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會議室,一陣刺骨寒風迎面撲來,許止倩不禁抬手擋在面前,忽覺一陣溫暖環抱住了自己,不禁嬌媚地瞧了眼張斐,稍稍扭捏了下,「這可是在官署。」
張斐笑道:「那又怎樣。」
許止倩知他性子,也不再多說,而是轉移話題道:「這其實都是你早就想好的吧?」
張斐問道:「什麼?」
許止倩道:「就是蔡京方才的建議。」
張斐笑著點點頭,摟著她一邊往後院那邊行去,一邊言道:「其實我們司法相對是比較被動的,而在原有的制度中,本就存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但是司法又無權干預行政,這就導致很多事情,我們都是無能為力。
就比如說上回關於撲買稅的桉子,如果官府去正兒八經地辯護,法援署也不一定能贏,因為在很多判例中,都是偏向官府徵稅的。」
許止倩輕輕點頭道:「難怪你之前說,稅務司不到,許多問題都無從談起。」
張斐笑道:「正是此理。如今稅務司來了,只要收稅方式發生變化,那我們皇庭就能夠針對這種變化,介入其中,然後設立新得原則。」
許止倩道:「首犯免於刑罰,就是你說得介入嗎?」
張斐呵呵道:「這只是熱身,好戲在後頭。」
......
在京城的時候都是許止倩充來當張斐的槍手,基本上張斐在正版書鋪所發表的文章,都是許止倩代筆,但是來到河中府後,這一點發生了改變,皇庭發表的告示、文章,幾乎都是蔡京擬寫的。
也不得不承認,在四小金剛中,蔡京的文采最佳,畢竟這皇庭和正版書鋪不是一個概念,皇庭要更加莊重、嚴肅,不便用那種非常粗糙的文筆來寫。
而那蔡京還專門研究過報刊的文筆,他可以用一種行雲流水的文筆,寫出張斐想要的那種通俗易懂的文章。
也許,這就是天賦吧!
不但如此,蔡京也非常擅於揣摩他人的心思,張斐只需交代一句,他就非常清楚張斐想要表達什麼。
很快,這第二期法報就出爐了。
而這一期內容,是非常清晰地說明,由於稅務司的自主申報,有別於之前的傳統收稅,這其中可能會出現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中,就包括一些非有意為之逃稅行為,基於這些問題,皇庭將會免除首犯者的刑罰,只是酌情給與罰金作為處罰。
這其實也不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可以說也是在情理之中。
雖說之前就搞過自主申報,但那只是非常初級的,就只是拿著地契去交稅,警署也沒有怎麼管,玩得就是威懾,只要稅收不比去年,那就將就著過去。
但這一回是針對所有稅種,可是根據《宋刑統》,逃稅所面臨的刑罰,又是非常嚴重的,那麼寬免一次,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但是在民間,卻引發極大的轟動。
要知道當大家都得知稅務司降臨河中府後,最怕稅務司的,可不是地主,而是百姓,河中府的百姓,也聽說了這稅務司的傳言,是六親不認,冷酷無情,但凡聰明一點的百姓,也不會在這時候去仇富,他們會想,這稅務司對地主都這麼狠,比之前的稅吏,要狠毒的多,那咱們不就是砧板上的魚,只能挨宰。
然而,這一期法報,突然讓百姓想到,對呀,這邊還有皇庭能夠為我們做主。
時代已經變了。
要知道前不久,皇庭才幫不少百姓,從官府的撲買稅中討回公道,他們當然不知道這其實是稅務司主動放棄,不是官府真的屈服。
但至少從表面上來看,皇庭的判決是母庸置疑的。
雖然這只是在刑罰上的一個小小改變,但是卻起到安撫人心的作用。
不過,這也只能安撫百姓,可是安撫不了那些大地主、大鄉紳,他們倒不是非常害怕,自己會受到稅務司的欺凌,但是他們非常擔心自己的錢會被稅務司給弄走,原因就在於,他們可是逃稅大戶。
而他們也不打算如實交稅啊!
這前些天還與官府斗得難解難分的梁友義,今日就代表一些大鄉紳、大財主來到韋府,與韋應方、曹奕他們商議對策。
他們內心中,就認為自己不應該交稅,我們可是致仕官員,朝廷應該撥錢給我們,而不是讓我們交稅啊!
關鍵咱們還承擔著鄉村安定的責任。
「根據目前所知消息,稅務司會將所有的稅賦全部合為一稅,但具體是怎麼執行,暫時還不大清楚。」
韋應方是搖頭嘆息道。
以前他們與皇庭鬥爭,還算是比較迂迴,只是在暗中較勁,而輸贏暫時是不會影響到他們個人,但這回可是不同,這把火就是直接燒到他們頭上,他們現在也非常忐忑啊!
梁友義好奇道:「不管是兩稅,還是一稅,這些老夫倒是無所謂,但據老夫所知,咱們都得交稅。」
韋應方點點頭道:「應該是的,稅務司已經明言告知我們,到時會接到一張稅單的。」
「憑什麼?」
梁友義道:「那稅務司不應該只管收稅麼,難道他們還能制定稅法不成?」
言下之意,他們都能制定稅法,那你們官府還有啥用?
韋應方嘆道:「關於這一點,我們也向稅務司提過抗議,但是問題就出在合為一稅上面。」
梁友義詫異道:「此話怎講?」
一旁的曹奕趕忙解釋道:「梁老先生應該知曉,稅務司的到來,同時也帶來了免稅法。」
梁友義神色一變,「這老夫當然知曉,老夫可是極力反對這免役法的。」
「反對也沒用,這上面已經決定了。而且.......。」
曹奕嘆了口氣,道:「而且由於上回青苗法的官司,朝廷已經派韓寺事前來河中府,韓寺事一方面是支持新法的,但另一方面,又是來對付公檢法的,如果我們現在反對免役法,那到時候韓寺事還會為我們做主嗎?」
他們現在的境地可是非常尷尬,他們原本的計劃,就是讓新法與司法改革自相殘殺,他們官員和鄉紳各支持一派,然後在下面拱火。
這是官場中非常常用的手段。
基於這個計劃,那麼這些官員表面上就是要支持新法,他們現在可不敢對免役法有任何微詞。
畢竟他們還得依靠韓絳,去抗衡公檢法啊!
梁友義忙道:「比起新法,公檢法要更為可惡,我們得先對付公檢法,那新法不足為慮。」
他對張斐可真是恨之入骨,這輩子丟的最大的面子,可就是拜張斐所賜,這兩害相權取其輕,於是趕緊還安撫這些官員,咱還得以大局為重,你們千萬別反對免役法,以免壞了大事。
曹奕道:「如果不反對免役法,那這個合為一稅,就有很大的問題。」
梁友義越聽越湖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曹奕道:「因為根據免役法中的免役稅,是每個人都需要交納的,其中包括咱們官員,和尚、道士,等等。如果稅務司將諸稅合為一稅,那就變成所有人都得交稅。」
梁友義想了想,「那也只是免役稅啊!」
韋應方運道:「梁老先生,你還不明白麼,當諸稅合一,這些規定也將適用於所有的稅。」
梁友義道:「那你們就沒有反對嗎?」
「怎麼反對?」
韋應方哎呀一聲:「梁老先生不要忘記,以前那些土地也是要交稅的,只是那些人通過各種手段規避這稅收,官府沒有查到而已。但是如今的話,那些手段,可就不好使了。」
梁友義忙問道:「此話怎講?」
韋應方道:「就比如說許多大地主將田地寄托在寺廟名下,借著寺廟的免稅權規避稅收,但現在的話,寺廟也得交稅,而且根據免役稅來看,這土地越多,交得就越多,寺廟擁有的土地越多,即便免除一部分稅,所繳納的稅,也是非常多的。」
梁友義眨了眨眼,這才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其實他們的免稅特權,都是有限制的,多大的官,規定多少畝土地免稅,其餘的土地也是要交稅的,但寺廟、道觀不用交稅,但如今合為一稅,這個規避方式,自然就失效了。
「那現在怎麼辦?」
梁友義已經是一臉茫然,這真是太複雜了,他都有些困惑了。
韋應方突然眉頭一皺:「稅務司已經決定諸稅合為一稅,然後採納自主申報的方式,要不咱們賭一把,就賭他稅務司查不到,一旦稅務司收不上稅來,那就會引發很多問題,我們就可以以此為由,彈劾稅務司。」
曹奕皺眉道:「在京城已經有人嘗試過這麼做,但都被罰得是傾家蕩產,甚至於家破人亡,誰還敢這麼去賭。」
韋應方道:「皇庭剛剛對此出台法令,免除首犯的刑罰,也就是罰點錢,用這點錢,我覺得還是值得的。」
梁友義也道:「要只是罰點錢,那倒是無所謂,說實在的,我也不相信稅務司有這麼大的能耐,能夠將所有的稅務調查的一清二楚。」
曹奕搖搖頭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兄長一早就給我來信,京城那些權貴可不是倒在逃稅上面,而是倒在違法收入上面,比如說販賣私鹽,稅務司只看錢,不管你這錢是從哪裡來的,都得交稅,那些違法收入,他們也是可以去調查的。
皇庭就只是免除逃稅首犯的刑罰,但並沒有免除違法的刑罰,除非大家所得收入,都是清清白白,否則的話,這麼賭,後果可能還是會很嚴重。」
梁友義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可如何是好?」
曹奕沉吟道:「瞞報、謊報,這可能行不通,如果阻止不了稅務司,我們只能通過皇庭來規避稅收。」
「通過皇庭?」
梁友義震驚地看著曹奕。
曹奕點點頭道:「根據我兄長的說法,稅務司沒有審判權,是否逃稅,還得打官司,而皇庭只能依法判決,只要我們不違法,那稅務司也拿我們沒有辦法。」
韋應方好奇道:「如何不違法?」
「化整為零。」
曹奕道:「根據稅務司的規定來看,是收入越多,稅就越高,只要我將土地分散出去,每個人擁有的土地都不多,那就不需要繳納太多稅。」
梁友義點點頭道:「這倒是個法子。」
他們手下的家丁,多不勝數,叫些人來充數,這還是很簡單的。
韋應方道:「但這只是農稅,商稅收入怎麼算?」
曹奕笑道:「還能夠依葫蘆畫瓢,多給手下一點錢,咱們的收入不就少了一點麼,等到查完之後,咱私下將錢收上來,稅務司就是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查得清楚。」
韋應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其實以前他們也得想辦法逃稅,只不過以前就是他們管,現在不是他們在管。
......
這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尤其是在稅務上面,逃稅簡直就是人類得一種天性,尤其是縮小到某一個人,因為個人是無法切身感受到交稅的好處,即便你門前的馬路修得又寬又大,你也不會聯想到稅務,就不如買個冰淇淋實在。
富人就更加不用說,因為他們要繳納的稅只會更多。
從古至今,在稅務方面,官民一直都在博弈之中,從未有停止過。
不管是皇庭,還是稅務司,都未有奢望過,光憑那王霸之氣,或者那些傳言,這些人就會老老實實交稅,這註定是一場無法種植的博弈。
而韋應方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其實稅務司早已經滲透到河中府,他們的避稅方式,很快就被大狗他們給得知了。
當然,韋應方他們也沒有說要隱瞞這種避稅法,他們這麼幹,依靠的就是公檢法,你知道也無所謂,就律法而言,我並不違法,只是合理利用規則,就如同之前將田地寄在寺廟、道觀裡面,那也是人人皆知之事。
皇庭。
「張庭長,找我來,不知是有何事?」
陳明問道。
張斐道:「我方才得知消息,不少大地主準備將自己的土地化整為零,以此來規避稅務司的新稅制。」
陳明點點頭道:「此事我也聽說了。」
張斐問道:「那不知道稅務司打算如何應對?」
陳明一絲不苟地說道:「如果他們這麼做,那只會給我們留下查稅的證據,因為這種方式需要依靠大量的戶籍來分攤田地,我們也知道他們有很多家奴,但是我們稅務司可以通過巨額的獎金,以及保護證人的權力,去誘惑那些人舉報他們的主人。」
張斐愣了下,笑問道:「看來你們已經有這方面的經驗。」
陳明點點頭道:「京城的稅務司就已經嘗試過去收買那些家奴,得到那些大地主的具體田畝數,這一招非常好用,到時舉報者不但會得到巨額的獎賞,同時還能夠在我們稅務司協助下,脫離與家主的主僕關係。」
張斐笑著點點頭道:「但這只是隱藏到最後的殺招,但是目前階段,我們可以用別得方式來給予一些回應。」
陳明疑惑地看著張斐。
張斐道:「稅務司要查稅,人證自然是關鍵,但是憑證也是不可缺少的,而稅務的憑證就在於契約,而目前河中府充斥著大量的白契(沒有繳契稅的契約),這些白契是很難追究稅收的。但是就司法來說,我們皇庭必須承認白契的法律效應,因為它到底是一道契約,故此我希望稅務司向皇庭發起訴訟,表示白契因為逃稅,不具備法律效力。」
陳明思忖片刻,「然後皇庭就以此為由,宣布白契無效?」
「如果只是這麼簡單,我就不會特地請稅務使過來一趟。」
張斐笑道:「根據法律規定,契稅是百中取四,但是之前官府從中收取很多手續費,百姓去官府辦理契稅,前前後後需要交納差不多百分之十二的契稅,是規定的三倍。
之前在京城就遇到過此事,當地的地主也是用官府亂收稅來來為自己逃避契稅辯護。所以我相信,只要稅務司提起訴訟,那麼河中府的大財主也會這麼幹,到時我們皇庭就可以藉機將這個問題給解決了。」
陳明捋了捋他那縷濃密的山羊鬍,道:「到時皇庭就會要求我們稅務司依法收取契稅?」
張斐笑著點點頭,「你們稅務司只需要收買那些關鍵證人,而不是需要收買人心,因為稅務司就是得罪人的活,這就需要我們皇庭來幫你們避免民怨。故此我們皇庭就需要收買人心,讓百姓認為,我們皇庭可以避免他們遭受稅務司的盤剝。
故此到時我會因勢利導,要求稅務司不得收取任何雜費,同時還要求稅務司在未來一年之內,不管是新的土地交易,還是補繳契稅,將白契換成紅契,都只收取百分之二的契稅。這麼一來的話,他們也沒有理由不補交契稅,對於財政而言,這到底也是一筆多出來的財富。」
陳明道:「可是那些大地主正需要化整為零,這期間會有大量的土地交易,只收他們百分之二的契稅,會不會太便宜他們了。」
張斐笑道:「我估計他們那些人壓根就沒有想過繳納契稅,百分之二已經會讓他們非常難受,甚至可能重新考量這個計劃的可行性。如果他們要這麼幹,這裡先收他們一部分錢,到時查的時候,再罰他們一筆,讓他們賠了夫人又折兵。」
陳明點點頭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來之前,趙頊就叮囑過他,他只管執行,計劃方面,以張斐為主,其實在京城也是如此。
就類似於樞密院與三衙,將軍政、軍令分開,如此一來,稅務司始終控制在皇帝手裡。
張斐怎麼說,陳明就怎麼做,也不需要去問太多,這回去之後,稅務司立刻僱傭陸邦興,上訴皇庭,表示白契規避稅收,嚴重阻礙稅務司收稅,要求皇庭拒絕承認白契的一切法律效力。
此消息一出,誰最著急,就是那些開解庫鋪的老闆啊!
以前是官有政法,民從私契,白契在民間是得到認同的,但是公檢法的出現,漸漸在打破這一原則,尤其是民事訴訟的出現,嚴重干預這條原則,如果皇庭拒絕承認得話,那人家拿白契來抵押,解庫鋪是收還是不收,收了以後,往後能不能交易,這風險太大了。
現在自己上門催債,若有衝突,對方可是會上皇庭訴訟的。
這將直接影響到大量的土地、房屋交易。
而且民間是存有大量的白契,不具備法律效力,是不是這地都不屬於我的?
這可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面對稅務司的強勢,很多人本就不爽,於是乎,他們立刻慫恿一些百姓,狀告官府濫收契稅,不是我們不想交,而是官府收取三四倍的契稅。
如此一來,矛盾又集中在皇庭。
雖然官府那邊是極力想邊緣化皇庭,咱們不去皇庭鬧,因為只要去皇庭,那就是皇庭做主,皇庭的權力都得到伸張。
但是稅務司的出現,變得他們又需要依靠皇庭,因為相比起來,皇庭還是要講法律的,那稅務司就是禽獸來的,眼裡就只認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