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業 1300 人倫難續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固然很奇妙,往往會在不知不覺間產生什麼奇妙的聯繫,可是在實際的人際相處之中,卻很少會有違背情理的情況發生。所謂因緣而生的雙向奔赴,內核也不過只是貪財好色罷了。

    岐國公宇文普與臨漳公高湝雖然同為一母所出,但想要化解兩家多年以來的宿仇,卻並非那麼簡單。哪怕他們多年互相攻伐為敵的理由已經並不存在了,但過往的人事記憶仍是橫亘在兩家族人們之間的鴻溝障礙。

    所以高湝這一次前往岐國公府拜訪的尋親之旅也毫無溫馨可言,甚至還有些悽苦尷尬。

    高湝內心還是比較糾結的,他作為高歡之子,本身對於北齊的滅亡還是有些難以接受,之前在鄴城已經失守的情況下,他仍然固守冀州,直至力屈城破而被執。

    但在大勢流轉和環境的改變下,他也漸漸認清和接受了事實,尤其是在來到長安之後,朝廷對他們這些亡國餘孽仍然不失禮待,也讓高湝願意在大唐治下安分守己的生活下去。

    不過對於自己的生母小爾朱氏,高湝心內還是比較陌生和排斥,但是出於人倫孝義的道德感,既然母子已經共居一城,總不好一直裝作不知。

    隨著在長安生活穩定下來,高湝便派人往岐國公府送禮,而他母親小爾朱氏也安排了回禮,只是母子兩個都沒有提出彼此相見的要求,大概各自對於這場闊別多年的重逢都有一些尷尬牴觸。

    如果不是因為侄子高延宗此事,高湝其實也不想來拜訪這個母親,但如今這已經是他們為數不多還能指望的方法了,無論心內有什麼樣的情緒,也只能暫且按捺住試上一試。

    高湝連日來都在往岐國公府投遞名帖,但之前幾次都沒有回信,一直到了今天才得到回信允許前往拜訪,而且還嚴格限制了要在卯時之內,過時不候。

    這多多少少讓高湝有些羞憤,但為了侄子的性命,他還是著令家人準備厚禮,硬著頭皮前往岐國公府拜訪,為了能夠準時到達,坊門一開便立即前往。

    當高湝來到岐國公府所在的永興坊,見到一隊隊高官儀仗行出坊曲、往皇城而去,他才依稀有些明白對方讓他卯時之內來訪,就是為的趁那些高官顯貴上朝的間隙,避開一干閒雜耳目。

    意識到對方的用心後,高湝對於今次來訪期望驟降,但來都已經來了,還是來到岐國公府門前,著令家奴將名帖和禮物一併送入。

    此間早有家奴等待著他們,待見高湝一行到來,旋即便將之引入宅中並送往側院的廳堂里。

    高湝入堂之後,便見到一名姿態雍容、甚具風韻的中年貴婦端坐堂內,不過高湝很小便與母親分別,腦海中也乏甚印象,待到此間僕人介紹這一位便是府中太夫人,高湝才連忙躬身見禮,只是講到稱呼的時候,他不免又有些卡殼,猶豫片刻,才輕聲道:「阿摩敦」

    小爾朱氏在高湝入堂後也在凝目打量著這個分離多年的兒子,聽到高湝這一稱呼之後,思緒才驟被拉回現實,她旋即便嘆息一聲道:「我與臨漳公前雖有緣,可惜緣淺不深。你雖出此腸內,脫胎之後教養成人,俱已與我無關,我也羞於領此慈恩,今來造訪,常人之禮即可。」

    「是、是!小人渤海高氏孽息,家父諱歡,養身恩慈游氏,見過岐國太夫人!」

    無論之前有著怎樣的糾結,可是當真正母子相見時,高湝聽到這夫人甚至都不願讓自己稱其為母親,一時間心情也是倍感淒涼憤慨,直將父親與養母姓名都一併道出,也是作態欲與這生母劃清界限。

    若是尋常婦人見此一幕,怕是已經要傷感的淚如滂沱,但小爾朱氏終究不是什麼尋常婦流,她人生際遇之離奇和豐富,當世只怕罕有人及。

    此時聽到兒子如此憤慨決絕之言,小爾朱氏眼中也閃過一絲傷感,但很快便恢復如常,旋即便嘆息道:「臨漳公早已經不是無知少年,更兼新遭國破家亡的喪亂之苦,實在不應再作此意氣激盪的姿態。


    世道之內的兇險,你也已經有所經歷,往年也曾身具高位、手握大權,意氣風發的壯行人間,但仍然難免今時的下場。

    我一介婦流,遇強則附、隨遇而安,今之所以安居庭內,所仰也只是先夫遺留的一份餘澤,更有什麼資格去過問照拂更多的人事?」

    她語調平靜、言辭坦誠,一時間反倒讓剛才還憤慨這個母親太過涼薄絕情的高湝心生愧疚,轉又覺得剛才的話說的有些過分。

    他低頭抹去眼角的淚水,又垂首道:「小人失態無狀,冒犯了阿、太夫人,還請太夫人見諒。小人曉事之後,未嘗沒有銜食反哺之念,只是悲於長別,不知何往待入長安,知親所在後,既喜且憂,既欣慰太夫人得所安生,又自憐難能恪盡孝義。」

    雖然心懷遠較一般女子冷靜自持,但小爾朱氏聽到兒子此言後,心中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漣漪泛起,她臉上露出幾分溫和的笑容,對高湝說道:「臨漳公今來造訪,我亦頗感欣慰。清早便來,想也沒有用餐。日前大內賜食,有幾味是你鄴中時鮮,今著奴僕奉來,希望能稍慰你思鄉之情。」

    說話間,小爾朱氏便對僕人吩咐幾句,不多久家奴便奉上一個食盒來,將內中餐食擺在了高湝面前的小案上。

    高湝嗅到那熟悉的食物香氣,霎時間眼眶一紅,當拿起筷子準備夾取食物的時候,又抬頭望向上方的小爾朱氏,恭聲說道:「阿太夫人若戀此鄴中舊味,小人來日著員」

    不待高湝說完,小爾朱氏便擺手道:「鄴中滋味也並不是多麼讓人追憶難捨的珍饈佳肴,我入關中十數年久,早已經習慣了此鄉水土風物,倒是不勞臨漳公再作此瑣碎閒事。」

    高湝聽到這話後又是默然許久,面前案上的鄴中美食也變得索然無味,過了一會兒之後他便離席而起,作拜於小爾朱氏席前,口中澀聲說道:「太夫人閱歷深刻、人事練達,小人短見薄識,實在難及。落魄之士,雖感賜給骨肉之恩,力之所短,難有尺寸之獻。

    如此人間醜類,本不應再有貪求,只因族子災禍纏身,實難自贖,唯乞太夫人憐此厭物故由身出,能為仗義發聲,無論事成與否,小人俱銘感五內,此生不敢再入眼前滋擾,來生必結草銜環以報此恩典!」

    小爾朱氏在聽完高湝這一番話後,眉頭已是深深皺起。正如她自己所言,對於過往在關東的人事前緣,她都已經淡忘於腦後,不願再有什麼牽扯。

    哪怕對於高湝這個十月懷胎所生下的兒子,她內心裡其實也沒有太多的牽掛,畢竟母子之間幾乎沒有什麼相處的時光。對於高歡自然也談不上有什麼感情,否則當年也不至於亂於內宅。

    如今面對兒子的懇求,她在思忖片刻後才又開口說道:「臨漳公也不必口口聲聲說什麼報還恩義,你侄子當街行兇,該受什麼處罰都是情理當然。我安養宅內、深居簡出,只因曾經胎孕的舊事便被你入戶滋擾。情義是輕是重,你是有自身一份見解的。今世我猶且自知緣淺,更不敢奢望來生。

    我屢屢相勸,你仍將來意訴出,可見是真的沒有什麼別計。但我也並不是在朝的強權人物,唯近日若有受召入宮拜見皇后等貴人之際,能幫你稍微進言。你也不必說什麼報還之辭,但能給我留下一份相見之前的清靜,我便對你心懷感激了。案上食物,你歸家細品罷,我實在沒有心情再與你相對。所進禮貨也一併領還,且補家用,不必再耗使在閒人閒事上面。」

    說完這話後,小爾朱氏便直接推案而起,徑直出堂返回後宅。而高湝站在這側堂下望著母親離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待到岐國公府僕人將案上食物裝進食盒又奉入他的眼前,他這才迴轉過來,又俯身向著母親離去的方向連作數拜,然後才站起身來,悵然若失的在僕人引領下往府外行去。

    此時岐國公府門前,正有一隊鮮衣怒馬紈絝子弟策馬行過,當見到高湝提著食盒從國公府內行出時,隊伍中當即便有一少年冷哼道:「這府中人氣當真興旺,清晨時分便有人入戶訪問。此徒一臉苦相,你等只是誰人?」

    這少年乃是宇文泰的兒子宇文直,與岐國公宇文普雖是兄弟,但因不忿父爵被少弟所襲之故,同岐國公家關係向來不甚和睦。此時見到岐國公府大清早便有訪客出入,便忍不住冷嘲熱諷起來。

    高湝在長安城自然不是什麼知名人物,但是由於其身世特殊,倒也還有人認識他,紈絝當中便有一人細辨下詫異呼道:「這、這是東賊賀六渾的兒子,怎敢到岐國公府來!」

    宇文直聞言後當即便瞪眼道:「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這賊子是欺我門戶無人,竟敢登門來擾?追上去,讓他知長安是何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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