膚施縣西,延州州城東側,兩城相距約兩里半路程,中間一條延河奔流而過,河上原本只有一座木橋,若是不由此處過河便要向南走上十幾里路才能有一個渡口,因此這座木橋實際上是東西兩城之間往來的第一交通要道。延州在關中北部諸郡中地處南北要衝,為丹、鄜、隰、綏、夏、鹽、靈、慶八路交通樞要之地,盛唐之時往來於內地和塞外的商旅馬隊均以此地為中轉樞紐,東西城之間的這座木橋便是始建於女皇聖授元年,數百年來因天災人禍多次被毀,又多次重建,也可謂歷史悠久了。
自從晚唐關中地區的李茂貞之亂以來,兵荒馬亂的世道一日甚於一日,田地荒蕪人口凋零,延州的商業樞紐地位也漸漸敗落,如今的延州,雖然仍然還是藩屏關中的軍事重鎮,但昔日繁榮昌盛的景象卻早已不復再現。
東西城之間,延河東西兩岸,木橋周圍的這片狹小地域內當年曾經是頗為繁華的人流密集之所,不僅有大量的商人小販在此作業營生,就連東城的泥巴腿子和西城的達官貴人們也經常到這裡來採購自己所需要的貨物,從一文錢兩個的炊餅到只有世代朱紫之家才吃得起的蜜餞果子,以及各種皮貨牲畜金銀飾物兵器家什古玩字畫這裡應有盡有。自從晚唐開始,這種景象日漸衰敗,作為一個生在延州長在延州的本地人,秦固在自己二十多歲的生涯中只從一些罕見的高壽老人的口中聽說過昔日的盛況,卻從未親眼見到過。
近些年來的這片地段上,早已看不見商旅馬隊的身影,就連本地商販也都不願意在這裡修建鋪面,在党項鐵蹄每年都有可能來啥燒殺搶掠一番的情況下,城牆之外的任何一寸土地都是危險而不可靠的,當然,負擔著保護這片土地使命的那些人更加不可靠,在延州的老百姓心中,那些人比党項人也強不到哪裡去。
然而廣順二年的春天,這一切又有了些許不同。
在木橋東面靠近膚施縣城的這一側,有一個膚施縣衙和彰武軍前營聯合設立的流民收容登記站點,所謂的站點,其實也不過是在橋邊空地上搭起一個棚子,裡面坐著縣衙的幾名書吏和彰武軍前營的幾個文職廂兵,棚子外面則有一個伍的彰武軍前營步兵負責守衛。
從西部和南部各州扶老攜幼逃難來到延州的難民在這裡將被按照籍貫和姓氏進行簡單登記,然後根據這個他們將被發往膚施縣東側的流民大營中進行臨時安置,每五日,彰武軍前營司務參軍兼廂兵指揮禦侮校尉周正裕將按照從這裡送往豐林山屯墾區的名單和資料來進行一番人員篩選,將一些年富力強的年輕人和一些富有特殊才能的人及所有讀書識字的人才一次性選拔出來帶走。
對於那些年輕人,豐林山軍政當局採取的是自願原則,一般不會強制他們上山;但是對於那些志在必得的特殊人才和讀書人,則由前營廂兵副指揮兼新兵隊隊正仁勇校尉陸大人派來的軍兵們一律採用拉壯丁的辦法將他們與他們的家人一起強行帶走。
不管是來自哪裡的流民,只要他們經過了登記這個手續,他們就可以進入流民大營。大營中的流民們需要自己搭建房屋和住處,他們會被分配去墾荒或者修路,也有一些經驗豐富的農民會成為軍墾或者官墾佃戶,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能夠在流民營中獲得賴以生存的食物,也許對於一些成年人來說這些食物還不足以充飢,但是對於婦女、兒童和老人而言,這些食物卻可以讓他們在最艱難的日子裡活下去。
那些上了山的人待遇比山下的人要好一些,他們的食物相對充足,甚至還有極少數人領有不同額度的薪資,這讓山下的一些好事者頗為羨慕。
流民營建在城東,西南各州的難民都要經過延河上的木橋才能抵達東城,因而這座木橋再度成為了意義特殊的交通要道。一些本地農民在這裡擺開了小攤,販賣著一些麵餅瓜菜之類的飯食,賺取流民身上那可憐兮兮的一點錢財和一些價值不菲的傳家物。
就是這麼一點點商機,頓時便教兩城之間的這塊彈丸之地熱鬧了起來。
至於党項人的威脅,倒不是不存在,只是今年年初以來在延州州治附近一直在傳聞,去年八月份兵變之日在東城街市之上連殺數人的那位勇士如今被任命為蘆子關鎮守使了,這位在膚施縣城內被家家戶戶當作門神來貼的傳奇人物無疑給這些什麼都不太懂的小民百姓帶來了一線希望,大家都說,有這位大人鎮守蘆關,今年党項胡虜大約不會再來了。
上智下愚,西城的達官顯貴們對小民百姓的這種天真嗤之以鼻,若是一個小兵痞便能夠震懾住彪悍驍勇的党項人,當年後唐帝國五萬大軍就不會在定難軍面前鎩羽而歸了。
然而看著兩城間這種數十年未見的熱鬧景象,延河畔的一老一少兩位士人裝扮的文官依然頗為感慨。
「片刻安寧,便能營生若此中原百姓之良善易治,實在是令人唏噓,有如此百姓,而天下數十年不得大治,當道諸公,寧不慚愧?」李彬捋著鬍子搖頭冷笑。
「民生繁茂,首在政治清明,政治清明,首在政令能達於四方,朝廷式微,原本也是無奈,中樞馮范諸位相公,並非無心治國事,奈何他們都是讀書人,手中並無一兵一卒,朝代輪替,鼎器遷移,這些事情他們都做不得主換一個天子政令便要更張亂淆一番,再加上天下分崩諸侯割據,實在非士大夫之過也」秦固苦笑著道。
「便是眼前這番景象,若無懷仁手中的那點兵權做後盾,又怎得如此?」秦固輕輕嘆道。
「高家三十年之積蓄,已經快被你們揮霍一空了吧?」李彬微笑道。
秦固也是一笑:「這筆錢賬目由晚輩總攬,迄今為止已經花去了八萬五千四百七十六貫,約占總額度的三成,不過如今各縣倉廩存糧均在增長之中,京兆府那邊傳來消息,因為今年延州大舉購糧,關中糧價已經飛漲至百文一石,連朝廷那邊都有所覺察,李惟珍已經行文各州縣,控制糧食買賣,如今淮南的糧船沿河北上,至汴京便不許再走,必須就地糶糧,否則開封府便要抖索子拿人了」
李斌哈哈大笑起來:「不妨事李惟珍治得了那些小魚小蝦,汴梁那些勛臣重將,族中誰家沒有囤聚糧米之事,管不住他們,李惟珍此舉不過徒苦了那些淮南糧商罷了」
「不過——」他頓了頓,話鋒一轉,道:「以這個速度,高侍中這點私房錢頂多也就能支撐兩年,兩年之後怎麼辦?」
秦固面色凝重起來,緩緩道:「今年以來,膚施登記在冊的流民人口以每月千人的速度在增長,按照這個速度,九縣一年便將增長近十萬人丁,若是能將這十萬人丁勞力化入田畝土地之中,開荒墾地修治農桑,兩年後延州實現糧食自給並不困難,只是——光是墾荒遠遠不夠,荒地經過多年棄置,要恢復農事,兩年之期以養地氣是不能再縮短的時限了」
「還有一樁大事——」李彬點著頭道,「流民大多不願意做佃戶,也大多不願意花費功夫來墾荒,人人都想著一旦熬過了飢年便回家鄉去伺候自己的土地子堅可有良策?」
秦固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有一個,不過不是晚輩的良策,而是懷仁這個自詡一介武夫的傢伙提出的良策」
「哦?」
李彬皺起了眉頭:「農事懷仁也懂?他曾對老夫說起過,在河北家中,自少年起並不曾務農」
秦固微笑道:「這個晚輩不知,懷仁曾經建議晚輩,與九縣令丞協議,延州全境,自今年始停收所增人丁賦,流民入境墾荒種地,不再收取丁賦,本地人新丁誕生,也不再加收新的丁賦。」
「啊——?」李彬大吃了一驚,他鎖眉道:「然則如此數載,必然導致府庫枯竭,何以養兵,何以治吏?」
秦固笑了笑:「晚輩還未曾說完呢,若僅僅如此,懷仁不過是空口白牙,站著說話不腰疼罷了,他是武將,萬事由我們這些文官去擔待。懷仁的主意是,停收新的丁賦只是第一步,自明年開始,要在延州九縣之內推行畝丁合一,將每歲糧賦按名下田畝數收取,上至達官勛貴,下至庶民百姓,均要按田畝納糧」
李彬渾身一抖,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起來,喃喃道:「這小子他不要命了麼?」
只要此議一出,李*頓時便是延州全體豪門顯貴上層社會的公敵,作為一個資深的延州人,李彬太清楚這幫人的能量了。
「懷仁也說了,只要此議一出,我和他便是立時身處千夫所指之地,也正因為此,此時他只和我秘密商議過,並沒有和旁人說起過。當時他說了上、中、下三策,以推行此法」
「說來聽聽——」李彬眨著眼睛道。
「上策是由官府出面建立公田,以現錢自豪門手中平價購得土地,充入公田,然後分配流民耕種,每年在畝賦之外加收一成田貸賦,年息為千分之五,直至還清購田款項之後停收;中策是將延州所有外逃丁戶的田地一律充為公田,另外將所有為豪門*之田土一一回收,一切以地契為準,而後由流民來耕種,收取畝賦,初期丁賦畝賦並行,豪門權貴可以按丁戶收取田賦,而新得田之流民及原來的自耕農則一致收取畝賦,下策嘛」
秦固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個武夫說,下策便是來硬的,靠軍隊將全部豪門土地充公,嘿嘿,他雖沒有明說,晚輩心中卻明鏡一般,這小子動了殺機了」
「瘋狂至極——」李彬搖頭苦笑著道。
「若能行上策,倒也不失為一個良策,只是延州諸公肯不肯配合,倒還破費躊躇」秦固皺起眉頭道。
「不用對那些人心存幻想」李彬冷冷道,「老夫和他們打了半輩子交道,太了解這些人了,憑藉著祖上和族門的那點威勢,*不擇手段,不顧民生之疾苦,不管國事之興衰,和他們談什麼社稷蒼生,無異於對牛彈琴。」
「關於上策,懷仁建議,十傾地以下的中等閥閱可以暫時不理會,擁有十傾以上田土的豪門,要統一平購至十傾,凡是按照命令售地的,可以請朝廷下令嘉獎,甚至授予一些散秩文銜,同時免其二十年內的畝賦,對於不肯平價售田的十傾以上豪門,則要預交五年畝賦」秦固一面說著一面苦笑搖頭,「觀察,懷仁出身您老人家府中,這位老兄真的只是個武夫麼?」
李彬也暫時無語,他苦笑道:「我也越來越摸不透這小子了,前日他從蘆關寫信回來,要我幫他留意尋找精通天文曆法的人才真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何樣大事!」
秦固怔了一下,輕輕道:「這個他臨走時也和我交代過,他說的極蹊蹺,要變丁賦為畝賦,沒有精通天文曆法的人才,便極易出岔子」
李彬皺起眉頭道:「他此言何解?」
秦固良久才道:「我想了許久,才猜出他或許是想丈量九縣的土地,只是丈量土地皆是縣曹胥吏之事,要精通天文曆法之人何用,這一層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了」
李彬無語。
良久,這個飽經世事滄桑的老者喃喃自語道:「孟子云五百年而有王者出」
秦固渾身一哆嗦,他沒有接李彬的話茬,半晌才輕輕地道:「觀察,現下說這些話還太早,眼前最緊要的一樁事,是如何才能想法子將懷仁兄推上延州藩鎮之位,舉目九縣之地,武人當中,我們能指望的只有他了」
李彬吃了一驚,他回首打量著這個長身碩立卓爾不群的年輕人:「子堅想通了?」
秦固搖了搖頭:「不是我想通了,而是時勢如此,懷仁所言所行,標新立異之處甚多,然則究其大概,卻與一般武人大不相同。當今之世,能如他這般行事治軍者鳳毛麟角,而其思慮之深遠處,便是許多飽讀詩書的士人都有所不及,其人日後是個何等模樣,目下難知,然則可以確定的是,他是延州百年以來成千上萬武人當中最獨特的一個,若其就位藩鎮,無論如何行事,必然與歷任節度大不相同」
隨即他苦笑:「觀察,晚輩承認,晚輩乃是被其變丁賦為畝賦的瘋狂設想所打動,想與他合力奮起一搏只要此事最終能成功,晚輩不惜以性命相祭——」
李彬驚訝地看著這個一臉憧憬嚮往之色的年輕儒生,年輕人臉上的稚嫩清晰可見,然而更令李彬感慨的卻是他面上同時浮現出的那種一往無前的堅定。
雖千萬人,吾往矣——
魏晉以來士大夫們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並沒有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完全泯滅,最起碼在秦固身上,這種責任感表現得頗為強烈濃厚。
「懷仁不能為延州之主,此救民善政萬難實行,觀察,擁戴輔佐懷仁上位,乃是如今救黎庶於水火的第一樁大事」
李彬眯起了眼睛,良久方才道:「高侍中上個月親自修了一道表章,避開了我,也避開了宅集使,賣了城南三十頃河谷地給姚家,遣高允文秘密入京,以賣地所得五千貫之巨款賄賂了王秀峰,將表章上呈當今天子——」
秦固頓時緊張起來,嘴唇有些發白:「上面寫了些甚麼?」
李彬搖了搖頭:「不得而知,不過高允文離開延州之後,我給王秀峰、範文素各去了一封信,應該能在高允文之前送抵汴京,不過前些日子範文素來函,五千貫不是一個小數目那道表章到底還是遞上去了」
秦固張大了嘴:「王峻如此公然收受賄賂,就不怕御史彈劾麼?」
李彬悵然搖了搖頭:「他與當今天子是何樣的交情?萬事只要做的不太過分,皇帝不會把他如何的」
「五千貫還不過分麼?」
「只要他不公然謀篡,便不算過分!」李彬冷笑道。
「朝廷如此,奈蒼生何?」秦固憤然道。
李彬苦笑道:「昨天,範文素和陶秀實的信函同時送到了我府」
「朝廷作出反應了?」
李彬點了點頭:「皇帝正在御駕親征慕容彥超,看了表章後甚麼話也沒說,直接發了兩道中旨,一道發回汴梁,另外一道發給澶州的太原侯——」
「是何內容?」
「範文素沒看到旨意,中使直接向左衛將軍張永德宣的旨——禁軍的事情,範文素插不進手去!他也不敢犯這個忌諱」
「張永德?」
「不錯,恩州團練使,殿前都虞侯,當今天子的女婿,晉國公主的駙馬都尉,張永德」
秦固呆呆聽著,對於遠在邊陲的一介七品縣令而言,張永德這個名字對他的刺激稍微大了一些。
「範文素和陶秀實寫信的時候,張永德已經奉旨離京了,據傳聞是兼了延州六宅尋訪使的差遣名義,來延州調查去年的兩次兵變情形,隨行的官員里有一個人赫赫有名,乾佑三年的狀元公,現任澶州節度使太原侯幕中記室,東平王朴,字文伯」
李彬淡淡地說著,嘴角卻始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是在嘲諷什麼。
「一個駙馬都尉一個狀元朝廷還真是瞧得起延州這片巴掌大的地面啊」
秦固苦笑著。
李彬嘆息了一聲,緩緩道:「我已經給折侍中去信了,希望他能來延州坐鎮一段時日,有他在,或許這位張駙馬到了之後,延州的局面還能平衡些,折可久那張老臉,朝廷還是要賣上幾分顏面的,皇帝雖然看了王秀峰代遞的表章,卻沒有讓樞府處斷此事,而是自禁軍之中挑了他最信任最放心的至親之人,事情似乎還不是全無可為」
說到此處他向著北方望去,略有些焦慮又稍帶些不滿地道:「若是懷仁那邊近期能打上一兩場勝仗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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