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今天的發言稍作總結,他並不反對伐蜀,只是覺得這件事情仍可從長計議,不必急在一時。
在以伐蜀為戰略目標的前提之下,中外府眼下能夠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瓦解敵人內部、發展內應,通過外交手段強迫蜀中政權輸送利益、通過軍事手段對蜀中進行區域封鎖等等。
他雖然提出了秦州總管府也加入進來的建議,但具體該要如何執行卻並沒有再說的太過具體。
畢竟這乃是秦州總管府的軍事範疇,中外府可以命令、部署,卻還輪不到他來指手畫腳、交代具體的作戰任務。反過來如果宇文導說荊州總管府該要如何如何,他對此也只會置若罔聞。
在聽完李泰這一系列的講述之後,堂內眾人也都大感受益匪淺。在此之前他們雖然針對這一話題討論多次,但主要還是集中在軍事方面,遠不及李泰所考慮的範圍這麼廣闊,尤其在一些具體的問題上更給人以茅塞頓開之感。
「今日便暫且如此,李大將軍發言立論可謂是發人深思,你等諸位歸後也都各自深想感悟一番,若有所得,各自進奏。」
同樣一臉若有所思的宇文泰起身開口結束了這一場會議,接著便又垂眼望著李泰笑語道:「短休兩日,難解疲乏。伯山久鎮邊疆,與家人聚少離多,歸來也應拜望親長,不必急於赴鎮。」
李泰自知大行台還要將自己這一番建議消化一番再作甄別採納,估計得再經過一段時間的內部討論才能達成共識,所以需要自己再等一等,於是他便也開口表示自己的確是要前往長安看望父母親長,須得幾日才能返回。
待到群眾散去之後,宇文泰便也返回內府,與之同歸的還有侄子宇文導、外甥尉遲迥等人。
幾人坐定之後,宇文泰又忍不住嘆息道:「欲謀大事,當真是要與智者共謀啊!日前府中諸番議論,皆不如李伯山今日所言深刻。」
他話音剛落,尉遲迥便開口說道:「只恐其人心跡不夠純粹,擔心蜀中開戰或會對荊州局面帶來不利影響,因此私心不能據實以論。梁國情勢瞬息萬變,誰又能夠篤言料定所有呢?」
看得出,尉遲迥對於李泰提出暫緩實質性的軍事行動這一建議比較不認同,因見大行台對李泰所言比較認同的態度,忍不住便上升到了對於其人品格的質疑。
宇文泰聽到這話後倒也並不惱怒,只是微笑說道:「方今其人身系東南之安危,言事建策或因立場有所偏差,這也無可厚非。如若沒有這方面的考量,反而會讓人懷疑他是否能夠勝任所事。」
「李伯山功勳確鑿,阿舅對他有所賞識倚重也是理所當然。但今荊鎮職權實在是太重了,即便阿舅與之上下不疑,但卻免不了世道之內其他雜眼滋擾。」
講到這裡,尉遲迥便轉頭望向西邊的長安方向,語調也變得有些飄忽:「尤其如今國中又是如此,單單此近期之內,由此便滋生多少事端?一次兩次或可大度包容,但怕的就是一而再、再而三……」
宇文泰聽到這話後,也不由得長嘆一聲,片刻後便幽幽說道:「可惜盛樂陷於賊手……」
但很快,他便收拾心情,又望著尉遲迥說道:「余者暫且不論,單就當下攻蜀與否,李伯山所言還是很有道理的。強攻甚是艱難,得手之後的整治也並不容易,如若能得其內部的援應,的確是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倉促攻之,難免諸事不協。」
講到這裡的時候,他又轉頭望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宇文導笑語問道:「李伯山今日所言,看來是讓你頗受啟發啊。」
宇文導聞言後便點點頭,方欲開口卻又沉默下來,又過了一會兒才又說道:「倒也談不上有所啟發,本來就是順理成章該當要做的事情,只不過顧慮太多、束手束腳。如果能夠趁此時機將隴南諸地深入的肅清一番,不只有補於伐蜀之計,長遠來看也是穩定邊疆的善計!」
聽到這話後,宇文泰便知道宇文導是被李泰說動了心、也變得蠢蠢欲動起來。
「隴南等諸邦國離附不定、反覆叛降,即便奉表降附,但背地裡仍然不斷寇掠,使我州境不安,士民驚恐。」
講到這個話題,宇文導變得有些激動,甚至都揮起了自己的拳頭:「往年不使大軍剿定,是因山川阻隔、得之無益。但今李伯山建策封鎖蜀地,斷其商道,方今既不急於用兵蜀中,不妨先將隴南克定!」
隴南地區位於隴右的下方,武都、陰平等地同樣也屬於秦州總管府的轄區以內,但因此地多是山野地帶、道路崎嶇難行,而且還分布著大量的氐羌部族,故而秦州總管府對於此地也只是進行羈縻管制,真正統治這一片土地的還是氐羌豪酋們所建立的邦國。
諸如氐人楊氏所建立的仇池、武都、武興、陰平國,還有羌人梁氏所建立的宕昌國等。這些區域內的小政權有的已經覆滅了,有的則還在夾縫中生存著。
就在前年中外府策劃發動聲勢浩大的東征之前,原本依附西魏的羌人宕昌國又發生了叛亂,其內部豪酋騎兵驅逐了西魏所冊封的宕昌國王,新任中外府左長史宇文貴匯同大將軍豆盧寧、涼州刺史史寧等平定此亂,重新將被驅逐的宕昌國王梁彌定迎回。
這場戰爭發生的時候,作為直管上司的秦州總管宇文導被召回國內,留守關中以備大軍東征,從頭到尾都沒有參加此戰,自然也就乏甚存在感。
「此番羌奴作亂,並非孤例。眾氐羌之徒各自暗藏不臣之念,噬我之心恆有,一旦懈怠即遭滋擾。哪怕是如今仰我兵威歸治其國的宕昌王梁彌定,不過只是謙恭一時罷了,一旦稍得放縱必然也會舉兵謀反。」
講到這些叛降不定的氐羌之徒,宇文導也是頗感頭疼,望著宇文泰繼續說道:「阿叔應知我並非好大喜功的狂徒,之前幾番陳奏邊困,意欲興兵討之,但府中皆以時機未允而不批准。今我雖坐鎮秦州數年之久,具位而已,鮮有事跡可夸。時人論我不及太原公遠甚,我也常以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而自勉,並不急於爭鋒爭強。但今太原公言及我治內之事,使我深有同感……」
作為宇文泰最為信任倚重的左膀右臂,宇文導當然是有穩重老成的一面,這麼多年來對於叔父所交代的任務全都完成的非常出色,包括取代獨孤信這個資望深厚的老人坐鎮隴右。
但再穩重的人,心裡也難免會偶有情緒翻騰的時刻,尤其近年來常常被人與李泰相提並論、臧否比較,宇文導每每聽到相關的議論,心中多多少少也有點不是滋味。
這會兒他便不無委屈的望著宇文泰說道:「我非貪功,但是邊人慕強,無功則不足以御眾!隴南諸邦常有擾亂,與其任由其徒頻頻滋亂,不如痛快除之、編戶治之!」
宇文泰自知宇文導是個什麼樣的性格,哪怕心情壓抑到了極點也不會出口抱怨,此番發聲還是趁著李泰之前言及此事才有吐露,而且所講的還不是吐谷渾這樣的境外勁敵,而是隴南這些羈縻日久的氐羌勢力,可見仍是不失穩重。
但在略作沉吟後,他還是開口說道:「掃蕩這些氐羌部族或許並非難事,但若需要長久的駐兵鎮之,消耗還是不小啊。如今國中物力情形較之往年雖有改善,但也只是堪堪維持而已。」
講到這裡,他略作停頓,先是看了宇文導一眼,旋即便又說道:「荊州近年雖然頻有開創,但府中為此耗用卻並不多,只在前期投給一些甲伍器杖,余者皆是以戰養戰,甚至還有盈餘回饋府中。單憑秦州一鎮積儲,能勝此事?」
如果只是自家人商討家事,那自然氛圍輕鬆。但今所講的是公事,態度就必須得端正,宇文泰當然也樂見諸方開拓,但重要的一點得講清楚,那就是中外府可沒有大量盈餘支援地方。
並不是宇文泰捨不得花錢,而是因為中外府本身就沒有太大的盈餘。
時下的府兵可不是什麼兵農合一,而是依照鮮卑兵制所組建的脫產士兵,雖然是有關隴豪強各領部曲、籌措補給以分攤一部分養兵的消耗,但中外府同樣也需要承擔一部分。
更不要說除了養兵之外,中外府本身還有著龐大的行政開支。東征無功而返後,河防開支同樣也避免不了。簡直到處都需要錢,宇文泰現在不愛哭窮了,那是因為知道哭窮也沒用,而不是因為不窮了。
尤其眼下伐蜀只是延後了,而不是完全放棄。中外府也需要籌措準備一批物資用以維持此戰開支,那在財政預算上就更加需要慎重。別到最後隴南那裡打得挺歡,等到蜀中機會出來了卻沒糧遣兵了。
也就是面對自家侄子,宇文泰不好意思說的太直白,咱貪不貪功且先不說,李伯山在東南那邊打仗可是沒讓中外府出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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