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前的鬥毆很短暫,但影響卻很深遠。
司馬光被堵住了。
文彥博被堵住了。
一雙雙飽含憤怒的眼睛看著他們,若是沒個結果,舊黨怕是要分崩離析了。
司馬光點頭,「明日。」
文彥博點頭,「明日。」
這不是重大事件,所以此刻誰也不能去求見。
有人喊道:「去敲登聞鼓!」
是啊!
官家不見人,那咱們就去敲登聞鼓。
一伙人跑去了登聞鼓院,不顧阻攔,奮力的敲打著大鼓。
鼓聲迴蕩在皇城周圍,宮中很快就來人了。
那張骷髏臉在登聞鼓院裡閃現,隨即冷冰冰的道:「蠢貨!」
張八年走了,正在敲鼓的人也傻眼了。
「他竟然不管?」
「敲擊登聞鼓,官家必須要回應啊!」
一群人懵逼。
「再敲!」
一夜之後,一群換著敲鼓的傢伙雙臂腫脹,就這麼耷拉著走了出來。
登聞鼓院的小吏在洗漱,邊上有一碗湯餅,見他們要走,就熱情的道:「不敲了?這鼓破舊不堪,院裡正說要更換,可上面說不壞就不能換,諸位,再敲一會兒吧,說不定就敲壞了。」
眾人面面相覷,這才知道為何登聞鼓院沒人管自己。
合著他們就希望把登聞鼓給敲破了啊!
咱們竟然成了苦力?
哎!
一群人氣得想吐血。
「文相來了。」
文彥博來了,稍後司馬光也來了。
求見官家的程序並不複雜,但並不是誰都有這個資格,否則早就亂套了。
「文相!」
「司馬諫院!」
無數人在給他們鼓勁。
沈安吃著炊餅緩緩而來,文彥博和司馬光正在接受眾人的矚目,他走到了二人的前方,故意多停留了一會兒,那些人的歡呼鼓勁就像是衝著他來的。
這人真是無恥啊!
稍後進宮,一路進了垂拱殿,趙曙看著神采奕奕。
「昨日外面有人敲鼓,朕聽著竟然覺著頗為催人入眠,正想和諸卿商議一番,此後可否讓人在登聞鼓院敲鼓?每日子時前開始,伴朕入眠。」
這是譏諷啊!
關鍵還有蔑視。
昨日那些棒槌在登聞鼓院敲打了大半天,讓朕睡了個好覺,其它用處半點也無。
「陛下,雜學如何能進朝堂?」
司馬光正色道:「我輩自束髮受教以來,讀先賢書,悟世間理,何曾聽聞雜學?」
這同樣是蔑視!
儒學流傳千年,雜學算個屁!
司馬光沉寂了許久,一冒泡就是人身攻擊,可見是怒不可遏了。
從前漢獨尊儒術以來,這塊土地上雖然也不時冒出些旁的學說,但在儒學這個龐然大物的打擊之下很快就銷聲匿跡了。
所以此刻儒學就和人要吃喝拉撒一樣的成為了顯學,學習儒學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兒,不學才是怪胎。
在這等氛圍之下,司馬光的批駁格外的有力。
韓琦準備說話。
在這等時候,他作為首相,自然責無旁貸。
這也是韓胖子讓人信服的一點,遇到事兒不推諉,不迴避,干就一個字,閃開,讓老夫來!
按照往常的慣例,沈安會在邊上伺機發動攻擊,也就是說,韓琦是主攻,他是偏師。
可就在韓琦走出來的一瞬,沈安已經出班了。
這小子吃錯藥了?
韓琦收了腳步,覺得今日的沈安有些不同。他仔細看了看,發現了不同的地方,原來今日的沈安額前的頭髮被燒焦了一片。
沈安捋了一下被燒焦的頭髮,頭髮馬上反彈。
昨夜他看書太晚,臨睡時有些過於疲憊,結果不小心就把頭髮給點燃了。
楊卓雪當時的反應很快,拿著一塊濕毛巾就沖了上來,一下就撲滅了這場小型火災。
媳婦真是不錯啊!
沈安自動忽略了那塊毛巾的用途,此刻精神抖擻的道:「司馬諫院說到世間理,敢問何為世間理?」
呃!
這個有些大而化之,按照儒學的看法,這事兒有些形而上。
「世間理……」
司馬光滔滔不絕的雄辯了一刻鐘,說的口沫橫飛,直把自己平生所學都說了出來,堪稱是酣暢淋漓啊!
文彥博在看著沈安,想看看他怎麼應對。
「那個……司馬諫院,你說的這些都是虛幻不見蹤跡的東西,對吧?」
司馬光愕然,然後漲紅著臉道:「這些都是至理!」
沈安從容的道:「強盛大宋需要什麼?這等至理可能打造兵器?可能讓將士們更加雄壯?可能讓農戶增產?可能讓工匠打造出更多更好的東西?可能讓外夷賓服?可能讓大宋持續發展……司馬諫院,您說個數,您說的至理能做成以上的哪一個?」
司馬光在原先的歷史上去了洛陽,眼不見心不煩,就等王安石倒台。隨後他上台,你要問這位老先生可有強盛大宋的腹案嗎?毛都沒有半根,有的只是泄憤,把新法盡數廢棄的發泄,割讓土地給西賊的怯弱無能!
可此刻說什麼世間至理,他能滔滔不絕的跟你說一整天,還不帶重複的。但你要問如何強盛大宋,他就是一番大而化之的方案。
要減少冗官,要減輕百姓的賦稅,宮中和朝中要節儉度日……
這些建議當然有用,但建設性的意見依舊看不到。
後來他針對性的批駁新法,許多見解頗為獨到,但建設性的依舊看不到。
這種風格一直延續到了他從洛陽回歸京城,然後就是報復。
此刻沈安一連串的問題問出來,司馬光沉聲道:「大宋當去除冗官,百姓的日子太苦,要減輕他們的賦稅,宮中和朝中要節儉……」
沈安聽不下去了,「這些不是新政一直在做的嗎?」
呃!
司馬光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無所適從。
是啊!
他說的這些,新政都在做,而且做的比他期望的更好。
「雜學!」
文彥博淡淡的一句話,就把事兒轉回來了。
他看了司馬光一眼,覺得這位不是辯論的好手,可惜了。
司馬光這才發現被沈安帶偏了,從雜學的問題轉到了新政。
老夫……
他真想喝罵沈安一番,可包拯就在邊上虎視眈眈,他一旦敢擺老資格發飆,包拯就會用更老的資格來噴他。
你比比個啥,老夫做官的時候,你家才將傳出你砸缸的消息,和老夫比資格,老夫直接碾壓了你。
這就是包拯的威懾力。
沈安突然轉向了文彥博,說道:「文相以為火炮如何?」
文彥博想了想,「國之重器!」
沈安笑了笑,「那文相可知鑄炮之術?」
「不知。」文彥博說的理所當然。他是宰輔,自然不需要懂這個。
「那麼文相可知火炮打多少發就要停歇冷卻,其中的原理是什麼。」
文彥博搖頭,「老夫不知。」
他覺得這些問題有些無趣。
難道宰輔還得知道怎麼去種地嗎?
沈安一臉的笑意,「那麼譬如說下次征伐遼國時,樞密院調動火炮北上,文相可知道要調配多少才合適嗎?」
呃!
文彥博卡殼了。
韓琦看著沈安,突然拍了一下肚子,頓時腰間的肥肉都鼓盪了起來。
他真的想大笑一場。
沈安前面的兩個問題看似簡單無趣,可後面第三個問題一出來,文彥博就坐蠟了。
你文彥博說火炮是國之重器,可你連國之重器怎麼調配都不知道,你這是什麼?
瀆職!
包拯陰著臉,大概是要拋棄了和老文多年的交情,準備出手了。
文彥博卻有苦說不出,他真的不懂火炮,只知道那玩意兒威力巨大,無堅不摧。
「此事……下面的官吏自然懂。」
他覺得這個答案很蒼白。
果然,沈安譏誚的道:「那敢問文相,若是有人瀆職呢?您可能看得出來?」
你連火炮的原理都不懂,你看得出來個屁!
到時候你就是廟裡的泥塑神像。
擺設!
轟隆!
韓琦仿佛聽到了一聲雷霆在響。
趙曙緩緩地道:「朕知道。」
這是一巴掌。
「青銅火炮鑄造不易,青銅柔韌,火藥產生的膛壓承受能力也強,但若是滾燙之後再繼續發射,姑且不論炮膛里能否裝進火藥,就說炮身,就會因為高溫而產生變形……甚至會炸膛。」
趙曙繼續說道:「何為膛壓?火藥燃燒膨脹產生的壓力,這個壓力推動鐵彈打出去,同時也給了火炮壓力……正如同一隻蒼蠅,一巴掌下去就粉碎,這也是一種力。但火藥的力更大,所以發射幾輪之後,必須要停住冷卻,或是隔久些再發射……」
他看著文彥博,覺得這位樞密使的學習能力有問題,「若是不知這些,下次北伐得知遼人有二十萬大軍,那麼我軍正面要放多少門火炮才行?得去考量火炮冷卻要花費的時辰!不知這些,若是調動少了,到時敵軍的騎兵突破進來,會如何?」
文彥博跪下,「臣……不知,臣隨後就會仔細研讀,不敢懈怠。」
趙曙微笑道:「如此就好,朕與諸卿相得多年,原先朕也覺著雜學就是胡鬧,就是個不起眼的學問,可後來……諸卿可還記得神威弩嗎?還有金肥丹,許許多多的東西,雜學就這麼源源不斷的推了出來。
諸卿,何為學問?朕身為帝王,要考量之事頗多,但首要是大宋的強盛,什麼學問能讓大宋強盛,朕就該去學什麼,而非是抱殘守缺。」
呯!
司馬光只覺得這番話字字都是巴掌,打的自己生痛,「陛下!」
他喊了一聲陛下,很是悲痛,沈安說道:「敢問司馬諫院,讀書為何?」
趙曙的眼中多了神彩,微微頷首。
這個問題問的好啊!
作為重臣,你們讀書做學問是為了什麼?
司馬光發現自己沒法回答。
回答為了大宋,那麼雜學用一個個不容辯駁的實物證明了自己有益於大宋,能強盛大宋,那你司馬光為何不去學?
要麼就回答是為了自己。但這個回答一出來,天下都會唾棄他。
這年頭為何流行商業互吹?就因為大伙兒喜歡標榜自己。連給沈家送羊肉的屠夫都給自己弄個楊無敵的匪號,可見這股風氣的盛行。
人人都是君子,人人都是好漢。
你司馬光敢說自己不是?
韓琦在忍笑,他覺得官家和沈安太缺德了,兩人一唱一和的,把文彥博和司馬光逼得很是難堪。
文彥博覺得渾身不自在,那種被人戳破了什麼東西的感覺讓他只想離開這裡。
「臣請告退。」
這場論戰沒法進行下去了。
當帝王親口說出雜學的學識對大宋的好處時,雜學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他們是宰輔,不是那些士大夫,所以狡辯是不可能的。
於是最好的選擇就是避開。
沈安一臉不舍,「文相為何要走?某這裡還有許多雜學的道理要說,這可是某準備了一夜的東西,文相……文相……」
文彥博抬頭看了他一眼,覺得這廝當真是小人,他的城府這般深,可此刻眼皮子也跳了幾下。
司馬光也沒辦法,躬身告退。他也瞥了沈安一眼,見這貨在微笑,就像是送別好友般的不舍。那神色真誠的讓司馬光都差點以為自己和他是好友。
這個傢伙,堪稱是落井下石啊!
趙曙見了,不知怎地心中一松,覺得很是舒暢。
韓琦大樂,跟著說道:「要不老夫下衙後尋個地方,讓你等再辯駁一番?」
文彥博低頭,緩緩退去。
此戰他敗了。
敗在了對雜學的不了解。
什麼火炮金肥丹,這些都是術,以後就會被稱為奇技淫巧,士大夫們不屑一顧。
但他是宰輔啊!
這一刻他只想去尋了雜學的教材來看,來學。
但雜學的教材好像沒有地方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