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聽到廣平公這麼說頓時便是一愣,而當其視線落在元贊兩手托舉過頭頂的玉璽時,又不免有片刻的失神。
西魏的皇帝玉璽傳承自北魏,是孝武帝西奔時帶入到關中來的,並不是傳承自秦朝的傳國玉璽。但由於李泰本身也並沒有見過傳國玉璽,倒是不怎麼能夠體會眼前這玉璽所欠缺的那種濃厚的歷史傳承意味,真正給他帶來失神與震撼的,還是這玉璽本身所代表的在西魏政權中那至高無上的權位。
在經過片刻的失神之後,李泰連忙閃身避開,從一側將元贊攙扶起來並且開口說道:「廣平公切勿如此,快快請起。我今奉命討賊罰罪,本就是順應天人的份內之事,陛下授我以節鉞,我自當報之以大捷。然而如今大功未竟、頑賊仍存,公今奉璽來迎,實在愧不敢當。」
元贊自知這樣的事情總是免不了要推辭一番,因此仍然跪地不起,再作進獻與勸告,然而李泰卻並非故意的推脫作態,眼見元贊只是不起,只能兩手接過玉璽又將之重新放入錦盒中封存起來。
「公等既然需要奉行使命,玉璽便且收於此,來日我再奉還陛下。事止於此,勿作外泄!」
在將玉璽重新封存起來之後,李泰又望著帳內幾人正色說道。
元贊等人看到這一幕,也才確定唐公的確是沒有挾此大勝之勢歸來操作禪代的打算,起碼現在並沒有,於是也都連忙恭聲應是,表示一定會對此事進行保密。
李泰奮鬥多年,當然不是為了中興大魏,今次皇帝派遣廣平公奉璽來迎,也說明其人早已經認清並接受元魏天命已經不復存在的事實,如今所希望的僅僅只是選擇一個恰當的時機來完成政權的和平更替過渡,也給自己爭取一個好一點的結局。
但是現在對李泰而言卻並不是什麼好時機,倒不是因為他執著於滅國之功、非要營造一個眾望所歸的氛圍,而是因為現在有著更加重要的事情。
禪讓登基可不僅只是披上黃袍、登基稱帝那麼簡單,還有許多配套的事情要同時進行。他自己進步了,部下們當然也要雞犬升天,一些前朝遺老也需要加以安撫,各種政治勢力都要再次進行磨合與調整,更不要說還有新朝各種典章制度的完善。
這一系列的事情進行下來,沒有一兩年的時間很難理順,即便是每件事都有專人去進行處理,但諸多事情同時運行起來,勢必會影響到在軍事方面的各種投入,從而直接影響到對外的擴張能力與戰事節奏。
須知眼下北齊內部正處於一個高度敏感緊張的狀態,隨時都有可能爆雷,李泰正需要集中精神與力量,隨時準備應對突然所湧現出來的機會。他甚至連主力人馬都沒有撤回,只是放在河東休整,就是準備隨時再重新開始軍事行動。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當然不可能分出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去搞禪讓,這樣的行為無異於半場開香檳,一旦因此錯過了針對北齊內亂的干涉,使得北齊緩過來,接下來再想攻滅北齊無疑是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和成本。
不過李泰倒也能夠理解皇帝的急迫心情,無論彼此間存在著多高的默契度都好,每天都在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這種滋味實在不好。
尤其是自南北朝以來,凡所改朝換代無論是以何種方式完成,前朝的皇帝都鮮有得到善終者,皇帝也是希望能夠通過表現的順從一些,從而讓李泰沒有要對他痛下殺手、斬草除根的理由。
為免這一次的奉璽來迎給外界傳遞出什麼有悖時宜的信息,李泰並不打算對外宣揚,接下來一行人便離開龍門渡口,直向同州上陽宮而去。
返回上陽宮之後,李泰當即便安排舅舅盧叔虎帶著玉璽前往長安入朝覲見皇帝、歸還玉璽,稍慰其懷並進奏皇帝自己數日後便入朝詳細奏告此番出征的戰果。
交待完這些事情之後,李泰才又連忙返回內府、換了一身居家時服然後便入拜父母。
因為要留守照顧父親,李泰的兩個弟弟都沒有來得及前往龍門渡口相迎,此時見到他匆匆入府,便都連忙迎上前去:「阿兄總算回來了,阿耶、阿耶的情況很是不好」
李泰聽到這話後,臉色更是一沉,直接邁步走入堂中,見到姚僧垣等幾位當世名醫都在堂中,或是翻看醫書、或是制弄湯劑,各自神情都有些疲憊,可見這段時間為了給李曉治病續命也是消耗了不小的精力。
李泰擺手示意起身見禮的眾人不必多禮,先悄悄走入內室中,見到帷內父親身形瘦削、神情憔悴的正自於榻上昏睡,他鼻中不由得一酸,床前侍立片刻不見父親醒來,這才又慢慢退了出來。
「這些日子,有勞諸位照顧家父病體。」
回到外堂之後,李泰先向眾人欠身致意,然後又望著姚僧垣說道:「家父如今狀況,真的是已經藥石無功了嗎?」
「仁略公當下體中並非暴疾所摧,而是血氣自然的衰竭,雖然補血益氣或可延續一時,但病體如此,真能獲得的補益也是非常的有限。良藥亦是大毒,久聚體中而不得宣引,也只是徒增痛楚罷了。」
姚僧垣固然醫術精明,但能夠治療的也只是尚有的救的病症,如李曉這般自然的衰老,哪怕是有著各種珍貴藥材進補、實際能夠吸收也已經非常有限,只是吊著一口氣躺在病榻上繼續忍受衰老的身軀所來帶來的病痛折磨。
李泰聽到這話後,眼眶霎時間便是一熱,他背過身去深吸了一口氣,忍住噙在眼眶中的淚水,接著便擺手幾位醫師暫時退出休息,同時又望著兩個弟弟說道:「這段時間,你兩個榻前侍藥,想必也辛苦,且先歸舍休息吧,今夜我留此侍奉阿耶。」
「阿兄,我們不累。反倒是阿兄你征途兇險疲憊,如今平安歸來,不如小憩片刻,阿耶醒後我再告阿兄。」
老三李奧聽到這話後便擺手說道,老二李超倒是很能體會李泰因為父親重病而自己又沒能在身邊侍奉的愧疚感,沒有多作勸說,只是著員更換了一下側堂的鋪臥衾被,示意李泰可以暫去休息一下。
李泰也的確是有些疲憊,於是便轉去側室和衣而眠。不多久,內宅家眷們入此來見,因見李泰已經睡去,也就沒有多作打擾。
之前在征程中身體和精神雙重的緊繃疲憊,如今終於回到家來,李泰這一覺足足睡了幾個時辰,醒來時已經是深夜時分,走出臥室後便見到兩個弟弟並一個孩童坐在一起進食。
這孩童便是李泰的長子江陵樂,見到父親行入進來,忙不迭放下碗箸起身相迎,並恭聲道:「阿耶,兒日間進學歸後,阿母著我留此相待。」
這孩子出生於李泰當年攻取江陵的時候,如今已達總角之年,樣貌上也繼承了父母優點、清秀可觀,性格則就比較篤靜,並不輕躁跳脫。
李泰入前拍拍他肩膀,示意這小子坐回用餐,問向兩個兄弟得知父親一直昏睡沒醒,心情又有些沉重,便也悶聲草草用過了晚餐。
晚飯過後,李泰詢問了一下兒子課業進度,然後便打發這小子回去休息,又跟兩個弟弟討論了一下家事。人到中年,無論高官顯貴還是閭里走卒,都是一個家庭最重要的支柱,也免不了要為一家老小操心不止。
待到夜中,李泰自己留了下來,讓兩個弟弟歸捨去休息。他走入內室中,靠在父親榻前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耳邊突然聽到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待到睜開眼,便見父親正眼神灼灼有光的望著他。
李曉眼神中還透出一絲茫然,望著榻前的兒子口中則喃喃道:「又是做夢?」
「不、阿耶,是真的,兒子回來了,大勝而歸!」
李泰忙不迭湊到前方,在侍員的幫助下將軟衾墊在父親身側並輕聲說道。
「當真、當真是阿磐回來了!我還道又是做夢呢,方才迷迷糊糊,看到許多光影幻覺,有先人折瓊枝來賀我,果然我兒凱旋」
李曉聽到這話,瘦削的臉龐上頓時流露出欣慰的笑容,抓著李泰的胳膊便要向他打聽此番征事種種,當聽到李泰所講述的種種戰果,他臉上笑容便越發的開朗濃厚。
只是當聽到李泰暫時拒絕了皇帝使人奉璽相迎的用心後,李曉忍不住嘆息一聲道:「耶知我兒處事有度,既然這麼做必然有你的考量。只是我這一副病體,怕是難能看到我兒身履至尊的風光時刻了。雖然有些遺憾,但家祭來告,也能含笑九泉了」
李泰聽到這話後,鼻頭又是一酸,低下頭將前額緊貼在父親手背上,口中則沉聲說道:「阿耶能有此豁達之想,兒亦深感欣慰。人力終究有窮,兒今雖然聲振寰宇、執掌大權,但卻仍然難能為我父祛病延壽。此事誠可為誡,告誡兒子切勿妄自尊大,需時刻謹記為天下人守財護命!」
「近世霸府名臣多不善終,大半都因驕狂所致。我兒至今仍能受此謹慎,不只家勢當興,漢家運勢亦當興盛,我更無所憂慮、死而無憾了!」
聽到李泰這麼說,李曉又是一臉欣慰的感慨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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