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哲的商隊出關時二十八人,卻僅僅回來了十二個人,其中八人身上帶傷,就連陳哲自己大腿上也中了一箭,好在箭簇入肉不深,也不是鐵製,好歹包紮了一下還能繼續騎馬。除此之外,原本準備運回關內轉賣的皮毛牲畜等貨物一概不見,除了陳哲掛在馬背上的一個包袱之外,眾人幾乎是隻身逃回了蘆子關。
李*見狀情知不妙,立刻命細封敏達的斥候隊出發打探消息,同時將陳哲等傷員接進關內,在室內重新包紮用藥。
「大人,卑職無能,路上遇到了大隊党項騎兵,所載馬匹、牲畜、皮毛均被劫走,同伴死了十幾個,卑職等人一路打馬狂奔,這才得進蘆子關」
陳哲一面呲著牙忍受著前營醫官用川中烈酒洗滌傷口一面十分沮喪地道。
「沒關係人回來就好人回來就好」這些損失李*也十分肉疼,特別是馬匹和牲畜都是他此刻最缺的,只是看著陳哲這副慘痛模樣不願讓他再難過,更何況死了十幾個人,他若是一味追問貨物便顯得太過不近人情了。
「便是折了本,陳兄弟也不必擔憂」李*沉吟著道,「可以自公款中支取些許,待賺了錢再還上便是」
他深恐陳哲自此不敢再進入党項地界,交易,那日後的馬匹牲畜之類便全都泡湯了,而存糧一旦吃光後,將再也沒有餘錢向關東地區購糧了。
陳哲看了看李*,默默等到了郎中換完藥背著箱子出去了,揮手道:「你們都出去吧」。
待眾人魚貫而出,在李*驚訝不解的目光中,陳哲緩緩打開了一隻隨身帶著的小包袱,裡面是一個小木箱,自懷中掏出一把小鑰匙,「卡吧」一聲將鎖頭打開,箱蓋掀起——
一道溫和煦暖的光芒讓李*的眼睛眯了起來,小箱子裡面竟然是碼得整整齊齊的一箱金刀子。
這麼滿滿一小箱金子,怕不得有幾十斤重?
「幸好卑職多長了個心眼,將一部分的貨款在當地兌成了金子,這共是一百八十九兩四錢,被搶走的馬匹牲畜皮毛等物,抵成黃金也不過五斤不到。大人,既然是合股生意,賺自然是一起賺,賠也要一起賠,這些金子,大人留下一半,卑職拿著另外一半回去翻本。說起來此番被搶去的,不過是這一趟定難軍之行的利潤罷了,可惜了十六位夥計的性命」
李*看著一箱黃金,喉頭動了一下,苦笑道:「陳兄弟,拿著這些錢去翻本吧,金子於我並無絲毫用處,還是等你買了馬匹牛羊,再來給營中分成吧」
陳哲嘆了口氣:「也罷,此番對不住大人了」
李*又安慰了他兩句,扭身出來,重新走上城樓,卻見沈宸與梁宣兩個心腹軍官正在研究陳哲帶回來的那根「箭」。
這根在陳哲大腿上刺了一個窟窿的箭既沒有箭羽也沒有鐵製的箭簇,只是一支光禿禿的竹杆,一頭被削成了尖銳的角,上面還沾染著一些血跡。
「大人,襲擊陳哲的應該是党項人的遊騎兵,不像是裝備很好的樣子——」沈宸見李*上來,急忙報告道。
李*點了點頭,沉吟道:「如今三月還沒有過完,拓跋家就出兵了?」
沈宸搖了搖頭:「若是正規些的軍隊,萬萬不會因為急於劫奪財物而讓陳參事他們活著逃回來,為了保持大軍行軍機密,定是要將他們斬盡殺絕才對!」
李*點了點頭:「陳哲說襲擊他們的士兵大約有二十多人,都騎著馬,但是甲冑不全。他們後來砍斷了牽著駝貨物的駱駝以及牲畜馬匹的繩子,那些人分兵追趕這些畜生,他們才得活著回到關內。從這軍紀上看,他們遇到的不是細封那樣的專業騎兵斥候,而是一股不知哪個部族的遊騎兵」
李*還沒分析完,就見關北面一溜煙塵,卻是細封敏達引著兩名年輕的斥候狂奔而來,走得近些了李*才看清楚,他馬鞍子上橫著一個穿著皮裘帶著獸皮縫製的帽子卻沒有披甲的長大男子,後面還牽著一匹空鞍的馬。
「是野利家的人——」細封敏達還沒進關便高聲叫道。
李*急忙吩咐打開關門,放細封敏達進來。
細封敏達一進城關便將那擒獲的俘虜扔在了地上,那人卻是已經被他打暈了。
「這是個『阿克泥』——」細封敏達啐了一口道。
李*對党項人的語言一竅不通,皺起眉頭道:「『阿克泥』為何意?」
細封敏達笑了笑:「我們党項人兩人為一個單位,稱一抄,一正一輔,正者稱『德明』;兩抄到三抄為一帳,設一個『阿克泥』統領之」
李*若有所思,問道:「這是最基本的作戰單位了?」
細封敏達點了點頭,抿著嘴道:「是!」
李*追問道:「帳以上的作戰編制是甚麼?」
細封敏達搖了搖頭:「我們作戰建制只有三級,抄、帳之上只有『溜』這個建制單位,不過可大可小,最小的溜只有兩帳兵,八人到十二人,最大的溜有幾百上千人,下轄百帳到數百帳兵不等。」
「軍階呢?」李*有些後悔,詢問拓跋光興時自己以為該問的都問得差不多了,如今才知道遠不是那麼回事,古代軍人講究的知己知彼,自己實在是做得太差了。
「我們沒有軍階,按照統領的帳數兩兩遞增,領兩帳兵者為『創祐』,領四帳兵者為『僚禮』,領六帳兵者為『呂厄』,領八帳兵者為『程謨』,領十帳兵者為『令遜』,領十二帳兵者為『昂聶』,領十四帳兵者為『磋邁』,領十六帳兵者為『慶唐』,領十八帳兵者為『令能』,領二十帳兵者為『葉令吳箇』,領二十二帳兵者為『廣樂』,領二十四帳兵者為『印吳』,領二十六帳兵者為『祝能』,領二十八帳兵者為『春約』,領三十帳兵者為『鼎利』,領三十二帳兵者為『芭良』,領三十四帳兵者為『謨箇』,領三十六帳兵者為『昂星』,領三十八帳兵者為『領盧』,領四十帳兵者為『樞銘』」
細封敏達口中吐出的一連串嘰里咕嚕的官職軍銜令李*和沈宸等人一陣陣腦袋發暈,見細封敏達總算住口,李*苦笑道:「四十帳兵一百六十人到兩百四十人,這麼點兵力就這麼多軍階,你們族人的軍制還真是複雜啊」
細封敏達不屑地撇了撇嘴:「這些不是你們漢人所說的階級品秩,乃是我們族中戰士臨戰編組即日常遊牧的規制,只不過在作戰時作為編制來使用罷了」
李*點了點頭,問道:「樞銘以上,便沒有更大的編制了麼?」
細封敏達搖了搖頭:「樞銘乃是我們族中最常用的指揮編制,一般出戰,族長都會臨時任命一些『樞銘』來統帶戰士。樞銘以上沒有更高階的軍官,不過還有一些名義,但那是貴族的稱號,跟軍隊沒有啥關係,只不過象徵著平時的牛羊牲畜奴隸的數目,草場地盤的大小,還有便是在族中長老會中的地位」
他掰著指頭算道:「樞銘以上,還有『呂則』、『祖儒』、『素齎』、『丁盧』四等貴族稱號,加上樞銘一共五等,樞銘本身便是四十帳貴族之意,呂則便是統領八十帳的貴族,祖儒是統領一百六十帳的貴族,素齎乃是統領三百二十帳之貴族,丁盧麼,便是統領六百四十帳之貴族」
李*直聽得目瞪口呆,他皺著眉頭問道:「那你們的族長呢,他叫甚麼?」
細封敏達苦笑道:「族長是你們漢人的叫法,我們党項人是沒有這個稱呼的,拓跋家漢化的厲害,又封著漢人的官,這才用漢人的稱謂。我們党項人以家族為部落,每個部落擁有人口兵馬帳數最多的貴族便是族長,因此我們的族長稱謂不一,比如說我們細封家只有六千多人,家主細封丹幀有三百多帳兩千六百多人,因此在細封家他便是長老們都服膺的族長,他的頭銜卻只是個素齎;而野利家總人口有八千多,其族長野利容元占將近六百帳不到五千人,因此野利家主的頭銜便是丁盧,在部族長老會議中的地位高於我細封家的丹幀家主」
李*這才慢慢聽出了點眉目,遊牧部落介乎原始社會和奴隸社會之間的上下秩序的確令他很頭痛,不過平心而論,比起中原漢人發明的的包含了爵、勛、散秩、職事、差遣、恩賞等體系在內的複雜政治秩序,党項部落的等級制度相對要簡單高效多了
「那李彝殷是啥?」梁宣在一旁瞪著銅鈴大的眼睛傻呵呵問道。
細封敏達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道:「他是統領千帳以上的大族長,是最大的貴族,在我們党項語中管這樣的貴族叫『謨寧令』,翻譯成漢話就是『天大王』的意思」
李*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你去審訊一番此人吧,要把敵人的兵力人數以及裝備目的等情況弄清楚」
然後,李*扭過頭對沈宸道:「通令全營,一級戰備!」
半個時辰後,細封敏達大步走上了城關,一面擦著手上的血跡一面道:「差不多了!」
李*立即通知沈宸和梁宣凌普三人過來參加軍議。
「敵軍是野利家的騎兵,紮營地點距蘆子關約十八里,在我們和拓跋光興上次的紮營地點再往北一點的地方,營寨靠山扎建,西側有一條溪水,我們離得太遠,沒能靠近數帳篷,但是我總共看到了一面祖儒旗和兩面樞銘旗,下面那個阿克泥也證實了有兩個樞銘,統率大軍的是野利族中地位僅次於族長野利容元的祖儒野利容賴,不過這次他帶的不是自己的帳群,而是野利家的留守帳群,下面那個傢伙是個傳令兵,他是回青嶺門送信途中給我撈到的。據他說野利容賴要他給駐守青嶺門的拓跋家祖儒拓跋光遠捎個口信,報告野利家軍隊已經抵達蘆子關的消息,最遲後天發起攻擊」
「兩個樞銘差不多有四五百人了吧?」沈宸倒吸了一口涼氣。
「恐怕有五百人,那個傢伙交待,這一路上他見到每帳都是住三抄兵,幾乎沒見到兩抄的帳子,若是兩個樞銘都是這種滿編制,八十帳兵就是四百八十人」細封敏達道。
「那傢伙的話可靠麼?」梁宣問了一句。
細封敏達不滿地瞥了他一眼:「你是在懷疑我問話的技巧和本領麼?」
梁宣縮了縮腦袋,嘿嘿笑了起來。
李*卻沒有理會他們這點齟齬,追問道:「野利容賴自己帶了多少帳兵?」
「三帳親衛,一帳傳令兵,野利容賴身邊只有這些人,他部下的主力調到宥州去練兵了,不知道是練甚麼兵」細封敏達也顯得有些困惑。
「裝備——?」李*繼續問道。
「有弓箭和馬刀,不過多是單木弓,竹箭,沒有披甲兵」細封敏達答道。
「沒有披甲兵?」李*驚詫道。
「是!」
「一個都沒有?」
「一個沒有這個是那個阿克泥說的,我覺得是真的。」細封敏達嘆息著道。
「你覺得那是甚麼意思?」李*嚴厲地問道。
「我們幾乎繞著敵營遠遠跑了一圈,無論是趕著羊群出來放牧的副兵還是周圍當作斥候使用的遊騎兵,我都沒有看到披甲者,而且這個阿克泥是負責傳達重要軍情的,又是祖儒大帳出來的,連他都沒有披甲,所以我猜,這批兵裡面很可能只有呂厄以上軍官才有甲冑,全軍五百人,披甲者不超過二十人,這相當於全軍沒有披甲」細封敏達快速地說道。
「還有,作為斥候四處活動的全都是遊騎兵,這十分不合常理。野利族乃是八大部落中僅次於拓跋家的大族,全族總兵力在一千人以上,裝備也是最好的,有甲冑五百多具,全族共有斥候鷂子二十多個。此次出兵規模有兩樞銘之多,最少應該配備七到八名鷂子,不能能用沒有裝具的遊騎兵出來充當斥候」
細封敏達說得極為清楚,李*和沈宸都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說,野利家的精銳主力都不在此,調往別處了?」李*問道。
「是!」細封敏達答道。
「回調往哪裡呢?」李*問道。
「魏平關——」沈宸答道。
「哦」李*緊張地思索著。
對付折家當然要用精銳,這倒是不稀奇,難道對方已經看破了自己是在虛張聲勢?
「我不知道野利家是怎麼想的,或許他們把你們當作彰武軍了」細封敏達皺著眉頭道。
「我們本來就是彰武軍嘛」李*不滿地道。
細封敏達笑了笑:「是他們印象里的彰武軍」
沈宸道:「那小子說,野利家主力調往了宥州方向,這有沒有可能是真的?」
細封敏達搖了搖頭:「不知道,八大部族當中,野利家在夏州南部聚居,房當家在綏州聚居,占據的都是好地方,因此兩族都是八大部族中僅次於拓跋家的大族。若是遷到宥州去,那邊又貧瘠又困難,山地多,還有一望無際的大沙漠,等於是整個部族被發遣了。不過那應該是舉族遷過去,聽那個阿克泥的意思,事實似乎並非如此,野利家還在原來的地方聚居放牧,調過去的僅僅是族中精銳戰士而已」
李*道:「太遠的事情我們暫時不考慮了,先說說看,怎麼解決面前這兩個樞銘的兵力問題。這些兵沒有披甲,我看我們應該可以出城步戰」
「不行,大人!」沈宸斷然否決道,「我們的兵沒上過戰場,步兵甲雖然管用,但是護不住頭臉護不住下身,若是放棄關隘與其正面爭鋒,損失必大。我們目前人數還太少,不能和對方硬拼!」
李*點了點頭:「自此刻起,你接手指揮權,我去帶丙隊!」
沈宸也不推辭,他扭頭問細封敏達:「你估計,敵軍明天會不會進攻?」
細封敏達想也不想道:「不會,他們全隊抵達關前就已經是下午了,那時候攻城已經來不及了。士兵們的體力也會跟不上,對方主帥應該會選擇後天早上發起進攻!」
「夜襲呢?」沈宸問道。
「不可能,不點火把的話太容易造成誤傷了,點火把的話,他們便成了靶子,又要趁夜爬城牆,不可能的」
「好——」沈宸點了點頭,道:「那麼我建議——今天晚上——安排好哨兵——然後大家美美睡上一覺,明天的訓練暫停,全體放假」
凌普、楊利、梁宣三人起身去向部隊傳達命令,李*沉思了片刻,苦笑道:「原本想用折家的旗號嚇唬人,沒想到沒有嚇唬到鬼,反倒把鬼引來了」
「這不是大人的錯」沈宸道,「蘆子關一旦被修復駐兵,無論是否是折家軍來了,定難軍都要來試探一下的。」
李*點了點頭,看來玩弄心理戰,自己這點水平還遠遠不夠班。
「讓兄弟們把折家的旗號摘下來吧,把我的巡檢旗和指揮旗掛上城樓——」
李*深吸了一口氣,道:「該來的總會來,也罷,我們倒要看看,憑著這些訓練不過三個月的新兵,我們是否能夠守住蘆子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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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節當中的党項蕃官名號均為史實,「抄」「帳」「溜」的編制也是史實,「謨寧令」是天大王之意也是史實,除此之外關於党項部族的軍隊編制和貴族體制均為杜撰,西夏無史,實在查不到那麼細,請各位讀者大大海涵,繼續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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