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閒多讀些經史,整天悶在屋子裡翻爛賬本子能成什麼氣候?上次去姚家給你提親,你爹受得羞辱還不夠麼?你要爭些氣,如今雖然世道不靖,但是一看出身二看學問,咱們家在族中不是近支,你爹又沒有功名在身,這才半生輾轉蹉跎至今。如今你又里里外外忙那些沒用的,你爹我這點本就沒有多少的臉面如今都給你丟盡了」
陳夙通一面極度鬱悶地斥罵著兒子,一面撫著胸喘息。
「是——兒子知錯了——」陳哲此刻臉上已然沒有了幾個時辰前與劉衡談買賣時的從容淡定,全是一副悔不自勝痛心疾首自認罪大惡極的慚愧嘴臉,跪在當地用一萬分誠懇的語氣極為認真地敷衍著——哦不,是回應著老爹。
「爹爹——你在外面勞碌了半日,大弟在家雖說足不出戶,卻也累了一天了,都不輕鬆,你便不要再罵他了,人說老人肝火旺盛,氣大傷身,氣病了可不得了」
不知什麼時候,女兒陳素自後宅過來了,動作自如姿態萬方地走到父親身邊,隨手換掉了几子上喝殘了的茶湯,一面輕輕為父親捶著肩一面輕聲勸慰道。
「唉——」陳夙通在女兒面前頓時沒了脾氣,卻仍不甘心,很恨地道:「畜生,你自家死活,我也不管了,難道你便不為你姐姐想想麼?你這不學無術的頑劣名聲連她的終身都毀卻了,你還不反省麼?」
還在裝孫子的陳哲聽了這話神色動了動,卻沒有說話,抬起頭來向著姐姐暗中看了一眼,眼睛裡全是感激和謝意,卻也有那麼一絲絲不確定的歉意。
陳素卻毫不客氣地輕輕拍著父親的肩頭道:「爹爹這話說得不妥當,這種事怎麼能怪到大弟身上去?如今世道多艱,綱常淪喪,讀書多未必能有甚麼好結果。父親沒瞧見先前的郅明府麼,多麼有學問的一個人,亂兵一起,被人把腦袋砍下來懸在縣衙的公堂上,一家老少男丁被殺了個乾乾淨淨,宅中女人總之闔家竟然沒有一個落了下場的,這便是讀書人的好處?」
陳夙通苦笑道:「我說不過你,你便是向著這個畜生,罷,總有一天咱們一家人都要敗在這個畜生身上」
他轉過頭,愛憐地看了長女一眼:「致致,這畜生但凡有一分能似你這般,為父便也知足了。可是你便是再如何聰明機智,卻畢竟是個女子之身,爹還在的時候,萬事都還好說,爹若日後不在了,你可怎麼辦?」
他頓了頓,悄悄看了看女兒的臉色,輕輕說道:「我在縣衙查了戶籍,南坊住著的那戶姓元的人家,雖然窮苦,卻是名門之後,祖上出過宰相的,只不過和咱們家一樣不是正系。那位元秀才,也是頗有些才學的,上一次元正節在觀察府,說起文字,李觀察和秦明府一致贊他的字寫得好,有褚登善的風範。下次不若找個時機,將他請到府中來,為父陪著他在前廳說話,你和娘親在後面端詳一番,看看可還合心意」
說到此處,陳夙通卻住了嘴,因為原本一開始還略帶了幾分羞赧之色的女兒此刻卻已經變得臉色蒼白。他輕輕握住了女兒的手:「怎麼了?致致?」
陳素搖了搖頭,淡淡道:「女兒無事,爹,勞你和娘親牽掛,是女兒拖累了你們」
她說得平淡,陳夙通卻是深知她脾性的,急忙問道:「可是方才爹爹說的此人不合你的心意?」
陳素輕輕一笑,卻是無比堅定地道:「這後生很好,爹爹,只是——」
「——女兒不嫁讀書人」
清脆溫婉的聲音,卻帶出了一往無回地堅定。
陳夙通愣在了那裡,陳哲卻跪在地上暗暗嘆氣,正準備替老姐說上一兩句話,卻聽見身後腳步聲響,卻是老管家走了進來,手中拿著兩根竹片打制的名刺。
「老爺,蘆子關巡檢使前營指揮宣節校尉李大人和前營司務參軍禦侮校尉周大人來拜!」
陳夙通吃了一驚,他和李*之間打交道不過下午送郎中過去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而已,當時李*的心思全都放在高紹元的身上,對他頗有些怠慢,他心中暗自不快,不想短短几個時辰之後,這位巡檢使大人居然尋上了門來,還恭恭敬敬投了名刺。陳夙通不知道李*的來意,不過卻也知道這個愣頭青如今在延州的影響力極大,是個得罪不得的人物。當下急忙起身,命女兒和兒子迴避。
那老管家卻遲疑著道:「老爺,兩位大人不是來拜訪老爺的」
「啊——?」
陳夙通更是驚訝,卻聽老管家語調古怪地道:「兩位大人說得明白,他們是專程來拜訪少爺的」
陳夙通險些沒有當場背過氣去,他惡狠狠瞪了兒子一眼,揮手道:「叫他們回去就說少爺不見他們」
陳哲立刻接口道:「爹爹,只怕不妥」
陳夙通瞪著眼睛正要訓斥他,陳素在一旁開口道:「爹爹,大弟說得對,不能這麼處置」
陳夙通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卻見女兒面露擔憂之色:「爹爹,這位李巡檢能夠大鬧延州,連高侍中和高衙內都在他手上吃了大虧,背後又有李觀察給他撐腰,不是咱們這等既無權又無勢的門族惹得起的,得罪了他,只怕日後舉族滅在他的手裡亦未可知。再者說,人家登門拜訪,投下名刺以末流晚輩自居,雖說拜的不是爹爹,終歸是禮數齊全,並無過錯,爹爹如此處置,若是被李觀察秦明府知曉了,又要作何想?」
陳夙通越聽越覺得有理,他嘆了一聲,揮手吩咐道:「請兩位大人進來!」
「爹爹,雖說文武殊途,然則宣節校尉和禦侮校尉畢竟都是八品,按照禮儀規制,爹爹該開中門親迎才是——」陳素娓娓道。
片刻之後,陳府中門大開,陳夙通在前,陳哲在後,大步迎了出來。
陳夙通一面抱拳行禮一面強打笑容道:「巡檢大人光臨寒舍,竟然還自投名刺,實在是折殺下官父子了」
看到陳夙通,李*也怔了怔,他遲疑著還禮道:「這是陳縣尉的宅子麼?哎呀呀在下實在是不知,實在是失禮了」
其實不僅是他,周正裕也頗為錯愕,東西兩城知道豐裕糧號的東家陳老闆的大有其人,但是知道這位陳老闆便是膚施縣陳縣尉兒子的卻沒有幾個,就連劉衡來了一趟,卻也並不知道這棟宅子便是陳縣尉的家。
陳夙通勉強笑了笑:「無妨無妨,巡檢光臨寒舍,真使蓬蓽生輝,這是下官之幸才是」
他本來便不善言辭,客氣話翻過來掉過去也就這麼幾句,說完也就完了,倒是陳哲,不卑不亢上前一躬身:「在下陳哲,見過巡檢大人」
「陳先生客氣了——」李*已經還了陳夙通的禮,便不好再還陳哲的禮,當下勉強受了陳哲的禮,見他直起身,由衷地讚嘆道:「原來陳先生乃是陳大人的公子,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啊」
他這句話卻恰恰又說在了陳夙通的忌諱上,陳夙通臉色變了變,勉強答道:「巡檢大人笑話了,小犬讀書不成,操弄些下賤之業,老夫門楣有辱,實在慚愧得很啊」
李*聽了哈哈大笑:「大人謙遜了,某去年此時,還不過一個看地窖的奴僕,令郎在某眼中,已然是高不可攀富貴之極的大貴人了」
這話令陳夙通聽得稍稍順耳了些,當下擺手道:「失禮了,巡檢大人請正堂敘話」
待來至正堂,依賓主落座,奴僕們端上了茶湯,一番客氣程序走完,已經略略有點焦躁的李*便不再理會陳夙通,直接問陳哲道:「陳兄對劉隊官所說之事,李某特意親來討教。」
陳夙通看了兒子一眼,卻見陳哲笑了笑,又恢復了見劉衡時那份從容和穩重,緩緩開口道:「草民聽劉軍頭言講,大人前些日子通過秦明府自長安定了七十匹馬?」
李*點頭道:「不錯!」
陳哲接著道:「草民還聽說,大人為了這些馬匹,付了七千貫的天價」
李*苦笑道:「關中市面上不許買賣馬匹,就是這樣的價格,還是暗中使了若干錢財賄賂才得買到的」
陳哲問道:「不知巡檢日後是否還要買馬?」
李*一愣,點頭道:「當然還要買,馬這東西,對軍伍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
陳哲十分乾脆地道:「三十貫,三歲健馬,草民願賣給巡檢大人」
一言甫出,屋子裡的三個人頓時都驚呆了。
陳夙通斷喝道:「畜生,當著兩位大人,不得胡言亂語!」
李*卻頓時來了興趣:「陳大人少安毋躁,且聽令郎分說個明白」
陳哲笑了笑,簡單明了地道:「只要大人點點頭,日後大人營中用馬,小人願一力承擔了!」
李*眼睛發亮地道:「陳兄在沙苑監內安插的有人?」
陳哲搖了搖頭,笑道:「沒有!」
李*奇道:「那陳兄從何處弄到馬匹?」
陳哲沉吟了一下,緩緩道:「沙苑監總共不過數百匹馬,還要留下種馬和母馬,可以出售的自然是極少,價格自然也極高。大人能夠一次性買來七十匹良駒,只花了七千貫錢,負責交易之人已經是此道中的能人了,然則天下不僅僅只有沙苑監一處有馬」
李*苦笑道:「如今馬匹如此緊俏,在哪裡都不好買,關外的馬朝廷控制得更加嚴密,只怕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
「巡檢大人可曾想過,這世上還有朝廷管不到的馬場呢?」
「自然是有的,契丹和党項,均為遊牧部落,他們的馬,朝廷便管不到」
說到此處,李*靈光一閃,驚呼道:「陳兄是想向党項人買馬?」
陳哲點了點頭,微笑著道:「大人果然睿智」
李*失聲叫道:「那怎可能?」
延州與党項人歲歲開戰,乃是不共戴天之死敵,党項人如何肯將馬匹如此重要的戰略物資以三十貫這麼低的價格賣給延州軍方?
陳哲卻笑著道:「只要大人肯放敝號的商隊出關交易,買馬一事,便包在草民身上,只要一次數量不是太大,一百匹以內,小人皆可為大人辦到,只是馬匹不同尋常物資,需要現款交易,不能賒欠,這一層,草民卻要說在前面了」
李*沉默了起來,良久方才道:「允許貴號出關買賣,這便是陳兄的條件了?」
陳哲含笑搖頭:「不是允許敝號出關買賣貨物,而是只許敝號出關買賣貨物」
李*頓時全都明白了。
彰武軍和定難軍之間儘管敵對,但是党項部族畢竟是遊牧部落,平日裡要養活大量人口和漢人奴隸,劫掠來的糧食資源畢竟有限,而且每次都要消耗一批牲畜作為軍糧,因此党項人並不拒絕和漢人做生意,用牲畜和皮毛來換取中原的農作物和絲綢布匹等日用品,而漢人方面則同樣如此,就說延州大戶人家的耕牛,九成以上都是通過黑市從定難軍方面買來的。因為地理上的關係,蘆子關正好卡在這條商路的咽喉之上,由於該關長期廢置,因此多年來商人們幾乎都已經忘記了這裡還有一道關卡。
但是自己被任命為蘆子關巡檢使,一下子改變了這個市場格局。
只要自己一句話,所有以往可以隨便出關做生意的商號便都要被擋在蘆子關以南了,若還想出關,便必須繞行東面的魏平關,但是那條路要繞上好大一段路不說,進入党項地界之後只能先抵達綏州而後再前往夏州,不像從蘆子關出關,抵達綏夏兩個重鎮幾乎是同等距離。
要花費更多的時間,走更多的冤枉路。
在軍事上,時間和路程往往便意味著勝利。
在商貿上,時間和路程便是金錢。
只要壟斷了蘆子關商道,陳哲便可以在其他大商戶抵達綏夏之前與党項人進行交易,從中攫取最大的一塊利潤,而當那些其他商戶抵達之後,只能撿些陳哲的殘羹冷飯吃了
好手段,好心計,好敏銳的市場知覺,好聰明的商業頭腦。
自己被任命為蘆子關巡檢使這件事情,對高家而言是個借刀殺人之計,自己則是在將計就計;而這個陳哲,卻從這個激烈的政治鬥爭引發的偶然事件當中一眼便瞥到了巨大的商機,此人若不能發財,那簡直便沒有天理了。
他想了想,微笑著道:「既然某手裡暫時有些權力,陳兄所求並非不能實現」
「不過」李*語氣一轉,好奇地道:「李某是知曉的,馬匹在定難軍中一樣是被視為稀缺之物的,許多年前後唐皇帝從銀夏買馬每匹都要花費六十貫錢。近些年來,銀夏與朝廷交惡,更是嚴禁私下向中原賣馬。陳兄如何能夠買到三十貫一匹的三歲健馬?」
陳哲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大人,朝廷那是向拓跋家官方買馬,這法子太笨了,若是這麼個買法,草民是絕買不起的」
「哦,請陳兄為我詳言之——」李*有些期待地問道。
「大人知道,一匹健馬,從產下來,到養成健馬,需要兩年以上的時間,否則力氣不足,不能上陣。也就是說,需要一個人在兩年多的時間裡細心照料牧養,党項那邊,一個經驗豐富的牧民能夠至少同時照料三匹以上的馬駒。而這一個牧民每日所食,也不過是四斤糧食罷了,一個月便是一百二十斤,按照中原的市價,也是敝號的進貨價,一百二十斤糧食需要六百文制錢,這六百文錢足夠一個党項牧民吃上一個月,那麼八千文錢便足夠一個牧民吃上一年。八吊錢一年,三年也才二十四吊而已。而這段時間內這個牧民卻最少能夠養出三匹好馬,我買走一匹,他還竟剩下兩匹,這是最少的數字。因此草民給大人開的三十吊錢的價格,是加了利潤的,實際上一匹三歲馬的成本絕不會超過二十四貫。大人請體諒,草民是商家,要賺錢也要營生,不加利是不可能的」
一番話聽得李*兩眼放光,事事留心皆學問,果然是至理明言,這些商貿買賣上的賺錢法子,自己是決計想不到的。
他緩緩道:「陳兄還沒有回答某的問題。」
陳哲依舊是那副沉穩從容的模樣:「大人知道,党項人丁戶制度與我中原不同,除了拓跋家之外,還有七個外姓部落」
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猛地自座位上站了起來,拍案大聲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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