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維沒有知難而退,反而輕鬆找到了藏匿在盲腸內的闌尾。不管他的懷疑對錯與否,這種略顯堅硬厚實的質地,其觸感確實和盲腸腸壁的軟、薄大相徑庭。
現在擺在尹格納茨面前的是個岔路口。
一條穩定保守,不會出大錯,只要堅持沒有發現闌尾,按照西歐外科醫生對腹腔內手術的慣例,快速縫上神父的肚子就能結束這台手術。
雖然過程很平澹,也難說精彩,但至少醫生們都沒有犯錯,外人看手術就是看個刺激,沒資格對手術本身挑三揀四。
而另一條則布滿了荊棘,需要向權威共識發起挑戰。
尹格納茨當然偏向第一條,因為他的手術向來遵循快速和穩定,並且非常重視術中及術後的死亡率。在他眼裡,病人術後死了,那手術本身也就沒有了意義,即使完成得再漂亮也是有瑕疵的。
所以他才願意相信卡維的消毒確實能帶來一些改變。
但同時,這種想法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他最喜歡用已經傳為經典的手術術式來炫耀自己的技法,只要在前人的基礎上降低死亡率便是一種成功。而不是選擇另闢蹊徑,拿病人去創造全新的手術方式,從根本上改變手術的難易度、成功率和持續時間。
這種對手術術式的保守態度,雖然能穩住外界的評價,但也難免會迎來一些人的痛批。
瓦雷拉就是其中之一。
現在關腹,神父的腹痛不會得到緩解,但在這與手術本身無關,只能說明施密特得了一種罕見病,或者也可以把疾病歸類為天主的試煉或者另一種饋贈。
當然,如果想要明確病因,小施密特可以選擇將神父的屍體送去解剖室。
這不管怎麼看都是一件雙贏的好事,尹格納茨會非常高興。
只是屍檢的可能性很低,因為教堂的天主教徒會出面勸阻。為了挽救神父的生命,讓他接受手術還能理解為人之常情。但死後送去解剖屍檢就不一樣了,那是對神父靈魂的褻瀆。
但不管怎麼說,神父的死都和尹格納茨的手術無關。
可要是真的切開了盲腸漿膜,找到闌尾就算了,一旦沒能找到,他這台眾目睽睽下的手術就會成為眾失之的,把昨晚上卡維凝聚的人氣消耗個精光。
而且尹格納茨絕對會被扣上一個「誤傷」的罪名,連報紙上的標題都幫瓦雷拉擬好了,就叫「大意與無知,毀了神父的盲腸!」
尹格納茨不願意冒險。
卡維也知道他不願冒險,所以第一時間就敲響了警鐘:「老師,你不會忘了吧,神父可是被我們騙上手術台的。要是術後回去讓他知道是您切開肚子卻什麼都沒幹,轉手還把他推回病房繼續忍受雙倍的痛苦,這......」
闌尾炎+傷口,確實是雙倍痛苦......
這段小聲提醒,頓時讓尹格納茨清醒了許多。
「諸位,曾經有位記者朋友一直批評我不敢創新,在創新面前畏首畏尾。我現在必須予以必要的回應,也不知瓦雷拉先生在不在現場......」
他來回掃視了一遍手術劇場,並沒有意識到老熟人就在他身後一直看著,只能失望地說道:「如果有人能聯繫到他的話,請一定代為傳話。我今天為了神父的身體健康,必須挑戰一下歐洲腹腔外科學界的權威。」
一番帶著激情的陳述之後,觀眾的反應也逐漸熱烈起來。
作為尹格納茨的忠實粉絲,面對敢於挑戰的勇氣,有不少人給予相當正面的回應:「好!將西歐的那些所謂權威擊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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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雷拉懂個p的外科,只會寫點文章罷了。」
「加油!」
在一片叫好聲中,尹格納茨重新拿起手術刀,繼續說道:「從卡維剛才的判斷來看,這根發炎的闌尾應該被盲腸的漿膜層包繞在了內部。我已經用手指判斷過了,此處確實和普通盲腸腸壁組織不同,很有可能就是闌尾。」
下決心需要反覆考慮,也需要莫大的勇氣,但真到了手上實操的時候卻只需短短數秒。
敞開的腹腔兩側站著的是兩位炙手可熱的外科醫生,相互之間的配合也比第一台腹股溝疝修復術時默契了許多。卡維用手指繃緊盲腸腸壁,尹格納茨的鑷子夾中一處漿膜,刀尖一挑,手指鈍性分離,很快就看到了嵌入在其中的澹紅色闌尾。
「是闌尾,諸位,我敢斷言,這就是神父大人的闌尾!」
尹格納茨慶幸自己聽了卡維的意見,快速分離剩下的漿膜,將闌尾的根部慢慢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這無疑是外科界的重大發現。」
「奧地利外科學界終於有自己的東西了?!」
「國王當初興資建立的外科研究院,花了那麼多錢,研究了那麼多年,結果呢?」
「結果除了現任院長繼承下來的整形外科,腹腔手術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尹格納茨教授還是敢於做事的,瓦雷拉先生的評論還是太武斷了。當初第一台麻醉手術不就是他做的麼,反而是前外科學院院長,他的父親大人在當時橫加阻攔吧。」【1】
一時間的成功能埋葬掉絕大多數的錯誤,至少在這些觀眾的眼裡,尹格納茨還是奧地利的外科傳奇。
他也有過和其父親相似的言論,認為麻醉可有可無,不僅會阻礙自己觀察病人手術中的情況,還有殺死病人的可能性。但出於一些輿論和學術上的壓力,他還是做了全奧地利首例麻醉手術。
誰都逃不過真香定律,就連頂尖外科醫生也不例外。
相比起來,錯過昨晚的剖宮產反而促成了卡維的崛起,終究只是件小事罷了。
然而,類似於「尹格納茨依然偉大」的論調才出現沒多久,手術的進程又給所有人的頭頂澆去了一盆冷水:「神父大人的闌尾太長了......」
尹格納茨沿著切口向上做分離,希望將藏在盲腸內的闌尾一併提拉出來。
可惜闌尾和盲腸貼合緊密,漿膜層死死壓著闌尾。它們就像是一種共生關係,互相緊抱在一起,沿著切口方向一直向上延伸。
如果事情出現在現代,恐怕主刀會毫不猶豫地再一次延長切口。畢竟最麻煩的闌尾都已經找到了,沒可能功虧一簣地去關腹。【2】
但在19世紀,手術進行時間越長就會遇到越多的阻力。
自己的名聲、第二天的報紙、台上觀眾的反應、毫無模板的手術過程都會給主刀們帶來無盡的壓力。在那個放棄不算醫療事故的年代,關腹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但至少能讓人放下重擔,得以喘息。
畢竟想要繼續手術不是在原有基礎上繼續,而是需要擴大切口,繼續游離盲腸甚至向上到升結腸的位置。
手術劇場內的蠟台吊燈和手提油燈將手術區域照得燈火通明,但在切口內部,神父的右上腹,卻是一片黑暗。沒有穩定的麻醉,沒有急救措施,沒有卡維的上帝視角,繼續擴大切口,風險就會成指數級增加。
「老師,現在的切口有12cm,已經是極限了,恐怕全奧地利也找不出幾例如此大切口的腹腔手術。」赫曼冷不丁提了一句,「如果再延長切口,那就是17cm了。」
「17cm......」
就算已經經歷過數千台手術的卡維,也知道手術的兇險,但他考慮的還要更全面一些。
乙醚麻醉雖然聽上去簡單,聞一聞就能昏昏入睡,但其實對麻醉劑量的把握卻是個相當複雜的技術活。一旦劑量超過閾值,乙醚就會抑制呼吸中樞,打掉病人的自助呼吸,最後憋死在手術台上。
所以19世紀的手術時間都很短,很多病人經受不住第二次麻醉。
術前準備期,卡維就知道了神父對乙醚的反應很劇烈,剛用完就出現了乾嘔、嗆咳和流涎等數種不良反應。再次麻醉失敗的可能性很高,這種情況下繼續手術確實有相當大的風險,他也隨時做好了放棄的準備。
因為卡維沒自信再次說服尹格納茨,在那麼多粉絲眼前和自己的「老師」鬧翻也是一件很不明智的選擇。
然而尹格納茨卻頂住了壓力,及時做出決定:「繼續向上延長切口,給我手術刀!」
這是個頗為大膽的決定,讓卡維吃了一驚:「老師,再往上就是肝區了。」
「我知道。」
尹格納茨的手術刀沒有猶豫,又向上小心切開了皮膚肌肉,再次暴露出了一大段腸管:「手術相當艱難,我們已經抵達了升結腸部,在這裡依然沒有看到闌尾的尾部。整根闌尾在這裡鑽出了盲腸漿膜層,徹底進入肝區腹膜後......」
誰都能聽出他的無奈。
腹腔是手術的禁區,而肝區更是禁區中的禁區。
即使是禁區,相當一部分外科醫生仍在冒險做著闌尾切除和腹股溝疝修復。但肝區和膽囊的手術卻沒人敢做,甚至沒人碰過,連一篇像樣的報道都沒有。
對於神父而言,上帝的聖所在遙遠的天上。
而對於腹腔外科而言,上帝的聖所就在這巴掌大小的肝區之中。
整個回盲部已經被全部游離了出來,手術區域從一開始的腹膜外進入腹膜內,現在又跳出了腹膜外。尹格納茨的分離還在繼續,而整台手術從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50多分鐘,離平時乙醚麻醉的甦醒時間不遠了。
「快了,老師。」
卡維像是個預言家,手上幫著尹格納茨提速,嘴裡也在給他希望:「我有預感,闌尾圍觀就在前面。」
「嗯......」
尹格納茨的手速沒慢,但聲音卻越來越低,像極了當初做莫拉索腹股溝的樣子。
他已經做好了手術失敗的準備。
但世上的事兒就怕堅持,堅持總會給予堅持者以回報,只是時間長短罷了。
突然,沿著闌尾中段向前,尹格納茨看到一個紫紅色不規則樣的球狀物,而在卡維眼中則更像是個倒懸的葫蘆。【3】
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膽囊,因為在右上腹的肝區,有這種顏色這種形狀的臟器就只有膽囊。但卡維手裡捏著的闌尾時刻在提醒著所有人,這不是膽囊,還是闌尾。
因為只需要輕輕推開它,就能看到不遠處的肝臟和肝臟下的正常膽囊。
「驚人的發現!」
「這條闌尾不論是位置、長度還是末端的形狀,都堪稱世界之最!」
尹格納茨稍稍回復了些生氣,聲音沉悶,誰都能感覺出他肩上的壓力,同時也都能聽出他的興奮之情:「卡維,快算算它有多長?我估計得有30cm!」
卡維用手指做了大致的比對:「差不多27cm左右,非常長!」
「神父啊,事實證明,你所說的撒旦並不是我們的手術刀,也不是法托拉德開給你的那些藥物,而是這塊闌尾!快給我鴉喙鉗!」
尹格納茨接過赫曼遞來的鉗子,上下夾斷闌尾根部的組織和血流,然後和卡維一人一半做起了縫合:「諸位,闌尾手術的要點就是找到闌尾。現在找到闌尾就好辦多了,只需要做好血管縫合,切掉闌尾,就能......」
「老師,神父好像醒了!」卡維手裡捏著腸管和針線,彎下身子,用手肘壓住神父的一條大腿。
「嗯,我看到了。」尹格納茨點點頭,也跟著用手肘壓住了甩動的手臂,「赫曼,開,接上二次麻醉,手術快結束了,用量減半。」
「好!」
「還需要時刻注意神父的心率和呼吸。」
「好!」
經過了上次腹股溝手術的教訓,尹格納茨意識到長時間手術絕對會是未來的主流,所以在手術後的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在訓練術中二次麻醉的配合。
主刀和一助無法分身,這時候就需要二助和護士一起做完二次麻醉。
赫曼的練習最為勤奮,麻醉過程早已經刻進了肌肉記憶之中。
訓練讓他在這次危機中顯得非常有經驗,在做好器械護士這個職位的同時,還和身邊的護士一起緊盯著神父的動向。神父剛有些甦醒的反應,準備已久的乙醚面罩就被按在了他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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