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大袖一揮,身形轉開,指著原先擋在身後的一蓬青黃相間的奇特長草,「這株黃草旬月之間都沒有絲毫變化,我就以之占上一卦,持卦問天,以窺天地萬象之一瞬!看此番入世能否建立大功名!」
王根生暗暗驚訝。他之前對《易經》雖然算是頗有涉獵,但是師兄原本就是精研《易經》的天才,只是他之前只是口頭上講很多《易》理與《易》家規矩傳聞,如今有幸可以見證師兄神乎其技的占卜了。
莫離認真集中著精神,只見他寬大的衣袖中悠然現出一支細長的木劍,對著碧綠而又透著蒼黃的黃草深深一躬,站定凝神,木劍輕輕揮出。
只聽得一聲輕微脆響,一支三尺余長的草支竟筆直的在空中豎起,草葉在瞬息之間飄回蓬根,一支綠黃閃光的草莖,便橫平著飄落在木劍之上!莫離順勢坐地,王根生還沒看仔細,莫離袖中的木劍倏忽消失,黃草就已經平托在雙手之上。
「這!我還沒看清楚呢!就結束了?」
莫離並沒理會,而且輕輕的念了一聲,黃草莖便神奇的斷開了短短一節,落在了老人兩腿間的袍面上。
「兩儀,陰陽,四季,十二月,二十四氣。」隨著老人的輕聲念誦,黃草莖迅速的一節節斷開落下,在地面上整齊的排列著。
王根生看得驚訝了!
他知道,占卜時有一根取出來始終不用,意味著天地混沌未開的「太極」;其餘的「兩儀」根便是用來占卜的實數。
讓他驚訝的是,這小草為何這般具有神性,竟能憑空飛去草葉?又應聲斷開?
思忖之間,莫離已經占卜完畢,悠然笑道:「大有卦!」
莫離當然知道「大有卦」的意義,天命如此,他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師弟可否為我解此卦?」
「師兄通達《易》理,我再說不就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嗎?」
「唉,但說無妨,就當是師兄我考一考你這些年究竟有沒有荒廢功力了!」
王根生深深一躬,「那我就獻醜了。卦下卦為乾為天,上卦為離為火,火對天上,明燭照四方,這是六十四卦中的大有卦。此卦象暗示師兄要取法於火,也就是出山,盪塵滌污,返天下清明,師兄應該順應天命啊!」
「你啊你!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看來這次是非出山不可了。」莫離不禁「噗嗤」笑了出來,又說道,「這《周易》八卦確實奇特,每一卦都是用極為尋常極為簡單而又亘古不變的一種「物事」來做卦象,卻又能對最為紛繁複雜的人世萬象作出恰如其分的拆解,當真匪夷所思!就說方才這個大有卦吧,卦象生成是那樣的妙不可言!看似簡單,細細一想,卻又複雜得不可思議。」
王根生情不自禁的喃喃感慨道:「聖人誠不欺我啊!」
儘管莫離的大有卦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天機」,但莫離還是很快就將它拋在了腦後,他從來不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這種神秘游移的預言上。
原因很簡單,一切神明預測都有類似的基本缺陷:越模糊的斷語越能解釋後來的一切:你勝利了,它能說通;你失敗了,它也能說通;你信它,它能說通;你不信它,它照樣能說通。
對於「上天」,莫離只欣賞兩句話,一句是「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另一句是「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民心即天心。」
說到底,天為何物?就是天下人心。
順應人心做事,就是天下大道。行天下大道,自當以大道為本,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問的是應不應該,而不是別人的善惡觀?
如果所有人都以吉凶決事決命,那有慷慨成仁捨生取義這個說法?
王根生的到來,使莫離猛然醒悟——自己出山的機會終於來了!
他原先預計,北梁至少還有十年壽祚!
但他沒有想到,頃刻之間烏勒孜便將洛陽攻陷,還把文武百官全都屠戮完畢,行政體系完全崩塌!天下也已經徹底大亂了。
而莫離要等的就是這樣的亂世!
天下大亂,大梁沒有亡國的危機,那自己再想力挽狂瀾,恐怕都是付諸流水。也就是古人說的「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
忍時待機,自有用武之地!這就是莫離苦守茅廬多年,才浸潤出的大謀境界。
接著莫離便開始收拾準備,草廬的一切日用物事都是任何家庭也用不著珍惜的粗物,根本用不著收拾。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這個茅廬,和我的老黃牛從中午坐到天黑哩!」莫離不禁生出一絲感嘆。
「師兄此言差矣!」王根生這回倒是老氣橫秋:「師兄才能天下第一,現在怎麼開始英雄氣短了?」
莫離哈哈大笑回道:「好!借師弟的吉言。我就做一回天下第一!」
「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的,等到河山清平,我就陪師哥回這茅廬,春夏讀書,秋冬狩獵,過上師兄想像中的閒散生活!」王根生慷慨接口,比自己上路還激動。
莫離肅然拱手:「多謝師弟。」
「師哥這就像個娘們一樣作怪了,你這樣客氣我們還像是師兄弟嗎?」王根生面紅耳赤,先自急了起來。
莫離先是默默的低著頭沒有說話,之後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師弟毋怪,在茅廬生活的這段時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不可將任何外助看作理所當然,即使是骨肉親情。大將軍莫驚春一家於我有恩,但是我一心隱逸,此番洛陽陷落,我現在還不知道他一家如何了,至今想來慚愧至極!師弟一心為我著想,為兄自當感謝了。」
王根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只呆呆的看著鬚髮灰白雜亂的師哥,仿佛突然間不認識這位兄長了,卻只能輕輕嘆息一聲:「師哥,你獨處草廬之後,師父他們從不敢提你,蔫得霜打了一般。莫將軍一家呢,更不用說了,每年交冬,他們都會到這片荒田站幾個晚上,卻從來不敢走近茅屋」
師兄弟兩人一陣沉默,莫離笑道:「顧不得那麼多了,我總歸還會回來的。」
「成敗尋常事,家人總歸親。」王根生喃喃吟誦了一句。
「家人或可親,成敗豈尋常?」莫離認真的回了一句。
王根生「噗嗤」笑了,向莫離頑皮的做了一個鬼臉,師兄弟兩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暮色時分,莫離對著草廬深深一拜,舉起那盞油燈對正了屋頂垂下的長長茅草。剎那之間,火苗騰起,整個茅屋頓時淹沒在熊熊烈焰之中!
莫離一陣大笑,揹起一個青布包袱,拿著那支青檀木棒,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奇怪的是,大黃竟然始終沒有叫一聲,只是默默的跟著他。
官道路口,王根生守著一輛單馬車正在等候。
月光下遙見莫離單薄的身影,王根生便迎了上來,接過莫離的包袱與木棒,利落的放到車身暗箱裡,「我們走吧!」
莫離點點頭沒有說話,卻蹲下身子抱住了大黃的脖子,良久沒有抬頭。大黃伸出長長的舌頭,不斷舔著莫離的臉頰,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終於,莫離站了起來,跳上了馬車,「啪!」的一個響鞭,便轔轔去了。「汪!汪汪!」大黃叫了起來,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諳啞。
將近莊外,莫離不禁張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樹林,兩個人卻都驚訝地停住了車馬——只見在月光下的小樹林道口,依稀佇立著一個白色的曼妙身影!
剎那之間,莫離愣怔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怔怔的站在車上不知如何是好。
王根生不懷好意地笑了,「找你的!你這鬼師哥,還挺招姑娘喜歡,下去吧!」
慢慢的,白色而曼妙的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軺車前,將一個包袱放在了道中,無聲的跪了下去,連三叩首,又猛然起身,飛一般的跑了
莫離徹底懵了!他分明聽見了樹林中沉重的喘息與嗚咽,自己卻象釘在車上一般不能動彈。良久,莫離才緩過神來跳下馬車,拿起了道中那個包袱,伸手輕撫,竟是一坨坨的銀兩!
轟的一聲,莫離竟覺得熱血一個勁兒地往上涌,頹然坐到了地上。
半晌,莫離才慢慢站了起來,將包袱放進車廂,對著樹林深深一躬,回身跳上馬車去了。白色身影出了樹林,站在道口久久的佇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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