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邊上最多的還是酒肆,那些客運的船隻一靠岸,生意就是幾十上百人,賺大發了啊!
沈安和趙仲鍼坐在酒肆里,兩人就點了茶湯,外加來了些干盤。
「要不直接給他爹爹找個事做?」
趙仲鍼很有信心的道:「干苦力那麼辛苦,他爹爹定然會同意。」
沈安不置可否的道:「你可以去試試。」
那艘船上的貨物已經被卸的差不多了,趙仲鍼起身過去,腳步矯健。
他前腳才走,邊上一桌正在喝酒的兩個男子就看了過來,其中一人赫然就是張八年。
張八年過來坐在趙仲鍼剛才的位置上,眼中鬼火幽幽,問道:「某以為你會給他出主意。」
沈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微皺眉道:「這是讓他見識市井的一次機會,某幹嘛要干擾他?」
「見識?」
張八年伸手拈起一塊魚乾,嘴唇微微一動,「世人見利忘義,見到了好處,難道那蘇義還會不拿?」
「他肯定不會拿。」
沈安的話讓張八年笑了笑,很是滲人的笑容。
「他若是拿了呢?」
沈安喝了一口茶,然後又後悔了,「某真是不喜歡喝茶膏啊!」
他放下茶杯,「若是拿了,某捐五千貫給福田院。」
「好!」
張八年冷冷的道:「若是不拿,某欠你一個情。」
「你的情……罷了,還是能值五千貫。」
沈安本想說不值當,最後還是給了他一個面子。
皇城司的人情可不小,關鍵時刻能救命。
……
幹完活之後渾身酸痛,此刻坐在地上,邊上是一桶涼開水,眾人紛紛牛飲起來。
蘇晏喝了一碗水,然後和父親一起吃了兩個炊餅,就拿出書來看。
等他發現身邊多了個人後,才想起和趙仲鍼的約定。
「對不住……」
「沒事。」
趙仲鍼坐在他的身邊,對邊上的蘇義笑了笑,說道:「尊父子在此多有辛苦,若是有個更輕鬆的活計……」
蘇晏還在有些懵,蘇義卻堆笑道:「多謝了……」
這是要答應了吧。
趙仲鍼覺得這是一趟再輕鬆不過的差事,所以微微一笑。
「只是小人卻習慣了。」
蘇義的話讓趙仲鍼的微笑漸漸僵硬,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更以為這是不好意思,就說道:「這只是小事,只要你答應,明日就能去,錢不會少。」
蘇義看了兒子一眼,說道:「多謝了,這裡雖然辛苦了些,可卻安寧。」
隨後他幾番勸說,可蘇義只是搖頭婉拒。
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是欲擒故縱?
趙仲鍼一臉懵逼的回去了。
「安北兄,他為何不答應?送上門的好處……而且某私下和他說了自己的身份,蘇義拒絕的越發的堅決了。」
趙仲鍼有些懊惱,喊道:「拿酒來。」
「拿個屁!」
沈安叫住了夥計,罵道:「一點事就讓你想以酒澆愁?廢物!」
這大抵是趙禎交給趙仲鍼的第一件差事,可他卻辦砸了。
那種失敗感讓人沮喪,進而想一醉解千愁。
「要想琢磨透此事,你得先去琢磨人心,滾蛋吧。」
沈安趕走了他,張八年又坐了過來。
「剛才某叫人去……用錢誘惑了蘇晏,那少年竟然視若無睹……果然是視錢財如糞土,難怪官家看重他。」
張八年的分析換來了笑聲。
「哈哈哈哈!」
沈安笑的前仰後合,最後捶打著桌子,眼淚都笑出來了。
幸而現在沒什麼客人,所以掌柜才沒幹涉,不過夥計照例過來檢查了一下桌子,若是被砸壞了,鐵定會索賠。
張八年面色鐵青,眼中的鬼火變成了野火,那怒氣在漸漸蘊集。
「你在笑什麼?很可笑嗎?」
沈安喘息道:「是很可笑……某以為你最少對人性人心有些琢磨,可沒想到你竟然是一無所知……」
張八年冷冷的道:「某隻知道人性懦弱,在某的面前,看似強大的人只會哭泣哀求,只求速死。至於人心……人心歹毒,和獸類一般。」
沈安看著他,遺憾的道:「你從內到外都是黑色,若是某的老師見到你,肯定會說你少年時定然是遭遇了些不好的事,所以性格偏激……」
「出去說話!」
兩人出了酒肆,並肩而行。
「你的老師……某這等人可能入他的眼?」
再冷酷的人也有憧憬,也有自己的軟弱之處。
張八年的軟弱是什麼沈安不知道,不過顯然他也佩服有本事的人。
「怕是難。」
他隨口說道:「本事大小老師從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手段。他常說能用最簡單的手段解決事情的人就是天才,那些用非常華麗的手段,讓人讚嘆的手段去解決問題的人是傻子……比如說某,老師就說某是個傻子。」
他看著張八年說道:「你們不懂底層百姓的想法,於是就用自認為很華麗的手段去誘惑蘇晏,若是他同意了,你們心中得意的同時,也會輕視他。可他沒有答應,你們卻茫然,並自行揣測他的想法,大抵是惡意的……」
好意沒有被接受,自然會惱火,然後一揣測:這人怕是腦子有問題!
張八年看著他,冷冷的道:「你最喜歡的就是揣摩人心,所以你和包拯、歐陽修他們親近,你甚至寧可去親近折家,也不肯去親近司馬光……當初你本可和司馬光接近,可你卻拒絕了。你這是揣摩了他們之後覺得不好?所以你就疏遠了他們。」
沈安乾笑道:「沒有的事。」
他不喜歡司馬光,那是因為看不慣這人端架子的模樣,更看不慣他一上台就把神宗和王安石的革新全數廢掉的那股戾氣……
「君子某尊重他,並願意和他交往。可偽君子某卻格外的厭惡。」
沈安上馬而去,有下屬對張八年說道:「都知,司馬光可是有名的君子……」
張八年看了一眼又開始扛活的蘇晏父子,說道:「君子……是啊!都說他是君子。」
他一路回宮,趙禎已經在等著了。
「沒辦成?」
「是。」
「為何?」
趙禎認為他們辦事不力,所以就有些惱火。
張八年低頭道:「趙仲鍼說給蘇義找個輕鬆的活計,蘇義拒絕。臣派人去用錢財誘惑蘇晏,他避之如蛇蠍……臣有罪。」
他跪在了地上,可趙禎卻笑了。
「這是為何?難道是害怕?」
他看了張八年一眼,說道:「你派去的人可是凶神惡煞的?可趙仲鍼卻不會,那是為何?」
張八年低頭道:「臣不知,沈安看樣子知道,可他卻不肯說。」
趙禎罵道:「頑劣,叫他來!」
隨後沈安就被叫進了宮中。
「朕要知道原因。」
這是要準備栽培蘇晏?
帝王要重點栽培一個人之前,肯定要揣摩他的心性。
沈安本以為是什麼大事,所以嘆道:「陛下,就是兩句話而已……天上不會掉饅頭;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
趙禎搖頭道:「胡言亂語!」
他只是想了想,就吩咐道:「去個人,朕只得蘇晏在太學裡有兩個朋友,叫他們去問,問不清楚就別回來了。」
皇帝怒了,張八年馬上去安排此事。
沈安想走,可趙禎卻沒同意。
他在外面和陳忠珩有一句沒一句的扯淡,覺得趙禎這就是沒事找事。
不就是覺得這些臣子都不老實嗎,然後發現一個憨厚的,而且還給了自己一個太學饅頭吃的少年不錯,於是就上綱上線了,非要栽培那個少年。
你栽培就栽培吧,帝王的疑心病還讓你想去摸清楚他們父子的心性。若是有虛榮心,能輕易被金錢打動,這事兒估摸著又要泡湯了。
帝王就是神經病!
先前要是蘇義答應了還好,可張八年分明就是得了趙禎的暗示,用金錢去誘惑蘇晏那小子,想看看他是否立場堅定。
堅定朕就栽培你,不堅定……哪來回哪去。
帝王很少看重什麼東西,因為覺得不值。
可一旦看重之後,卻又怕對方背叛。
在這種心態的驅使下,趙禎的手段難免出了些紕漏,被沈安給看出來了。
趙仲鍼擔心自己辦砸了差事,可趙禎也同樣失敗了。
蘇晏父子竟然擊敗了皇帝和未來的皇帝……
沈安只想捧腹大笑,然後再大醉一場。
張八年再次回來了,沈安已經吃了午飯,在外面坐著打盹。
「陛下……那兩人去了,蘇晏說沈安教導過,無功不受祿……天上不會掉饅頭……」
「是那小子壞了我的事?」
「不,蘇義說自己賣力掙錢吃飯,如此才安心,否則會坐不安穩,吃不香,睡不好……」
「就那麼簡單?嗯……這不是沈安說的那個什麼……」
「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
「對,他怎麼知曉底層百姓的想法?」
「臣猜測是……天賦吧。」
「天賦……可為何有許多貪婪之人?」
「是,蘇晏憨實,蘇義本分,卻是不多見。」
「是了,若是這等人常見,我還看重他作甚?哈哈哈哈!」
沈安聽到了這些話,稍後趙禎叫他進去。
「你要盯緊了蘇晏的學業,還有,你是如何斷定蘇義父子不肯答應的?」
再仁慈的皇帝也是疑心病的寵兒。
沈安說道:「蘇晏過了發解試,按理就是正經的讀書人了,這等人在尋常人家裡多半是什麼都不干,專門讀書備考。可蘇義卻肯讓他去干苦力,可見不是虛榮心強烈之人……虛榮心不強,自然不肯無功受祿。」
「就那麼簡單?」
趙禎依舊狐疑。
沈安苦笑道:「官家,您莫要看輕了市井百姓,他們亦有自己的尊嚴,在那些諂媚的笑容下,只是對生活的妥協罷了。」
趙禎沉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