜下。
當他距離牆根只有半尺時,眼前突然飛出一塊大石!
像馬一樣大的石頭。
比箭更快的速度!
從他在空中的角度下落至牆根半尺,正好看不到院中部分的角落。若有情況突變,也很難作出反應。
這顯然是一場精心策划過的突襲!
風逍舞雙目瞠大,身子凌空扭轉,扭得像是根軟彈的麵筋般完全變形,在空中遽然變向,向左騰飛。
然而這還不足以讓他完全躲過巨石的飛襲。
只見風逍舞雙臂飛振,展開身形,彎起腰脊,竟憑空作出鐵板橋功夫。
巨石從他脊背的肌膚擦掠而過。他已能感到嶙峋如刀鋒的石面輕觸他的皮膚,劃開他的血肉。
然而他並未放緩節奏,立刻翻身,在巨石上飛步一蹬,如脫兔躍走,飛向一邊的樹枝。
他知道一擊不成,必有第二擊。他反身抓住樹幹,向四方搜尋著。
然而卻並未出現下一次攻擊。
在他躲開這一擊的間隙,就是展開追擊的絕佳機會。對手並沒有這麼做,而是放掉了這大好時機。風逍舞心下不禁一沉。
他想不通對方究竟在耍什麼手段。
「好功夫!」
在他思考之際,一個冷如鋼板的聲音從院中一叢即將枯萎的灌木出現。
這人緩緩走出灌木,風逍舞看到了這人。
他不知道這人是誰,但他已認出這就是被他關在紫竹山莊小柴房裡那十七張生面孔的其中一張。
那天每個人都在哆嗦顫抖,臉上都是宛如死刑已開始行刑,鍘刀已架在頸後準備砍下時,囚犯臉上那種情緒失控的可笑模樣。
然而今天他看到的這人完全沒有那天的滑稽與可笑,而是無比陰鷙冷酷,讓人根本無法摸透他表情背後藏的是什麼。
此人長相極其平凡。風逍舞雖一直記得,但在那十七人中這人的長相是風逍舞記憶最模糊的一個。這人的臉平凡得連風逍舞都在無意識中險些忘掉。
風逍舞立刻明白,那群人里的首腦必定就是眼前的這人。
從事這種行業的人,讓人印象深刻並不算了不起,讓人潛移默化地悄悄遺忘才是真正的恐怖。
風逍舞躍下樹枝,靜靜站著,看著這人。
兩人對視著。
院中只有衰衰黃草,和淡淡月光。
風逍舞先開口:「蒼穹幫十二堂主,你是哪一位?」
這人淡淡一笑,嘴角卻宛如雕塑家的刻刀刀尖:「好眼力。」
「我姓郭。」
「郭重山?」
郭重山道:「是。」
風逍舞道:「久聞郭重山百般武藝,無一不精,且天生神力。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郭重山道:「當然如此。」
風逍舞道:「我很少恭維人。值得我恭維的人不多。」
風逍舞頓了片刻,看著郭重山:「但你已值得我恭維。」
郭重山道:「我也能看出你並不是個喜歡恭維的人。」
風逍舞道:「值得恭維的人不多,值得恭維的敵人卻更少。」
郭重山沉默片刻,道:「是的。」
風逍舞道:「你這次來,是要殺我,還是殺別人?」
郭重山笑了:「我一向不喜賣關子,我也知道你們已調查清楚當中有我們的奸細。我這次來並不想殺多餘的人,只是出來完成任務而已。」
風逍舞斂了斂目光:「任務?什麼任務?」
郭重山道:「你認為我會說嗎?」
風逍舞道:「你認為你會死嗎?」
沉默。院中月光流動。
郭重山道:「我死?」
風逍舞道:「你若不說,要麼你走,要麼你死。你是個很有趣的對手,我並不想現在就把你殺了。」
郭重山冷笑:「你以為你能殺我?」
風逍舞道:「你不信?」
郭重山沉默。
風逍舞道:「你若不信,不妨一試。」
郭重山忽然又笑了:「或許我一個人與你交手未必能取勝,但我似乎根本就不必與你動手。」
風逍舞道:「哦?」
雲層已開。月光透過牆檐,滑落院裡。郭重山一招手,立刻就有三人隨著月光出現在他身後,在變得有點明朗的月光里,宛如是從照在地上的月影里鑽出來的三條幽魂。
風逍舞看到這三人,就知道這三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且都是殺人的高手。
他們的眼神異常冷漠,步伐異常沉穩,走路時手臂擺動的幅度與軀幹完全協調,每一分力氣都使得相當精準,絕不會多花一分力氣在多餘的地方,且氣息完全收斂,讓人絲毫察覺不出一絲生命的活性。
他們的力氣是用來殺人的。除殺人外,他們絕不會多耗廢一點力量,也絕不會多暴露一分殺氣。只有真正懂得殺人的人才能將氣力規劃得如此嚴謹,細密。
郭重山道:「這是我陰刀堂手下的三位香主,想必你已看出他們的水平。」
風逍舞道:「聽說陰刀專門負責謀殺索命一事,這三人想必都是此間好手。」
「不錯。」郭重山緩緩道:「或許他們的武功比不上江湖所謂的絕頂高手,但論殺人,能比他們更懂的人已不多。」
風逍舞點頭:「武功高是一回事,會不會殺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武功高的人往往會死在武功不如他的人手上,因為他會武功,卻並不懂殺人。」
「不錯,你也明白這道理。」郭重山微笑,笑容像是峭壁上崎嶇的斷崖般猙獰:「你能從少幫主的那麼多手下中走脫,足以證明你的水平遠不止峨眉大弟子,海南三當家這些人的程度。最壞的打算,也許只我一人確實會敗在你手下,然而在我們四人手裡,你認為你還能活著離開嗎?」
「江湖有關我劍的水平,一直都沒有定數。」
「沒錯,我也已事先了解過你並不是耀武揚威、沽名釣譽之徒,今年來除了完成義宏莊的任務,你極少有過出手。」
「那麼現在你可以見到了。」
一聲靈麗的劍嘯聲,劍已出鞘!
月下寒芒一閃,悄然消逝。
劍已歸鞘。
郭重山只覺臉上一股狂勁的猛風撲來,驟然泯散。
「在你們四人聯手中是否能活著離開,我沒把握。」風逍舞道。
他話剛說完,身旁一顆一人環抱粗的大樹就發出「喀拉吱呀」的聲音——
樹幹傾斜,倒下。
吵雜的葉與風相互摩擦的聲音。隨著一聲「隆隆」巨響,所有的聲音都一併消失。
樹已橫落倒下。
郭重山的臉色依舊不變,但神情仿佛在這一瞬霎然變了下。
風逍舞站在揚起的月下塵埃中,淡淡道:「但我的劍有把握。」
毫無徵兆的一劍,只在瞬息抽動了下手臂,就將一株成年人才能環抱起的老樹從樹幹平平削斷。
郭重山的心已沉了下去。
這一劍的力量堪比戰場破城重兵的威力。這道威力委實太過誇張。
兩次見到風逍舞,以及在畢恭玄吃過虧後,他感覺每次對方表現出來的都比他之前了解的要更可怕。
這就已是他全部的實力嗎?
倘若不是,那他的水平究竟在什麼樣的層次?
郭重山看著風逍舞。
他的劍雖在鞘中,但他的手依舊握在劍柄上。
他明白下一次出鞘,必將是地上月霜被染紅之時。
月色漸漸被夜空中飄流的浮雲輕輕掩過。郭重山一揮手,身後的三人立刻消失,連同被雲層掩掉的月色消失在了夜裡,仿佛三條幽魂又再次從人間失蹤,回到那陰暗慘怖的地獄中。
郭重山已轉身,邁出步伐。
風逍舞還是一動不動。
「我這次不出手,並不代表我沒把握殺你。像你這樣的人,即便要我以那三人的性命為代價,我也一樣會把你殺掉。」
郭重山回頭,微笑看著風逍舞:「我這次不殺你,只因我知道以後會有更好的機會。我會等到那時再來殺你,也希望你能撐到那時讓我來殺你。」
他的笑容依舊冷峭如刀割:「我相信我不需等太久。」
郭重山已走。
風逍舞還是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郭重山走了後,他也還是站著,一動不動。
月光又從雲層透出,落在他身上,宛若一練靈亮的流水。
在確定郭重山真的走了後,風逍舞忽然俯下身,用力按住自己的左臂,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本不是會說帶有挑釁意味的話的人,但他卻說了出來。
他也不是喜歡炫耀自己劍法的人。他劍的出鞘從來只會飛血,只會死人。但他也做了出來。
因他不得不這麼做。
在他展開身形躲過致命的一擊巨石後,左臂的傷口就又崩裂開。
雖然他已在宋捉影的房子上過一次藥,但這畢竟是傷至肩骨的創口。
他一直面不改色,就是不想被郭重山看出。其實他根本沒把握從那四人手裡活著離開,而那一劍也只是為了擊碎郭重山的信心。
當他那一劍揮出時,左臂上的傷口又再次創裂。
出劍雖是右手,然而想要凝聚出一劍斬斷大樹的力量,就勢必會牽引左臂的擺動。這一劍本就是依靠全身力量才能爆發出來的。
創口裡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他整條左臂。若不是已臨殘秋,每個人的衣著都開始變厚,郭重山一定早就看出他的傷勢。
那時他也不可能再活下去。
郭重山若在他這一劍後依然選擇出手,他甚至連回接一招的力氣都沒有。畢恭玄若在回報的訊息說明風逍舞的傷勢,郭重山就一定不會被迷惑住。
他也算準了依畢恭玄的傲氣是不可能在報告裡提及自己傷勢的。畢竟一個傷成這樣的人最後還是讓他逃了,像畢恭玄這種人是絕不容許別人知道的。
這一點,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他?
他看了眼左臂,忽然笑了,笑得有點苦。
他後悔不該在鍾無泥面前露那一手的。少那一次出手,說不定情況就不像現在這麼糟糕了。
至於方才郭重山說的機會又是什麼呢?
風逍舞不去想。扶著院牆,蹣跚走出了小院。
他已沒力氣再多想。現在他只想快點回去,回到她的身邊。
風逍舞走上樓梯。
他用力抓著左臂,想用施加在左臂上的痛苦來麻痹創口崩裂所帶來的極度疼痛。
樓梯旁的第一間房就是他們的住所。風逍舞看著房門,心裡卻苦笑。
他臉上的肌肉已沒力氣去收張,即使想笑也只能在心裡笑。
原本他還不喜歡靠近樓梯的房間,現在卻造就了此刻他亟需的便利。
再有五步,就走到門前了。
現在客房裡不但有緩解他傷口的膏藥,還有撫慰他內心的人兒。
對於這個人,比起任何傷藥,他現在都更想見到她。
是不是從久於孤獨的逆旅中解脫,如今他已變得不能再獨自承受這樣的傷痛?
他的手已握上房門。推門。
門不動。
風逍舞像是從睡夢中驚醒,笑了笑。
她一個人留在房裡,當然要將門閂上,這麼簡單的事我怎麼想不到?
是不是血流得太多,將他腦里的思緒抽空了?
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流下,滴落在地上。
風逍舞抬手,敲門。
他感覺自己舉手的動作都已變得很費力。他舉起手時竟還感覺頭部湧出一陣暈眩。
他一直等著。他已等了有段時間,門裡卻還是沒有回應。
風逍舞的心沉了下去。
莫非她出了什麼意外?
焦慮與恐懼湧上心頭,他急忙拍門:「嫣嫣,你在嗎,你在不在?」
沒有回應。
風逍舞道:「是我,你在」
「我在。」
門裡終於有了回應:「我在。」
但這聲音卻有些奇怪,像是嗄起嗓子才說出的話。
風逍舞眉頭一鎖:「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裡面的聲音還是一直重複:「我在,我一直在」
沉默過了很久,聲音終於變了:「我也知道是你,你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是你了。」
風逍舞道:「那你」
司馬嫣卻又打斷了他的話:「就因為我知道是你,所以我才不想開門。」
「你答應我,答應我了什麼?」一串串淚珠她的臉上流落:「你知道你走了後,我一個人在這地方心裡有多害怕嗎?」
司馬嫣嗄聲道:「你根本就不管我,話也不說就走了。好不容易等你回來,你卻又還是這樣子跑了出去。我不過只是想要你陪我一下,可在你看來我究竟是什麼,是你想起來就拿上手心把玩一下,不想要的時候就隨便往旁邊一丟的玩偶嗎?」
風逍舞沉默。
他沒有解釋。
司馬嫣在他心目中究竟有多重要,只怕連她自己都想不到吧
可他還是一句話沒說。
他只覺得支撐著自己走回來的那股動力已從他身體裡消逝。連左臂血流的溫熱都已感覺不到,頭腦也開始麻木。
她說話的聲音也漸漸變遠。遙遠,很遠很遠
司馬嫣伏在門上,淚水已盈滿她的臉頰:「這次也是,明明已約好一個月的,你卻又讓我白白多等了一個月。我們之間的約定你為什麼總是不願去遵守,總是讓我一直等你?我等你已等的煩透了!你要我開門?我不開我才不開!你根本沒把我放心上,那你為什麼要回來?乾脆丟下我一個人走了算了!」
門外無聲。
司馬嫣坐在地上,不住地啜泣。
哭聲已迴蕩了很久,門外卻依舊無聲。
她不禁感到奇怪。
他真的走了?
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哼,若不是他這樣子,我又怎麼會如此對他?我這根本就不算過分。要是他就這麼走了,那他也別想再
她一邊想著,一邊開門。
門一開,她就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風逍舞。
倘若世間真的有人會在平常走路時一腳踩空,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落入夢都不曾夢到,只有一片骸骨與死灰的世界裡,那麼這種心情足以詮釋她此時的驚懼與絕望。
司馬嫣撲過去,拼命搖晃風逍舞:「小舞,你別嚇我呀!」
風逍舞雙目緊閉。
他血流得實在太多,他的精神也已支撐不住。
司馬嫣明白自己這次是真的過分了。她眼角的淚又將落下,奇怪地卻並沒有流出來。
她一咬牙,用力將風逍舞拖回床上,替他紮好傷口,去翻他的隨身物品。
她仿佛一下就堅強了起來。她感覺有生以來自己第一次變得這麼冷靜,面對這曾令她手足無措的情景。
因為她知道此刻若再不堅強,那麼床上的他就可能真的永遠離去了。
她抿緊唇關,收縮起眼帘和眼窩,努力不讓眼淚流出。
他的傷藥一定放在客棧里,否則他也不會連傷口都沒處理就急著趕回來。她已在他的隨身物品中找到了五個瓶子。當她正想打開,將裡面的藥倒出敷在他傷口上時,動作卻突然停住了。
五瓶藥里,哪一瓶才是有用的?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也不敢就這麼隨便給他用藥。像他們這些江湖客,有些藥即使都是傷藥,也是不能隨便亂用的。若有一點差錯,也一樣是會鬧出人命的。
何況這裡面的藥哪一瓶是愈傷藥,哪一瓶是不能用的藥她都沒搞清楚。可此刻除了她自己以外,這裡也沒有任何人能教她怎麼辦,該怎麼用這五瓶藥!
我該怎麼辦現在我該怎麼辦?
難道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讓他的血一直不停地流,流到他死為止?
司馬嫣抓起床邊的一個藥瓶,手已開始輕輕發抖。
若我剛才不向他發脾氣,若他一回來我立刻就給他開門,事情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我只是想對他發泄一下情緒罷了,我很快很快就會給他開門的,可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她強忍住的淚水又將落下。她本以為能夠拯救眼前的風逍舞,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我怎麼還是這麼沒用,除了依賴他,我還會什麼
她跪倒在地上,聲音已開始抽噎。眼前微弱燈火明亮起的房間也已開始漸漸黑暗。
當她噙起的淚花快從她眼角流落時,她眼裡又有了光。
她想到了一個人。
司馬嫣奔跑在巷弄里。
奔跑在大街小巷裡。
奔跑在黑暗裡。
宋捉影。宋捉影一定還在城裡。
只要找到他,一切的問題都可以解決。
可要到哪才能找到他,找到這個狡猾快性,充滿睿智的飛賊呢?
黑暗。只有黑暗。
她已經奔跑了很久,不停在狹窄的小巷中穿梭,卻始終見不到宋捉影的影子。
「撲通」一聲,她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她一倒在地上,淚水也湧出眼眶。
她感覺自己帶給別人的永遠都只有厄運與不幸。她從不曾給予過愛她的人一絲希冀。
她甚至想就這樣沉淪,沉淪進無邊黑暗,然後讓這黑夜吞噬。
然而他呢?我也就這樣讓他一起沉入黑暗?
她攥緊雙拳,將眼角的淚珠拭去,扶著牆根站起。
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他就這麼死去即便我再怎麼沒用,至少我一定要救他,一定
她再次,蹣跚在見不到任何冀待的黑夜裡。
遠方天邊連星光都已不見。燈火盡滅,幽邃的慘暗中哪裡才能尋到一絲光影?
她踉蹌著,準備轉過巷口。忽然身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姑娘,這麼晚了,為啥你還一個人走在外頭?」
司馬嫣回頭,看到一個相貌平平的老人,肩上還挑著個餛飩擔子,顯然剛收起攤檔,準備回家。
她卻仿佛得到引渡眾生的神明的明貺,立刻問道:「老爺爺,你會不會救人?」
這賣餛飩的普通老人又怎麼可能會救人?
恐怕現在無論見到什麼人,只要見到人,她問的第一句話都是這一句。沒想到老人居然笑了:「我有時連鬼都能救,何況救人?這種小事當然不在話下。」
司馬嫣面露喜色:「那太好了,你快跟我來。」
她拉起老人的衣袖就往回走。老人卻開口問她:「你要我救的這人,現在情況如何?」
司馬嫣眼裡又泛起淚光:「我不知道。但你若再晚一點,說不定他真的就沒命了。所以」
老人二話不說,丟下肩上的擔子,抱起司馬嫣,飛身縱躍。三個起落,就已躍出七八丈外。
司馬嫣急忙道:「老爺爺你等下,我」
老人沒看她:「我知道你是從哪來,你放心。」
司馬嫣暗暗吃驚。還沒緩過神來,騰雲駕霧間,她發現自己已回到那家客棧。
這老人竟真的知道她從哪來。
老人躍起,在院子的樹幹上輕踏,抱著司馬嫣飛進窗戶。
床上躺著的,正是風逍舞。
這老人甚至連他們住的是哪個房間都知道。
司馬嫣卻沒有餘心再去思考這麼多。看到床上躺著的風逍舞,立刻道:「就是他,老爺爺你一定要救救他,千萬不能讓他就這麼」
不等司馬嫣說完,老人已將桌邊五個藥瓶抓來,拔開其中一個,用手擠開風逍舞的嘴,將藥倒進風逍舞嘴裡。又從自己懷裡掏出個小烏木瓶,揭開風逍舞創口的繃帶,倒在傷口上,重新幫他包起。
老人做完這事,就坐了下去,兩眼一直盯著風逍舞臉上神情,眼裡充滿了憂慮。
司馬嫣用力捏著手指,道:「他能不能好起來?」
床上鮮紅冶艷,染透了床被。
老人沉默片刻,道:「他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司馬嫣捂起嘴,淚水又從她眼眶裡湧出:「都怪我,都怪我」
老人長長嘆了口氣,默然不語。
司馬嫣卻還是忍不住再問了一次:「他能不能好起來?」
老人道:「我不知道。該做的我都已做了,接下來只能看造化了。」
司馬嫣急道:「可你剛才不是說能救人的嗎?怎麼現在又不知道了?」
老人沒有回答。
司馬嫣還想再問,卻在嘴邊時又咽了下去。
這本就是我自己造成的,現在又有什麼資格去質問人家?
風逍舞依舊迷迷糊糊倒在床上。看到風逍舞這般模樣,她心裡又是一陣刺痛,痛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她只感到絕望又再次侵襲了她的神智與心脾。
只要讓他活下去,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可她偏偏無能為力。
老人道:「幸虧這幾瓶藥你沒給他瞎用一通。這幾瓶藥雖都不是毒藥,但藥性卻判若鴻溝,用途也大相徑庭。只要你用錯一瓶,就真的連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司馬嫣沒有說話,目光卻更黯淡了下去。
忽然她想起一件很怪的事:「老爺爺您以前認得他?」
老人搖頭。
司馬嫣道:「可您都沒細看,就知道該用哪瓶藥,而且您還知道我們住在這裡。」
老人沒有說話。司馬嫣接道:「您一定是他的朋友,否則也不會知道他在這裡,也不會知道這幾瓶藥該怎麼用,對不對?」
老人還是沒有說話,卻終於嘆了口氣。
司馬嫣眼裡放出了光:「你是宋捉影,是不是?」
老人微笑:「是,我是宋捉影。」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雖然對江湖事懂得不多,卻實在聰明得很。
司馬嫣笑了:「你怎麼又扮成個老頭子,就這麼喜歡當老頭?」
宋捉影又露出他那特有的詭笑:「因為老頭比較容易揩油。」
司馬嫣臉一下又紅了,別過頭。月光下,她的臉卻更顯通紅。
剛才宋捉影將她抱起時,她心裡雖有些牴觸,卻沒什麼戒備。
女人對老頭與小孩的戒心總不會太重的。
司馬嫣悄悄地說:「原來你也不是什麼好人。」
宋捉影卻聽到了,大笑:「你幾時見過好人去做偷雞摸狗的勾當?」
床上風逍舞忽然全身發抖,額頭不停地冒出冷汗。宋捉影笑聲立刻停頓,拿起另一瓶藥倒出五粒,就著溫水塞進風逍舞嘴裡。
看著風逍舞的神色逐漸穩定下來,宋捉影長舒口氣:「過了這一關,他就已沒事了。」
司馬嫣喜道:「是不是已好過來了?」
「是的。」宋捉影微微一笑:「明天你就能見到個生龍活虎的風逍舞了。」
侵晨。
司馬嫣看著外面晨光從遠方朦朧透出,透進窗戶。
她一宿未睡,從黑夜直到黎明。
她無法安心入睡。幸好風逍舞的情況一直很穩定,沒出現什麼意外。
宋捉影很早就睡了,他知道司馬嫣一定會守在風逍舞身邊。他睡著時連臉上的易容裝扮都忘了摘下。
陽光透過迷朦,逐漸明媚。司馬嫣看著這天中第一縷光芒,眼睛感覺有點疲倦。
她眨了眨眼,強作精神,不讓自己睡著。她回過頭去看,發現風逍舞已睜開眼看著她。
她的倦意立刻飛到九霄雲外:「太好了,你終於醒了。」
風逍舞微笑:「睡夠了自然會醒。」
司馬嫣臉上的笑影依然,卻沉默了下去,黯然道:「我卻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
風逍舞道:「現在我不已醒過來了嗎?」
司馬嫣抬起頭,看到風逍舞的目光,眼睛也露出和他一樣的溫情。
她抱住風逍舞,頭埋進他的懷裡:「我以後再也不會對你亂發脾氣了,再也不會了。」
風逍舞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撫過她披落在自己身上的長髮。
他轉頭,發現宋捉影已經醒了,正看著他。
他一眼就認出這是宋捉影:「你難道就這麼喜歡當老頭子?」
宋捉影大笑:「你們是不是天生的一對?連問的話都一模一樣。」
司馬嫣抿住嘴,卻還是抑制不了笑意的慫恿。她向風逍舞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風逍舞道:「你不用擔心,有這幾瓶藥,我很快能好起來。」
風逍舞目光轉向宋捉影:「你昨晚去做什麼了?」
「昨晚手癮犯了,偷了幾戶。」宋捉影將臉上的易容改扮取下,笑道:「你總該知道我一向有這毛病。」
風逍舞道:「你的手臂怎麼了?」
宋捉影沉默。片刻後,苦笑道:「果然還是瞞不住你。」
「昨晚我去蒼穹幫總壇瞄了兩眼。」宋捉影接道。
風逍舞道:「是司徒超風的任務?」
宋捉影點頭。
風逍舞道:「有什麼收穫?」
宋捉影揭開自己右邊衣袖裡裹著的紗布:「這就是收穫。」
他右臂從肩部到手肘全是一累累的劃痕,鮮紅悽厲可怖。傷痕規律且平整地從他手臂掠過,然而如這般整齊劃一卻讓這血口看來更寒慄驚怵。
司馬嫣別過頭,已不忍再多看一眼。風逍舞瞳孔已收縮:「你也遇到了郭重山?」
宋捉影吃了一驚:「也?莫非你碰到的也是他?」
風逍舞點頭。宋捉影愣了半晌,又笑了,笑得比方才還苦:「看來這人勢必要成為咱們的冤家對頭了。」
風逍舞長長吐出口氣:「沒想到連你也躲不開他那六十七斤重的狼牙鐵棒。」
宋捉影看著自己傷口綻裂外翻的皮肉,裹起紗布,嘆了口氣:「除了他,也沒人能用這種長兵刃傷到我了。」
風逍舞苦笑:「這是他最喜歡用的兵刃。」
宋捉影嘆道:「若是單打獨鬥,他也未必能傷到我,只是」
宋捉影沉默了很久,又嘆口氣,才道:「我現在才算知道,即便我們有了蒼穹幫總壇的內部圖表,照這樣沒有規劃地直接闖進去,也一樣是送死。」
風逍舞臉色也已經嚴肅起來:「有沒有別的線路和方法?」
宋捉影道:「蒼穹幫總壇很大,我這次也只從東南一隅潛入,其他地方還未來得及探查。」
風逍舞沉默片刻,道:「但願其他的地方至少能讓你全身而退。若你進去都要受傷,那我們可是連進去的希望都沒有了。」
司馬嫣道:「爹爹是不是就在裡面?」
風逍舞道:「照目前的情況來看,這是最有可能的一個結論。」
宋捉影道:「不過他也未必會被莫藏怎麼樣,畢竟紫竹司馬的名號已不在四大派名宿之下。只是蒼穹幫做事一向乾淨利落,若司馬翔不肯屈服,不從著莫藏的話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司馬嫣目光惙惙,沒有說話。
宋捉影笑了笑,笑得卻有點奇怪:「若一個人能創立一個幫會,在十年內就能與丐幫比肩,無論這個人是誰,都一定是個很可怕的人。」
司馬嫣看向風逍舞。
她擔心自己的爹爹遭遇不測,同時也怕他
但她知道他一定會去,因為她的爹爹就在那裡。
他為她付出的實在太多,而她自己能為他做的卻太少。
風逍舞看出司馬嫣眼裡的憂慮,微笑道:「不管司馬莊主有沒有被他們威逼過去,這次我也還是會參與義宏莊行動的。我已閒了很久,早已想找點事情來做。」
司馬嫣沒有回他,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無論是不是這樣,她都還是無法不愧疚,不自責。
宋捉影一直沉默,仿佛在想什麼事。忽然道:「你覺得楊青虹這人怎麼樣?」
風逍舞道:「我第一次見他,尚不清楚。」
宋捉影微笑:「你應該要清楚的。」
風逍舞道:「為什麼?」
宋捉影卻改變了話題:「你覺得他的劍法怎麼樣?」
風逍舞道:「比易風揚高,也許還比武當掌門雲松要高。」
宋捉影道:「不是也許。六個月前楊青虹與雲松在紫霄大殿外比劍,雖然當時雲松用的不是他慣用的武當掌門佩劍『真元』,然而楊青虹勝了雲松半招也是不爭的事實。」
宋捉影沉默片刻,接道:「武當寶劍有二。一名『真元』,為武當掌門佩劍。一名『常虛』,為已故武當名宿觀塵道人用劍。亟觀塵道人大漸,亦並未將此劍交予雲松,而是給了他的五師弟雲涯,默定他為武當劍學之集最大成者。觀塵道人的知交玄清上人及雲松本人也認同此舉。然雲涯生性散漫淡泊,不喜爭名,終年雲遊四方,十三年前就已仙鳧縹緲,因此楊青虹此次未能與他比劍。」
風逍舞道:「然而武當歷代為玄門武學歸宗,掌門雲松或許不比師弟雲涯,其劍法依舊無可估量。」
宋捉影道:「這兩人比起你呢?」
風逍舞沉默。
他從不願去評價自己的劍。
宋捉影目光望向已開明的遠方:「你應要去了解楊青虹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為在這所有人當中,他也許是你唯一一個可以去信任,也值得去信任的人。」
風逍舞正想追問,卻感覺肩頭被什麼東西給壓住了。轉頭看去,司馬嫣已枕在他肩上睡著了。
她畢竟一宿未睡。
風逍舞又看向宋捉影:「比起司徒超風,我也應當更加信任他?」
宋捉影笑道:「我可沒這麼說。我只是說楊青虹是個你值得相信的人,你自己不妨再多觀察一下。」
風逍舞沉默。
他知道宋捉影雖喜歡開玩笑,卻絕不會在這種事上開玩笑。
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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