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爭吵下來,在場眾人也沒能達成一個共識。
諸如李公統那般息事寧人的想法,固然被人認為太過軟弱,遭到群嘲。但是像李士謙態度鮮明表示要抗爭的人,同樣也不能完全的說服大家。畢竟他只表達了一個抗爭的態度,卻沒有一個具體的抗爭計劃。
偌大一個家族,並不是沒有頭腦清楚、立足現實之人,如今李魚川的主人、李元忠的兒子李宗侃便開口說道:「眼下西軍新破兩都,李伯山又篡位自立、氣勢正壯,今之所以罔顧情義、標罰我族,正是為的彰顯其威。我若舉族抗之,則使我族與唐國成生死大仇,必遭嚴酷打壓。當來也不可逆來順受,否則先人遺澤盡斷、我族聲譽俱毀。
當下正計,倒也不必急於入世,暫且自守鄉里,勤走相好幾家,並訪故舊新貴,以待時有變。各家都有一些錢帛積儲,只要能夠安於耕織,短年之內養活家小無憂。齊氏諸王各成一統,在此余勢悉定之前,想來唐國也不敢貿然於河北鄉里掀起紛爭。
舊者河東薛氏因據一地,不仕劉石,唐皇先祖亦曾逃於中國之外,竊據符命於一時。此皆亂世自守、待時而動。大凡一時豪傑,皆欲進據河北宣其威勢,五胡之後更有餘波,固然都能稱雄一時,各自落寞收場之後,河北仍是鄉情井然!」
李宗侃既不像李公統那樣消極,也不像李士謙那樣激進,但其所言引據前事,也正是他們趙郡李氏如松柏歷冬不凋的謀生智慧。遇到危難孤注一擲,委實不是他們這種傳承悠久的世族名門的行事風格,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才是穩健的治事之道。
許多趙郡李氏族人因那不赦之刑而心懷激憤,也是因為不怎麼看得起這新建的大唐政權。帝王將相的興衰故事,他們已經見證太多,所謂的王朝更迭,不過是世族家傳。這李伯山固然一朝得志,但又有什麼資格輕慢羞辱他們趙郡李氏一族?
之前趙郡李氏各方族人是應激一般的回聚鄉里,但是現在各房首腦人物都不能達成共識,也讓其餘族眾們對於前路如何有些迷茫。
至於這幾種意見,其實也都與他們各自的閱歷見識有關。李公統雖然是李憲的孫子,不赦之刑首當其衝之人,但是其族在時局中最為活躍,也是北齊一朝趙郡李氏最顯貴一支,心裡自然明白能夠攻滅北齊的大唐太過強大,如果說之前或還有投機餘地,那麼現在隨著大局漸定,再作反抗無異於找死。
至於李士謙則常年隱居鄉里,涉世未深,滿懷都是家族榮譽、沙門經義,他對時事大局的認知甚至都不如鄴都守門的小卒,自矜門第、妄自尊大,宗族利益和宗教信仰的雙重矛盾之下,對於大唐自是厭惡至極。
李宗侃的父親李元忠早年便曾積極的參與世道大事,主動奉迎高歡進入河北,結果卻在高歡建立霸府之後被投閒置散,回報遠遠不及付出,還給自身招惹了不少政治風險。
李宗侃作為其子,內心裡便也不怎麼熱衷向當權者靠攏,而且其家所居李魚川本就處於平原山地過渡的丘陵地帶,家業經營上可進可退,哪怕不為當權者所喜,臥居鄉里同樣也能富足一生。
憑心而論,趙郡李氏這樣的大家族的確不容小覷,在明確不受新朝待見之後,其族人們仍能各自不失選擇餘地,若是換了其他寒素之人,哪怕本身能力乃是當世頂尖,如果做不成四姓家奴,那就免不了白門樓走上一遭了。
但無論趙郡李氏族人持有怎樣的看法,都是遵循著過往的經驗,他們卻不清楚無論怎麼選,最終的決定權都不在他們這裡,早有一張大網圍繞著他們展開。
在經過一番艱苦跋涉之後,高浟所率領的殘師部伍終於潛行走過了滏口,抵達鄴都北面區域。而此時其部伍狀態也已經變得非常惡劣,所攜帶的給養物資已經所剩不多了,將士們也都已經疲憊不堪。
太行山嶺崎嶇難行,固然有效限制了部伍大規模的離散和敵人的追擊,可小規模的逃散卻一直沒有停止,累加下來所損失的軍眾數量也已經不少。敵軍雖然沒有欺近,但也一直跟隨在後方,時不時發起一次襲擊,也讓高浟不敢在山野中某一處長久逗留,只能咬緊牙關繼續前行。
如今最危險的地方已經行過了,高浟便也按照原本的計劃,連忙安排趙郡李氏族人李文師率先出發,前往李魚川去聯絡李氏族人安排接應、並提供補給。
前已有述,李魚川主人李宗侃並不是熱衷抗爭之人,在李文師抵達此間自述來意之後,李宗侃一時間也是大驚失色,驚聲問道:「當下河北俱已沉淪,彭城王僥倖還有數萬師旅,不向更廣闊之地轉移,何以竟然自投險境!」
李文師聽到這話後也是臉色一苦,他們之前的計劃本是奔赴東郡,卻不想東郡先被唐軍攻克,委實沒有辦法了才向北而行。
不過總算成功抵達此間,也表示了他所建議的這計策可行性頗高,此刻聽到李宗侃對於高浟的皇帝身份有些不以為然,李文師便沉聲說道:「晉陽淪陷之後,國不可一日無此君,至尊已在鄴南祭告祖宗、以紹皇統。而今轉戰至此,正欲興亡繼絕,我族亦遭唐主刁難,如今不扶從至尊,更從誰人?」
李魚川這裡本就聚集了許多李氏族人,隨著李文師的到來,其他族人也都迅速知曉,李文師又將皇帝高浟賜給他的那些封授官爵的詔書分給諸位族人,上至三師三公,下到刺史郡守,封賞可謂豐厚至極。
饒是一眾趙郡李氏族人也都見過世面,但是見到這恩賞之厚,一時間也都震驚不已。可以說只要他們能夠將高浟這個皇帝迎入鄉中,把這個小朝廷給建立起來,那麼整個朝廷都將為他們趙郡李氏所把持。
趙郡李氏家族龐大,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官爵在身、身世顯要,大部分其實與尋常豪強地主也無甚差異,歷數數代都無勛資祿料在身。如今人在家中坐,官爵天上來,這自然讓人驚喜不已。姑且不說這些官爵的含金量大小,百年之後碑上一刻,那就足以光耀門沒!
所以隨著李文師歸鄉之後代表高浟大賞親族,一些原本不怎麼熱衷抗爭的趙郡李氏族人們這會兒心思也都變得熱切起來,紛紛表示忠君愛國、吾輩之任!
但李宗侃還是嗅出了幾絲不尋常,望著李文師等人沉聲說道:「堂叔既言你等月前已從鄴南出發,輾轉多時、今日始至,當中這些時日,河北唐軍必然也要有所調度,世道人事亦將因此而有變遷,但我於鄉里連日來都罕聞相關事情,這實在是有些古怪」
他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已經隱隱生出一個比較嚇人的猜想,是不是他們趙郡李氏族居區域都已經被封鎖、所以才沒有外界的新消息傳來?
但這會兒其他李氏族人們已經在商量著迎接皇駕事宜,並對小朝廷的人事章制提出各種建議,高浟在鄴南建立的這小朝廷太過簡陋,實在不符合他們名門世族的審美觀,等到皇駕至此,一定要大加修整一番。那本就態度激進的李士謙,這會兒更主動請纓要組織義師前往襲擊趙州州城,作為聖駕抵達之後的駐蹕所在!
正當聚集在李魚川的趙郡李氏族人們還在鬧哄哄商討迎駕事宜的時候,早已經等候多時的周遭各路唐軍們也陸續展開了行動。
首先便是定州刺史李穆自率五千精兵直襲趙郡李氏祖邑所在的平棘縣三祖巷,將此間所聚居的趙郡李氏族人紛紛拘拿,其中便包括李公統等重要族人。三千餘家,一網成擒,縱然有一些逃散,但在早有布置的唐軍驅逐之下,那些逃散的趙郡李氏族中們也沒能逃往他處,只能往西南方向的李魚川遁逃。
趙郡李氏也不愧河北雄族,隨著計劃制定起來之後,一路人馬攜帶糧草物資往太行山去迎接高浟一行,另有七千步騎在李士謙等李氏族人率領下分散前進,然後在靠近趙州州城之後便陡然集結起來。
足足七千多全副武裝的人馬突然出現在城池外,若是換了一般的守將,自是驚慌失措、難以應對。但是如今在城中駐守的,乃是曾讓神武帝高歡英雄涕淚老來多的韋孝寬,自然不會被這伎倆驚嚇住。
在城外軍眾集結起來之後,韋孝寬親率精騎出城直擊敵軍中軍所在。
李士謙所率這些人馬自然也不是什麼尋常鄉義,尤其是當中的核心部曲人人武裝精良,甚至都不遜於齊軍主力武裝的水平,竟然承受住了唐軍的第一輪衝擊,但是其突襲城池的計劃也因此受阻,引部後撤數里有餘才又勉強穩定住陣型。
可是當其正打算整頓部伍再次殺回城池的時候,視野中便陡地出現千軍萬馬向此會擊的畫面。看到諸方唐軍來勢洶洶,李士謙自是大驚失色,旋即便於馬背上怒吼道:「西賊當真陰狠奸詐,早有覆亡我族之心!愚蠢宗人誤我,若不奮起反擊,吾族除矣!」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