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女 第16章無

    「黎明的黎。一鳴驚人的鳴。」

    「恩不是的。不是黎明的明哦。是黎明的『黎』,一鳴驚人的『鳴』。」

    「恩對的。」

    經常都要糾正,有時候還要講幾遍。都要耐心地講,耐心地解釋。唉,為什麼不乾脆就起黎明的黎明呢,這樣不省事嗎。

    在我小的時候,能微微記住些事情的時候,我記得,我跌倒,摔跤當然會覺得疼,青石子的路面上面總長滿了青苔,在那樣的地方玩耍,總會時不時跌跤的。

    雖然對小時候疼痛的記憶已經模糊,但總之當時是痛哭痛哭出來,大聲地悽慘地哭,咿咿啊啊著,悲慘地嗚咽,但很窘的是,爸爸媽媽都不吃這一套……我的父母沒有來抱我,扶我,把我拎起來,所以我一直哭,我甚至趴在地上打滾,死命地哭,我要抱抱,我一定要抱抱!不抱抱就不起來嘛。當時,我是這個意思吧。

    但他們只是站在我身邊,俯視我小小的頭顱,記不得是爸爸還是媽媽,反正他們中的一個,很鎮定地告訴我說:「小黎,你要自己爬起來,沒有人會扶你的。你只能靠自己站起來。」他們就真的沒有扶我,只是站在一旁看著我。

    沉默無聲。

    看著我嚎啕大哭。

    我當時連牙都沒長齊,話也不會說幾個,所以就只能哭,用哭表達內心的憤慨。

    但,總有哭累的時候。

    自己也明白哭也沒有用的時候。

    最後,我只有自己爬起來了。手撐在地面,四隻手啊爪子的撐在地面,路很涼很涼,我得用身體先蹲起來,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那時我才一點點大。像顆小露珠,一個小肉包子那麼大,我「咩咩」地哭著,穿著天藍色的娃娃裙兜,脖子上繫著滴滴噠噠的口水巾,太幼稚了太幼稚了,不堪回想好痴呆兒童,總算,在那灰心喪氣的一刻,我終於站起來了。

    後來,我就忘了這事了。

    後來還是會摔倒,但是我學會自己爬起來了。

    那有什麼難的。

    ——但到現在我都不明白我父母為什麼要那樣做。

    太不符合常規了。

    可能,或者是,我父母很早就已經知道,我是個包子了嗎?甚至比我自己還早?是個天生屬性的包子,該怎麼表達呢,別人看到地上有個洞會繞過去,我還是會走,「撲通」掉進去……雖然一時半會死不了,但爬出來也夠費勁的。

    ——這就好像天生的誦讀困難症,卻和紅斑狼瘡一樣沒法根治那種,如果我生下這樣的孩子,我會擔心死,我真的沒辦法接受,我不可能為這倒霉孩子把路都填平吧。不提傳宗接代了,她還能正常工作,上學,與人交往嗎?

    我作為父母,人生會變得很焦慮很緊張很悲哀,啊天啊,這日子還能過嗎?!

    我的父母,他們好象沒體察到孩子細微的不同,沒有體察到「包子」屬性是一種不能根治的頑疾。是一種不好的性格脾氣。沒有,歧視我。他們養育我長大。非常平常。

    我後來長大了。

    與人交往。學習。工作……

    爸爸媽媽並沒有把我當成一隻包子。我很高興。他們沒有把我看做軟弱的孩子。

    只有在姑娘摔倒時,他們才和別的父母有些微的不同,他們只是讓我自己爬起來。每次都是,每次都是,每次都是。

    像他們沒有扶小孩起來的功能。

    像,那不是作為父母最大的痛苦。身為骨血至親,而不能扶自己跌倒的孩子起來。而只能看著年幼的她,看著她頭破血流地痛哭,看著她無依無靠地打滾,看著她絕望地抽氣狼狽地打嗝,也不能夠抱她起來,也不能夠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她,「沒有人會幫你。」

    我已經忘了父母那時的模樣,應當都很年輕吧;我「咿咿啊啊」著,呆呆地望著父母,伸手指想夠到他們,要抱抱……

    要抱抱……

    媽媽捂住眼睛,好象在哭。爸爸把她擋在身後。

    「媽媽……」

    「……媽媽……」

    我必須做點什麼。我想。

    我必須……

    但手指好疼喔。咩咩……

    指甲好象撇了。能聽到地底下怕人的隆隆的聲音……

    背冰涼冰涼。脊椎會不會斷了?我是不是散了架了?

    小黎,不要走神。

    我警告自己。

    用自己的手撐起身體。那樣你就可以——

    為那個哭泣的女人無論如何做點什麼。

    嗚嗚……

    怎麼辦呢?怎麼才能?

    我只有乞求神靈給我力量。乞求它支撐我,托起我,接受我的匍匐。

    不要怕,媽媽,我會回去的,就算是跌落地獄也要頑強地爬出去,也要讓你的女兒回到你的身邊。

    無論如何請不要難受了。

    根本不要為包子女哭。她不值得的。

    人們總是希望別人能夠理解自己。而忽略了,自己是否肯理解自己。

    其實寫東西這種東西,有天賦的人應該就像彈奏鋼琴的一樣是看得見其中的樂譜和脈絡的,就像庖丁解牛。如果你是一個新聞人,而不能穩定控制自己情緒,淪落為文章的附屬品,隨情緒波動而波動,那你是不合格的,你寫不出優秀的藝術品來。

    一篇好的文章,也可以是一件藝術品。

    我欣賞有天賦的人。

    因為我肯定不是有天份的。

    何況年紀大了以後,注意力就特別容易分散,和年輕時聚精會神、能全神貫注完全不同了,所以,寫下的東西也成了這個鬼樣,斷斷續續,不知所云,每次被領導批評太差,屢屢作為開會時的反面教材。

    「黎鳴,你這篇『學生公交車讓座調查』怎麼寫成這鬼樣!你看你抓出來的問題,公交車數量不足,站點設置不合理是造成擁擠的關鍵,這問題的矛頭指向誰?當然是有關部門!你為什麼不能換個角度,呼籲學生文明坐車,尊老愛幼,並對個別學生和學校曝光,寫稿子頭腦怎麼這樣不靈活?」「但根據我的採訪,學生恰好是最經常讓座的人群。媒體一窩蜂去揭發學生,那只是打擦邊球,解決不了實際問題。」「……你以為你就能解決實際問題了嗎?這種自以為是的稿子,不要發了。」「……」

    從最開始的鬱悶,到後面,其實也慢慢麻木了,明明自己曾經是學習刻苦和屢受表揚的,明明即使快三十歲了也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工作在意工作,可仍然淪為社會的不適應者,坐死了「反面教材」的寶座,俗話說「三十歲看到老」,那麼,自己很可能一輩子真的就撕不下那樣的標籤了。

    越努力,反而越被排擠。越認真,反而越被當中異類。越誠懇,越不能被人理解。

    ——我知道,我堅持的有些東西不太被大家認可,也顯得很可笑,只是,無所謂對錯,如果只有一種聲音允許發出,那肯定是不對的!我是抱著這種想法執拗地不悔地工作和生活著的,我願意為了自認為是「對」的東西,而與大眾背道而馳。

    就算為之付出作為反面教材的代價。

    這是等價交換。是物質守恆。

    在利益面前,是不可以有任何底線。


    有時候我覺得,真正清醒的是大家。而替古人擔憂的,是我。我一直都不識時務。一直都不能變化。不成熟圓滑世故。所以其實我自己都很瞧不起自己,因為我是個沒有能力變化的人。而這,就像大海里滴入一滴血,鯊魚在十公里外就能嗅到一樣明顯,那氣味對於鯊魚而言,可能就像餓了十天的人在肉包子店外聞到肉包子香味,刺激到一塌糊塗,幾乎在第一瞬間就能辨識出,並「啊嗚」下嘴。

    沒有人會異議。這是叢林法則。

    總有些人,譬如我,成為了總被嗅出來的包子。

    最開始,跑教育條口的時候,是又被踢皮球一樣從這個行業踢到那個行業的。我這樣的小雜魚,總是從這到那的流動的。沒有固定的棲息地。

    陳凡第一次來部門述職時,我就很害怕他。我沒見過人這樣厲害的抽菸,他真的是一根接著一根,一根接著一根,在抽那堆煙……他整個又黑又瘦又沒表情又陰森的臉就隱約繚綽地躲藏在那蓬勃茂盛的青煙後面,拉長,變形,真的很殘酷,癟成條直線的凌厲的嘴巴,也是長長的黑洞洞的眼睛,亂糟糟的枯萎的頭髮,這個人,遠遠近近左左右右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去,都給人一種奇怪的仿佛在看一張完整的面無表情的平面撲克牌的感覺。

    他真的在肆無忌憚地抽著,直到會議室里都是煙。

    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會議室里都是嗆人的煙。

    大家都很正常。沒有人咳嗽。

    連開窗戶的人都沒有。

    好象這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們著緊的是怎樣介紹自己。其實會議之前,陳凡就和每個同事接觸和談過話了,也包括我,簡短地問了我現在手上做的事,我謹小慎微、兢兢戰戰地交代。所有談話,都很公式化,不到半根煙的時間,刻板結束。

    初來乍到,他的魔鬼本性還沒完全爆發,那時,對我並不很嚴厲。「到教育跑跑看吧。」他當時顯得運籌帷幄,還口口聲聲說:「我相信,你有潛力,能成為不錯的教育記者。」

    ——潛力麼。

    那是第一次有人說我有潛力。真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我有潛力」。

    工作後,一直都是條小雜魚。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他是第一個。

    是第一個相信我,認可我能力,並不以其他做人處世的標準來衡量我的人,否則他為什麼要說我有潛力呢。

    我還記得陳凡當時的表情,雖然依舊陰沉不定,但是運籌帷幄,讓我萌生出種景仰。幼稚無知時候,誰都景仰過一兩個渣子吧。

    儘管後來知道,他當時只是說好聽點,想讓我臨時去補下空缺。誰知道,我真的紮根下來,投入地認真去做事。

    包子女是很安分的。

    你給她一萬個可選項,可選條件,她也搞不出什麼花頭筋來。

    我是個現實的人,追求夢想不是我這種小民該幹的事,我一直是個腳踏實地的人。掙扎在被淘汰邊緣,只為一個目的:苦苦保住飯碗。誰想疲於奔命啊,又不是為賺多少多少錢,實際情況是迫於無奈,因為膽子小,因為怕惹麻煩,不想給抓住痛腳讓陳凡借題發揮,不想被他踢走,根本就純粹是為了餬口飯吃,才比較勤奮地去跑新聞;對條口熟悉,是因為喜歡多管閒事,覺得就是搭把手的功夫,就隨便地不斷地幫這個忙幫那個忙,因為不會說「不」,所以別人托的事又不得不完成,這樣一來,認識的人採訪的人也增多起來,圈子變大,心力也投入得越來越多。

    我也不明白我這樣很容易對工作厭倦的人,會這麼投入地去跑教育。

    我年紀都這麼大了,怎麼可能還相信什麼「仰望星空」的鬼話糊呢,星空裡,根本什麼都沒有,當晚上我仰頭去看星空,只能看到很少的星星了,像所有星星都在一夕之間搬家,離開了我們星球一樣。

    不知道將來它們還能不能回來……

    可能我們的星球也只是它們臨時補差填空白的地方。幹完活,就閃星了。

    即使躺在陰溝里,也要仰望星空嗎。

    至少仰起頭,眼淚就掉不下來了。

    我想,這是星空對我唯一的作用。當我想哭時,可以不能哭。

    我也不會為包子女哭泣的。我的眼淚不值錢。

    浪費鹽分。

    我剛跑教育時,那年冬天下了場百年一遇的大雪,南方倒了很多電線杆,我一直以為冰既然是零度,鋼鐵怎麼會耐不過零度呢?現實是,沒想到,積累起來的零度比鋼鐵更沉重。

    要從零開始嘍。

    害怕得整個春節都癱在床上,沒有下床的勇氣。

    因為很害怕啊。

    什麼人都不認識,根本沒有太相熟的同事,沒有熟到能遞話的程度的,是想送禮但就是萬分不敢再去主任那碰壁,何況我又能拿得出手什麼好禮呢,開謳歌來上班的同事他們一個備用輪胎就能秒殺我的全部腦袋全部話語全部思想吧。我知道父母很好,只是這件事上,他們使不上勁的。

    本來就是這樣。

    我只是分析客觀事實。

    這是不能拒絕的。

    從一開始,就是毫無退路。不可能放棄已有的工作,可是前路茫茫,沒有人帶路,自己就像個沒頭蒼蠅,而且我根本才畢業,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一下子就把我丟進鬥獸圈起,讓我就那樣去鬥獸——都沒有給我把匕首盾牌什麼的,沒有門路,不懂技巧,毫無經驗,我可怎麼辦?

    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是不可能容我選擇的。我也知道,就算我再痛苦不安,就算再覺得根本無法開展起來,工作也得去做。

    那年,南方下大雪。

    這種儼然雪崩一樣的大雪裡,車子行駛得極其緩慢。

    從城東頭到西頭,延綿不絕地堵塞,乘客倒不吵鬧,不像平常,因為反正現在誰都挪不動,大家都陷在裡面,就無所謂急忙不急忙了。

    窗戶外面一個個人影都是等車的,沒有聲音,沒有多餘的動作,在風雪嚴酷里,人們只是忍耐地站立著……

    慢慢就上百人,大量地溢出站台,密密麻麻,從車上看,真有點悚動。

    ——「不好意思,麻煩開下前門,我要下車!」

    我向前擠,扒開人群,「我趕時間……」

    「下車也不好走。」有人說。

    「都堵著呢。」還不如空調車裡暖和點。

    我埋頭擠啊擠,到中部拍車門。

    司機聽到了,門砰然大開。

    我跳下車。這時候,誰想褲管以下都浸泡在雪水裡划行呢?走在冰里更危險,跌跤也跌半死。

    我跺腳,腳又疼又癢。

    那年的雪真是非常大,街道非常安靜,連過路的車輛都沒有。我一個人在雪水裡划動,一點點向前面走,像只鴨子劃蹼向前劃。

    因為害怕跌交而慢慢地行走。

    所有的時間,好象都靜止一樣。我只是被留在那樣冰冷的世界裡,艱難地一點點走。

    褲管里都是冰。

    腳已經不癢了。

    我孤獨地呼吸著。用手套摸開刮向臉的雪花。

    不覺得累,只是,痛苦。

    雪非常安靜,像把所有聲音都吸走了。如果不是那麼安靜,街道不那麼空寂無人,有點燈紅酒綠熱熱鬧鬧,可能還好受點,但在那個時候,整個城市都癱瘓了,沉睡了,我不知道人們什麼時候會醒來,我覺得孤獨極了,很想跪倒在雪裡,很想放棄,很想回家裡躲起來,從那時候起,我竟然開始連雪都害怕了,我害怕著,下雪。



第16章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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