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北部的地勢偏高,整塊地表都被一些大大小小的山脈擠占了去,所謂黃土高原,並不是一句空話。在這些山脈的中間,一條條河流縱橫流淌,這些河流的主脈和分支將山區切割開來,形成了一條條地勢平坦灌溉方便的河谷,這些河谷長的綿延數百里乃至上千里,直抵河套草原,小的也有數十里,形成了一塊塊處於山巒包圍中的村寨和市鎮。在那些比較長的河谷中,修建有較為寬闊的道路,這些道路州與州相連接,形成了陝北地區的交通幹線網絡。
延州州城處於延河轉彎處形成的沖積平原之上,四面都是山區,自州城延伸而出的交通幹道主要有沿著延河河谷一路向西北夏州方向延伸的延夏道,沿著延河下游轉過豐林山沿著支流河谷一路向北的秦直道(延綏道),沿著延河下遊河谷一直匯入黃河河谷的秦晉道,向南一直進入鄜州境內的京畿道,還有一條向西北方向去的谷道,卻是直達鹽州的鹽道。
這些道路沿河谷而建,因而並不平直,而是隨著山水的走勢蜿蜒盤轉。其中延夏和秦直兩條大道直接連接著延州與定難軍轄區,延夏道和綏慶道交匯之處是兩座大山相夾形成的南窄北闊的一塊河谷地,這兩座大山在南端形成了一個極其狹小的葫蘆口,唐代延州的鎮守官員在這裡修建了一道關隘。因為這兩座大山將夏州、綏州和延州分隔了開來,因此這個關隘實際上便是延州的北部邊境。
這兩座大山的形勢很像兩扇黃土堆砌的大門,遮住了北面荒漠高原吹來的風沙,因此這兩座山被稱為「土門山」,中間那座關隘,則被稱之為蘆子關。
蘆子關和魏平關,是延州北部的兩大門戶,五代年間戰亂頻仍,這兩座雄關經多次戰火侵襲之後已經被毀得失去了本來面目了。自從高允權掌延州軍政以來,士疲兵弱,原本周密時候在兩關基本上都保留三個隊到一個營的兵力,這個規矩近些年被廢掉了,因此党項南下越來越容易,也越來越肆無忌憚。
不過那是平時,在如今大雪封路的隆冬季節,無論是党項兵還是高家兵都乖乖躲回屋子裡面去取暖,這種天氣跑出去是要凍掉鼻子耳朵的。
按照道理說,如今土門山北的這條路上,本不應該有人跡才對。不過廣順元年十二月份這個冬天,卻因為一個穿越者的出現,而略有改變。
李文革率領的小隊人馬經過將近十四個時辰的長途跋涉,終於走到了蘆子關外,走到了延州北部邊境線上。
一出蘆子關,雖然理論上還有十幾里的地面屬於延州管轄,但是在這戰亂年代,居住在這一地帶無疑是找死,因此這片地方早已成了渺無人煙的荒山野地,從戰略上,党項人一直把這片三州交界的三角地視為定難軍與彰武軍之間的一塊緩衝地帶。
因此在這裡看到一匹死馬,是一件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是一個馬遠比人值錢的時代,因此倒斃於地的餓殍十分常見(某位仁兄便險些幸運地成為其中一員),但是被生生凍死的馬卻實在是極其罕見。
當李文革看到這匹馬的時候,此馬的一部分身體已經被厚厚的積雪埋了起來。
在幾名士兵把馬身刨了出來之後,李文革的神色立即凝重了起來。
他絲毫沒有猶豫地下達了全體就地休息的命令,然後吩咐凍得臉色青紫的李護兒:「召集所有軍官過來會議——」
十餘名軍官聚攏在馬的屍身龐,一面跺著腳一面面對著馬屍面面相覷。
李文革一面哈氣暖著手一面說道:「大家看到了,這匹馬膘身肥大,顯然不是餓死的,身上沒有傷口,也不是受傷而死,那麼只可能是病死、跑死或者凍死三種可能」
他頓了頓,哈著氣說道:「都說說吧,都是怎麼看的!」
「報告——」梁宣又喊了起來。
李文革擺了擺手:「軍官會議,不是訓練,不用喊報告!」
梁宣脫口道:「這馬絕對是跑死的,你看嘴角都有白沫子」
「那不是白沫子吧,嘴角都凍挺了,那白花花的是雪吧?」陸勛在一旁反駁道。
魏遜愣愣地盯著那匹馬,一句話都沒有說。
凌普想了想,道:「不管是凍死的還是累死的,這都極可能是一匹党項馬。我們延州馬本來便少,這種天氣更不會放出來。只有党項人才可能在這種天氣跑出來,或許是跑到這裡馬力不繼了,又或許是實在太冷馬許久沒有吃東西,便倒在這裡了。」
李文革點了點頭,用鼓勵的眼神看了這個高個子一眼:「很好,還有麼?」
凌普搖搖頭:「一時就想到這些!」
李文革看了看周圍的人,問道:「你們都是什麼意見?」
「不用猜了,這確確實實是一匹党項馬。」
說話的是一直在四下里張望的沈宸,他語氣篤定地道:「馬身上的籠頭嚼子等配飾以及鞍韂都是党項人的東西,,馬鐙上那隻像鳥一樣的裝飾叫做『鷂子』,是一種極兇猛眼睛極為銳利的鳥,據說歷朝歷代都有騎兵將這種鳥當作眼睛來使用,只不過是傳說,卑職也一直沒有見過這種鳥」
他頓了頓,道:「卑職家中便有這樣一副馬鐙,是卑職的先父繳獲的戰利品。」
李文革看了看他,笑道:「確實有這種鳥,據說當年唐太宗文皇帝便曾經養過這樣一隻鳥」
「真的麼?」梁宣一臉好奇地問。
「真的!」李文革點了點頭,下面半句話便咽回去沒有說出來。
只不過那隻鳥被一個姓魏的無趣之極的老頭子活活算計死了
「馬鐙上裝飾這玩意幹甚麼?有何用途?」梁宣搔著頭問道。
沈宸嘴動了動,卻沒說話,將目光投向了李文革。
李文革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党項人軍中最武勇最兇悍的騎兵斥候,便叫做『鷂子』。」
眾人聞言,臉上都露出一絲緊張的神色。
斥候一般均由軍中最精銳最為勇敢善戰的勇士擔任,配備最好的武器裝備,這是軍中的常識了。
党項人是遊牧民族,只有部族中最勇悍的英雄,才有資格成為大軍的斥候。
「鷂子」,兇猛強悍的飛行斥候,想一想便令人心中發毛。
李文革卻在注視著那匹馬身上的裝具嘆氣,党項人目前還沒有足夠的資源和實力用鎧甲把這些斥候的戰馬包裹起來,當幾十年後他們有條件這樣做了的時候,孱弱而戰鬥力低下的宋朝邊軍將遇到最強悍的敵人——鐵鷂子。
「君廷,你熟悉党項人的斥候情況,給大家說說!」李文革淡淡道。
「党項騎兵斥候一般每人配備三匹馬,披掛皮革製成的簡單鎧甲,主要武器有一桿漆槍,一柄在馬上使用的長刃厚背刀,一副弓,三十六支箭。」沈宸說道。
「三十六支箭?」楊利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咱們一共才三十九個人,若是對方箭法準的話,咱們最後能剩下上去和對方肉搏的只有三個人」
「党項騎兵斥候向來是雙人一組行動,一般情況下不會落單。」沈宸面無表情地冷冰冰道。
眾人更是無語,党項人本來便是騎射好手,而其斥候更是從無數好手中精選而出的高手,指望著党項騎兵的箭技不好,無疑是個天真的幻想。
陸勛打量了一下四周,啞然笑道:「不過今日不同,這麼大的風雪,五六步之外便不見人影了,若是党項的鷂子們能透過這麼大的風雪看到人,就見了鬼了」
李文革讚許地點了點頭,問道:「諸位還有何見解,不妨一一說出來!」
「現在便該把警戒哨撒出去了,我們已經在蘆子關外,雪還沒有完全將這匹馬埋起來,說明這匹馬死了沒有多久,或許連一天都還不到,這麼算起來,党項人很可能還在附近」沈宸急促地道。
李文革點了點頭:「你去安排吧!」
見沈宸躬身領命轉身走開,李文革又問軍官們道:「你們來想想看,如果你們是這個党項騎兵的上司,你們派他們出來到蘆子關執行軍務,會來執行什麼樣的軍務?」
「當然是偵察咱們彰武軍的行動」楊利脫口而出。
「蘆子關已經將近五年沒人守了,平常日子裡便連根兵毛都沒有,下這麼大的雪反倒過來偵察敵情?党項人吃飽了撐的麼?」一旁的李德柱反駁道。
「那你說他們來做甚麼?」楊利忍不住反問道。
李德柱沒有說話,反倒是頭腦相對簡單的梁宣開口道:「有兩種可能」
「哦?」李文革頗有些意外,「說來聽聽——」
梁宣道:「一種可能是,党項人準備大舉進攻延州,因此派出斥候來控制延夏道,並且順道摸清蘆子關的情況」
「你瘋了麼?這種天氣大舉進攻延州?党項人都是神仙不成?」凌普搖頭苦笑著道。
梁宣的臉色頓時氣得發紅:「這種可能是很小,但是既然俺們這些步軍都能在這樣的天氣里跑這麼大老遠來這裡,那些党項人為何便不能來?他們有馬,蘆關外全是他們的地盤,我們的斥候平日連州城都不敢出,又怎麼敢遠遠前出到這百里之外的蘆子關來。他們有足夠的牲口背負糧草和物資,只不過這趟行軍下來,只怕他們的大多數牲口都不能活著回去」
李文革讚許地點了點頭:「梁大猛一旦學會了用腦子,心思細密幾乎不遜沈宸,可喜啊!說得很好,繼續!」
梁宣點了點頭,臉上有些高興的神色了,他抿著嘴唇道:「另外一種可能便是,党項人確實是來打探蘆子關虛實的,但是卻並不一定是打探我們彰武軍的虛實。或許有甚麼事情和原因,令党項人覺得有受到攻擊的危險,因此必須派出精銳騎兵冒著風雪來蘆子關確認一番。」
「啪——啪——啪——」李文革帶頭拍起了巴掌,「實在沒有想到,隊裡最懶動腦的軍官,一旦動起腦子來,竟然如此慎密嚴謹,也不枉了這兩個多月的勤學苦練」
他低頭想了想:「梁宣說的第二種可能是存在的,有一個軍情你們不知道,就在這個月初,府州的折家軍已經進駐三水,党項人很可能認為折家軍會來延州,我估計綏州守將十之**擔心的是此事,因此才派出斥候緊緊盯著蘆子關。因為他們認為,一旦折家軍接管了延州防務,第一件事便是派兵進駐蘆子關和魏平關,將這兩個在軍事上極其重要的關隘掌握在手中,為此不惜在風雪中行軍,只要有此二關在手,進攻党項也好,保衛延州也好,便都有了先機。綏州方面派出斥候,就是為了確實地知道折家軍究竟來了沒有,他們希望能夠在第一時間知道這件事,以便能夠迅速拿出對策。」
「折家軍要來延州?」一直不曾說話的魏遜吃驚地問道?
「折家軍一時半會不回來的,只不過党項人猜想他可能會來而已——」李文革看著魏遜答道。
「如果党項人派出鷂子的目的真的是為了這個,那麼——」李文革的臉上,露出了嚴肅凝重的神色。
「那麼他們一時半會便不會走太遠」沈宸的聲音傳了過來,看來他已經安排好警戒哨了。
「沒錯,他們應該還在附近的什麼地方!」李文革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這次計劃了許久的長途野戰奔襲演練,看來是註定要收到意料之外的收穫了。
「所以我們目前面臨兩個選擇——」李文革道,「一個是轉身回去,迅速回撤到蘆子關內,最好是連夜返回延州,另外一個是搜索党項騎兵斥候,揪出這兩隻鷂子,然後消滅他們!」
他頓了頓,道:「若是返回延州,我們便不用討論了。現在我希望你們思考一下,如果我們要消滅掉這兩隻鷂子,如何才能把他們找出來?」
軍官們一個個擰眉沉思起來,良久無人說話。
半晌,凌普搖著頭說道:「大雪固然對我們有利,對敵人也同樣有利,風雪同樣會阻擋我們的視線,若是敵人來打探我們,我們可以憑藉馬蹄的聲音提前發現敵人。但是若敵人隱藏在某處,只要他們的馬不發出聲響,我們想要在這種天氣里發現他們是很難的。」
李文革想了想,道:「那麼我我們思考另外一個問題,在這種天氣里,敵人可能躲在什麼地方。」
陸勛道:「風雪太大,視線受阻,周圍的景物都很模糊,若是隨意走動的話,很容易迷路。因此敵人應該不敢離開大道太遠。但是大道畢竟不是個隱蔽所在,因此卑職以為敵人可能會在大道兩側找個地方隱蔽休息,從這匹馬倒臥的方向上看,敵人的隱蔽所在應該在前面某處。不過我們人太少,展開搜索的話相互之間很容易失去聯絡,路也不熟,萬一有士兵迷路,在風雪中基本上便可以等於把命送掉了」
李文革皺起了眉頭,陸勛說得很實際,自己把這些兵帶出來,是為了磨練這些人的意志和耐力,總不能真的置他們於死地。
「陪戎,卑職倒是有個主意,不知是否可行——」
沈宸靜靜地凝視著李文革,緩緩說道。
「講——」李文革簡單幹脆地命令道。
「敵軍斥候的目的既然是監視蘆子關,也便是說只要蘆子關在今日沒有出現敵情,那麼明日敵軍的斥候仍然要抵近關隘進行一番打探。我猜敵軍斥候出發之前雪應當還沒有下起來,因此一撥敵軍斥候的行動周期應該在五天到七天左右,也便是說最早恐怕也要等到三日之後才會有新的斥候鷂子來接替這股敵軍。我們找不到敵軍其實並不打緊,只要抓住了蘆子關這個關節,我們便一定能夠見到他們。夜間不方便行動,因此敵軍的打探一定是在白天進行,卑職猜想,明日或者後日的上午或者晌午,我們一定能夠在蘆子關外等到接近關隘抵近觀察的敵軍斥候」
「好主意!」梁宣頓時拍起手來,「還是這大秀才的腦瓜子好使——」
「不錯,與其盲目出擊,不如等著敵人自家撞上來」凌普也附和道。
「蘆子關雖然殘破,好歹也是個能夠過夜的地方,至少能讓弟兄們恢復一下體力」
「與其我們去找敵人,不如以逸待勞,等著敵人來找我們」
李文革默默地注視著這些跟著自己訓練了兩個多月的延州軍官們,心中一陣陣感慨,雖然艱難,但是自己這個未來人在這個時代還是能夠改變一些東西的,比如說面前的這些人,自己起碼已經初步把他們由兵痞和混混改造成了具備一定軍人氣質的軍官了。
他沉吟了半晌,終於開口道:「那我們便這麼做了!沈宸,你找幾個人,一道做出一份伏擊計劃出來,儘量設想地周全一些,不要出甚麼紕漏。梁宣,你也帶幾個人來,從這匹馬肚子底下割下些馬肉來,今晚我們得靠這個來補充體力,注意割下面的肉,割完之後用積雪將馬重新掩埋好。陸勛,你帶著你的人負責斷後,一路走要一路把我們的腳印清理掉——」
他掃視了一眼眾軍官,沉聲道:「整隊,我們掉頭,目標——蘆子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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