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多遜隨行到夏州後,沒藏氏的大群人來接屍體,一片慟哭。那些人見到穿漢兒衣服的人,滿是敵意和憤憤之色,盧多遜只能深居簡出,儘量少在夏州街頭露面。
行館附近,偶爾還能見到契丹人出入王宮。
等了將近一個月,盧多遜才受到党項首領李彝殷的接見。
見面的地方在一間齋房內,盧多遜能聽到隔壁「篤篤篤……」的木魚聲,此時的平和寧靜,與党項人全民皆兵的尚武之風反差極大。
盧多遜拱手,向李彝殷深鞠一拜:「拜見西平王……」
不等盧多遜說完,李彝殷便指著對面的蒲團道:「盧使君坐下說話。」他倒不是心急,主要因禮儀有些差別,北方各族鞠躬行禮是不說話的,只有中原漢人執禮才會說些套話。
「多謝西平王。」盧多遜從容地坐在李彝殷對面,拂了一下袍袖。盧多遜出身寒微,不久前也只是個小官,何曾有資格與割據一方的首領平起平坐?但現在他適應得非常快。
李彝殷拉著臉道:「咱們一片赤心,本王連最寵愛的親女兒都送去了靈州,沒藏氏是送親的正使,高高興興地去,朝廷為何如此對待咱們?」
他的言語不善,有種問罪的口氣。
盧多遜不動聲色道:「朝廷也是一片誠意。」
「哼。」李彝殷冷笑了一下。
盧多遜端坐著,面不紅耳不赤地說道:「本官什麼身份,西平王理應知道。」他看了李彝殷一眼,又道,「您可以打聽打聽,內閣輔政是大周宰相的人選,一共只有幾個人,若非天子信任的近臣,不能進內閣……
本官來靈州前,同僚好友都紛紛勸誡,覺得我此行有性命之危。但官家還是差遣了我,而非隨便派一個人應付。」
果然李彝殷的口氣稍緩:「但朝廷還是殺了送親之使。」
「沒藏氏首領並非被殺,是氣急攻心出了意外,官家也很難過;事實俱在,西平王明鑑。」盧多遜好言解釋道,「而官家殺岺哥,對西平王也是好事!」
李彝殷皺眉道:「好事?」
盧多遜一本正經道:「李賢妃端莊美貌,官家十分寵愛,才會對拐走她的岺哥痛下殺手。」
盧多遜一臉嚴肅地看著李彝殷,李彝殷沉吟道:「官家應是為了皇室顏面……」
「對!李將軍這句話也沒說錯。」盧多遜一拍大腿道,「不過,咱們簡單點想……一個大丈夫的女人被別人盯上了,是惱羞不已,還是心平氣和?若只將女人看作小妾一樣不重要的人,會盛怒難遏麼?」
二人面面相覷,愣了一下。
盧多遜又沉聲道:「官家對李郡主卻是十分上心的,至始至終殺的只是沒藏氏的一個小輩。李將軍真的要為了沒藏家的一個後生,就要帶全族涉險、棄君臣之義於不顧?李將軍以為是否值得麼?」
這句話讓李彝殷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盧多遜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中原朝廷忠信仁義,向來對各族都很仁厚,今上更是以仁治國;契丹人是草原蠻夷,信奉的是肉弱強食。李將軍也是信佛向善之人,與誰為伍才穩靠?李將軍心中定有評判。
党項自唐朝起便為皇朝之臣,各朝一向禮遇,亦無甚舊怨;大周對党項人是很善意的。咱們從未想對付你們,要對付的強敵是遼國!
契丹人自唐末起就一直威脅中原,他們多年來一直劫掠各地,叫百姓苦不堪言,此等仇怨,我朝才不得不以兵戈相向。李將軍切勿受契丹人蠱惑,白白受其驅使,成為仇寇的馬前卒!」
李彝殷良久之後,小聲問道:「如何才能修繕關係?」
盧多遜正色道:「皇室與李家已是親戚,何須修繕?君臣兩家只要平素多多往來,李將軍派人到東京設定難軍驛館,方便禮尚往來,必定傳為青史佳話……不過在下諫言,李將軍還有個立功、更加親近朝廷的機會。上次河西野辭氏殺了朝廷的人,搶了貢物,若是李將軍施壓,讓他們把罪犯交出來……」
李彝殷道:「野辭氏部落在黃河西面,咱們雖有來往,但本王也管不了他們。」
盧多遜笑道:「李將軍說這種話就見外了,您是朝廷冊封的平西王,威望最高,所有党項部落不得仰仗您的鼻息?一點小事,野辭氏定然會聽從李將軍的意思。」
盧多遜又沉聲道:「野辭氏首領找個本來就想殺的人,送到靈州來頂罪就行了,誰還會真去查辦罪魁禍首?」
「這樣也行……」李彝殷沉吟道。
盧多遜道:「本官也想查罪魁禍首,當時殺的可是我的人,連我的性命都差點丟了。不過咱們還不是要以大局為重,真要讓野辭氏把重要的人送來給咱們殺,也是強人所難……」
李彝殷點頭道:「只是如此辦,本王沒什麼話說。」
二人說完話,盧多遜便起身告辭,從容不迫地走出王宮,他的神色十分淡定。但剛一進行館,就迫不及待地找來了隨從。
盧多遜臉上泛著紅光,慌著磨墨,將夏州之事寫了奏章,派人快馬先回靈州報喜,請功去了。
……靈州大堂,文臣武將一片道賀。
楊業道:「起初陛下驟然射殺沒藏岺哥,臣還有些擔憂,原來陛下早有深謀遠慮!」
魏仁浦淡定道:「殺的又不是李彝殷的兒子,李彝殷犯不著為了沒藏氏反叛朝廷。他此時反叛朝廷,沒有一點好處,李彝殷並不傻。」
楊業點頭道:「岺哥犯的本來就是死罪,不殺反倒失了朝廷威信;殺之亦不到影響大事的地步。該殺!該殺!」
人們七嘴八舌道:「李彝殷不過是一個節度使,原本就該仰仗朝廷恩惠。岺哥犯事在先,處以死_刑名正言順正大光明,不殺怎麼維護王法?那沒藏首領自己氣死的,難道還要算在朝廷頭上,他管束兒子不嚴,任其胡作非為,也有不教之過!」
「對對,朝廷在大義道理上站得住腳,李彝殷絕不可能因為這種事就反。他若要反,無論怎樣都會找藉口起兵造_反;若不反,絕不會因為一個沒藏首領就反。」
「雖說朝廷不願對党項人輕動兵戈,咱們想拉攏他們,可李家又何嘗不想借朝廷承認的名分地位,提高威信?他們若不求得朝廷的寬容厚待,一旦開戰,又能討得什麼好處?」
史彥超看向對面的人,冷笑道:「看你們馬後炮真有趣兒,老子記得岺哥犯了事兒,你們一個個都說,哎喲殺不得,殺了要怎地怎地,哈哈!」
楊業等人十分尷尬,魏仁浦只當沒聽見。
眾人說得頭頭是道,稱頌郭紹,把郭紹的作為稱之為火候恰到好處。
郭紹坐在那裡,不置可否,他沒吭聲卻給人一種胸有成竹、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氣勢。
實際上郭紹此時心裡也特別驚喜,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回頭一想,李彝殷確實犯不著因為這麼一個矛盾就完全撕破臉,但是事情沒有結果之前,誰能斷定?
穩住了李彝殷,郭紹西巡的目標已經沒有了多少阻力。
他這時才開口說道:「盧多遜兩番深入夏州,功勞很大。」
眾人對此沒有異議。
就在這時,一個文官走進來,拱手道:「稟報陛下,臣等剛收到東京急報。」
「拿上來。」郭紹道。
侍立一旁的王忠走下去,從文官手裡接過書信,送到郭紹手裡。郭紹展開一看,立刻抬頭鎮定道:「曹彬攻陷韶州。」
大伙兒聽罷又是譁然,一片興高采烈的道賀。郭紹又看了一遍,把奏報遞到王忠手裡,輕輕揚了一下頭,示意他讓諸臣傳視。
郭紹內心一陣狂喜,不過正如他在失手時不想表現出來,狂喜時也沒有表現得欣喜若狂。古人講究喜行不露於色,郭紹做不到,但儘量當眾不要太誇張就行,這樣更顯得淡定從容,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嶺南瘴氣之害已被遏制,曹彬在韶州城下與南漢軍援軍主力決戰,大獲全勝,旋即攻破韶州!
魏仁浦大聲道:「韶州在走廊之間,又有水路通興王府,南漢軍無險可守也,大周軍取南漢如囊中取物!陛下一統河山,創盛世之業,大業不遠矣!」
諸公紛紛附和,一番歌功頌德。
郭紹當眾說道:「朕沒有看錯人,曹彬未讓朕失望。」
諸臣一齊拜道:「陛下英明。」
郭紹此時情緒興奮,忍不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背著手踱到窗前,昂首從容,一副躊躇滿足的樣子。
大堂外陽光滿地,今日的天氣十分晴朗。郭紹抬頭看去,只見藍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雲,幾隻不知什麼品種的禽類在空中翱翔,只看到翅膀的影子在廣闊的天幕下扇動。
努力的一切準備雖有坎坷,但終究還算順利,郭紹隱隱感覺到,自己離某一種東西越來越近了,他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