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天青又帶著許問進了他那間資料室,從另一個架子上拿了一本畫冊下來。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他打開畫冊,翻到一頁,送到許問面前:「你看這個。」
許問不明所以地看了過去。
連天青的畫冊里收集的都是各種不同風格不同類型的雕刻或物品圖樣,或許也有其他門類的,但許問現在看到的都是木雕。
現在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扇屏風,九扇屏風非常巨大,雕刻精細,足足占了兩頁。
屏風上雕刻的是龍鳳呈祥圖,畫面華麗精緻,龍身與鳳羽交織在一起,極為富麗堂皇。但這種富麗卻並不輕浮,龍鳳的姿態中透著凝重與莊嚴,很有大家氣象。
許問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左邊巨龍的爪子上:「五爪龍?這是……」
「這是皇家供奉,是前年孫博然晉給皇帝的生辰賀禮。」連天青平淡無味地說。
許問睜大了眼睛。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該驚訝哪邊。
連天青一直龜縮在舊木場,去年皇帝生辰賀禮的圖樣,他是怎麼拿到的?
再者,這是孫博然的作品?
跟許問之前看到的那些差別也太大了吧?簡直像是被人魂穿了!
「以前給你看到的那些,是孫博然三十歲以前做的。他今年六十八歲,他現在做的就是這麼索然無趣的東西。」連天青撇了撇嘴說。
「年紀大了,風格會變也挺正常的吧……」許問沉默了一會兒,幫著解釋。
「年長了失去靈性的確是常事,但他不完全是。現在的他不知何故,非常痛恨自己以前的風格,認為是奇技淫巧,登不上大雅之堂。」連天青看著許問, 意味深長地說。
許問張嘴想說什麼,瞬間又閉上。
他明白連天青的意思了。
願者上鉤是他第一個花費大量心思修復的木雕作品。
連天青會把這個給他作為初涉修復的素材,也不是沒理由的。
他眼光很好,一眼就看出許問個人喜好與風格與這種類型有契合的地方,他本身就是喜歡這種風格的,這能讓他在工作初期更加投入,能更專注地去做這些事情。
但不可避免的,初學的作品對一個人的影響非常大,而許問現在還遠沒有到達積累消化的程度。
所以,現在他個人的創作風格里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濃厚的「天才孫博然」特色,擅長情景與人物的拒絕,靈動中富含趣味,很吸引人。
按常理來說,隨著他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他會將更多前輩的創作與自身更深入的認識集中並且過濾,最終沉澱成為個人獨有的風格。
但就連天青的判斷來說,這至少是十年以後的事情,現在的許問還遠沒有到達那種程度。
也就是說,他現在身上的「天才孫博然」烙印肉眼可見,很難擺脫。
孫博然年輕時的作品會被連天青特意去收集,收集了這麼多,還特地把它教給許問,證明這的確是好東西。
正常情況下,許問帶著幾近大成的十八巧與這種創作風格去考試,可以說是無往而不利。
但無巧不巧,他今年的主考官正是孫博然本人,而他本人又特別厭惡自己年輕時的創作風格!
工匠的創作像任何一門藝術一樣,在技術層面上有其客觀性,但在審美層面上又是主觀的。
當主考官帶著明顯的喜惡感情時,許問怎樣才能獲得公平的評價,順利通過徒工試,拿到想要的成績?
連天青都沒有預料到,許問還沒開考,就已經先遇上了一個巨大的難關!
「有點倒霉……」許問無語。
「的確挺倒霉的。」連天青也難得有點同情。
不過事情既然已成定局,多說這些也沒有用。
「練好十八巧,你過關肯定不是問題。能不能幫志誠報仇,看你運氣了。」
連天青從不在多餘的事情上廢話,說完這個就打算出去,許問盯著畫冊上那面屏風,抬頭問道:「師父,這本冊子能再給我拿回去看看嗎?」
「你隨意。」連天青向手擺了擺手,許問小心翼翼合上畫冊,把它帶了出去。
舊木場有一個角落,在一棵很大的銀杏樹下面,石桌石凳,樹蔭遮蔽,就算是盛夏也很陰涼,是個乘涼避暑的好地方。
他們師兄弟經常在工作之餘休息的時候到這裡來坐一坐,清風拂面,閒談幾句,方才的疲勞自然而然就消解得乾乾淨淨了。
現在這裡沒有人,許問坐下打開畫冊,再次翻到了那一頁。
現在他的水平已經能夠分辨不同工匠的風格,所以他能很輕易地看出來,這本畫冊只有這一頁是老孫博然的作品,前後都是其他人的。
青年孫博然的作品連天青足足收集了一整冊,從這也可以看出來,連天青有多嫌棄他年老時的風格。
不過就許問來看,老年孫博然的風格也仍然具有大師風範。
誠然這位工匠大師不同時代的作品像是換了人創作的一樣,但天才就是天才,不管什麼樣的風格,他都能駕馭得了,並且能形成自己獨特鮮明的特色。
老年孫博然創作的這架屏風堂皇清正,龍與鳳的形態的確少了一些生活化的靈動趣味,但這種傳說中的生物本來就不是生活化的創作素材。
孫大師引入了一些偏異域的風格,讓這對龍鳳具有了一些平面化的意象感,更加抽象了,有了一些現代設計的感覺。
而在這種抽象化的基礎上,龍鳳本身的鱗甲、羽毛等各種細節又是豐富而繁麗的,這讓它們既亮眼,又具有流動感,成為皇家供品當之無愧。
難怪就連這麼嫌棄老年孫博然風格的連天青,也會把它收錄在畫冊里呢……
單從這架屏風就可以看出來,孫博然的風格雖然變化了,但水平仍然還在,仍然是真正的大師。
主考官的水平高當然是好事,但是個人喜惡太明顯是真的有點麻煩。
畢竟許問雖然也能欣賞孫博然現在的作品,但這一年來他的風格都是建立在青年孫博然的基礎上的,這東西一旦建立了,要變化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風格大變,視以前的自己如洪水猛獸的。
許問注視著圖冊上的畫面,摸著下巴心想,現代設計風嗎……
一時間,在電視上、電影裡、雜誌中以及大街小巷間看到的無數圖案紛至沓來,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不知不覺中,他想得入了神,連林林出現在他面前,連叫了三聲他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