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一百零七章壽州(3)

    李重進和郭紹在前軍行營中召見了二十多個武將。因為郭紹現在就接手壽州招討使,在這裡需要幹活,所以在引薦武將時額外留心。人太多又只說一遍,郭紹大半都記不住姓名和模樣,但心裡只注意他們的職務,從而了解在壽州城外的究竟是些什麼軍隊。

    這些人和熟悉的禁軍番號軍職完全不同,軍號名稱五花八門,郭紹在旁邊默默地聽了好一會兒,聽到「自備軍械糧秣」,才知道他們是宋、毫、陳、潁、徐、宿、許、蔡等等諸州的鄉兵,還有一部分是地方鎮節的牙兵,其中不乏防禦使和刺史。鄉兵還算好的,起碼有軍號;還有一些是實實在在的民壯,「七戶出一兵」,直接徵召的民夫稍作編制便拉到戰陣上來了。

    禁軍直屬的戰兵也不是周朝一線軍隊,而是開封府附近地區屯田的「下兵」,去年到今年在整頓禁軍時被淘汰的人,多數是屬於殿前司諸軍。現在他們平時在種地沒有半文錢軍費,一打淮南才召集起來送到前線。

    郭紹本以為自己雖然被安排的軍務是一塊硬骨頭,但手下的兵力會猛漲,畢竟壽州城外那麼多兵馬……結果搞來搞去,手裡能用的唯一一支精兵完全沒變:虎捷軍左廂第一軍、第二軍。這是他自己從東京帶領過來的人馬。

    壽州城外還有一股近兩萬人的正規軍:虎捷軍右廂。

    但統率這支軍隊的武將是李繼勛。郭紹在向訓家小二郎周歲的時候見過的人,「義社十兄弟」大哥級人物,現在是親軍侍衛司步軍司都指揮使。

    郭紹不覺得自己能指揮得動他。李繼勛的部隊按兵不動,似乎表示不會攻城,只是駐紮在這裡伺機而動,或準備打南唐的援軍。

    狀況十分不妙,郭紹憂懼交加。當晚他就沒睡好,半夜起來四處走動巡視城外的圍城工事,但看不甚清楚,只能檢查晚上當值的各部小隊。

    已經進入七月中旬了,晚上還有點冷。時不時就有一團篝火,當值的兄弟圍在篝火旁邊烤火。有一處士卒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蓮藕,撒上鹽放到火上烤,就像是在吃燒烤似的。晚上的營寨里倒是消停下來了,只不過空中偶有傷|兵若有若無的呻|吟影響了這靜謐的氣氛。

    ……

    次日一早,郭紹剛剛披好環鎖鎧,走出小村的屋子,就見遠處的壕溝藩籬外面已經有很多人了,投石車等大型器械周圍許多人正在叮叮哐哐地修繕,一些人馬正在列陣,把雲梯也推了出來,似乎要攻城。

    李處耘羅彥環等人率先走過來,接著又有二十多個武將走向這邊,見郭紹在門外瞧,大家也就沒進堂屋,聚攏在身邊跟著他瞧。

    「又要強攻城牆?」郭紹問道。

    一個武將說道:「護城河又幾處被填了,上邊安排的,這陣子要繼續填河,還要攻城。郭將軍,咱們還要按以前的命令?「

    「誰下的令?」郭紹又問。

    那將領道:「淮南都部署李將軍。」

    郭紹遂不再說話,剛剛到壽州,這些人大多都不認識,既然是李重進之前的軍令,他便讓諸將照以前的部署。只要沒下雨,每天似乎都在攻城,已經常規化了,算不得什麼臨戰前夕,所以郭紹也不廢話,當即下令解散各司其職。

    就在這時,忽見一群人聚集在村子的欄柵外面,郭紹便下令羅猛子把他們放進來。帶頭的是一個滿臉溝壑頭髮花白的老卒,郭紹看著面熟,很快想起來是昨天為他們求情的那幫「下兵」,這個老頭說過話,所以有印象。

    那老卒身邊還有個瘦漢,倆人的臉型都比較窄,說不定還是親戚。他們走到郭紹跟前,老卒便跪伏拜道:「俺的長子是都頭,俺們父子商量過了,反正都要死,死在戰場上免得被軍中其他兄弟看不起!今日便請戰,郭將軍讓俺們去前面攻城,求個痛快!」

    郭紹回頭見一眾剛剛離去的武將都在不遠處好奇地觀望,他沉吟片刻便道:「你們去找自己的將領,到前面去攻城……活下來了的,昨日臨陣逃跑之罪便免了。」

    父子倆道:「俺們領命!」

    郭紹說罷便從親兵手裡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帶著楊彪等虎捷軍武將到前方去了。一行人繞著城來回跑了兩圈看地形,這是座大城,騎馬繞城兩趟,太陽從地平線已上三竿。

    四面的投石車已經開動,巨大的石塊呼嘯著飛向兩三百步外的城牆,城牆下面的周軍士卒洶湧而至,上下紛紛放箭,雲梯像巨大的木頭「坦克」似的被一群群的人推著靠近城牆。曠野上的場面無論有多麼壯觀,器械又多麼大,但威力還是有限的。投石車的石頭能把城牆砸得千瘡百孔,但已經打了一個月多還是砸不爛厚實的包磚土牆。


    弓矢弩箭石塊火球都只是前奏,最終還是回歸了郭紹經常見識的攻城方式:無腦爬牆。當然還有個更形象的術語叫「蟻附」。

    只見一架雲梯被推到牆邊,下面是車廂和兩排木輪,上面摺疊的梯子隨即展開然後放倒在城頭,「啪」地一聲梯子剛搭上,立刻就聽見一陣瘋狂的吶喊,周軍士卒洶湧而上。

    不料就在這時,城頭上的一個木桶頓時潑了一片黑油下來,隨即扔出幾支火把,「轟」地一下黑油觸火便著,雲梯上下燃起了熊熊大火。周軍士卒慘叫聲簡直不忍聽聞,人們從雲梯上摔下來,有的沒死在地上痛苦地打滾,一些人拿水潑,但很不容易潑滅。不少人受不了直接跳進了護城河。

    空氣中黑煙滾滾,一股燒瀝青的味兒中夾雜著頭髮燒焦的糊味。

    郭紹光是站在幾百步外看,也是一陣頭皮發麻,這和送死有啥區別?!南唐國哪裡挖出來的石油,這玩意居然可以這樣用。

    此情此景,讓郭紹心裡充滿了陰影,他覺得上戰陣拼殺都算不得恐怖,攻城才是噩夢。

    城池裡也有投石車,似乎在城牆後面,郭紹看不見,但能看到一些人站在城頭上一面看一面回頭嚷嚷,似乎在觀察方位。不多時,果然就見一隻燃燒的瓦罐從城裡飛了出來,那瓦罐像一團火球一般準確地掉進了一處人群,「哐」地一聲碎開,石油和火光四下飛濺,那處人群一鬨而散,著火的人在地上亂滾。

    前面一架雲梯已經越燃越凶,火勢根本撲不滅,車廂里和周圍的人已經掉頭就跑,但剛跑過護城河,就見一個騎馬的武將帶著一隊騎兵衝來,迎頭就砍,大聲叫罵。接著亂兵又匯合進了後面的一架雲梯的人群里。

    城牆上下濃煙滾滾,壽州城四面很快就籠罩在黑煙和火光之中。

    周軍前仆後繼,一番弓弩對射,雲梯再次架上了城牆,還有一些更簡陋的梯子從四面架上去,人們像螞蟻一樣拼命往上爬。一個武將在後面大喊:「第一個爬上城牆的,有重賞!榮華富貴享用一世!」

    榮華富貴的影兒都沒見著,先見到一桶石油迎頭就澆下來!幾個人全身著火直接掉落下來,木梯子上瞬間燃起大火……這石油對南唐軍來說當真好用,一下子就能點火,不然要燒雲梯也不容易。

    但這一波的周軍將士分外勇猛,有的人居然不顧死地從燃燒的梯子上強衝上去!完全是一股不要命同歸於盡的干法。郭紹看得清楚,第一個衝上去的士卒手腳上都燒起來了,那慘叫聲傳得擊敗步外都聽得見,他上去就抱住一個唐兵,徑直從城頭跳了下來……第一個衝上去的人,又有什麼用,反正是死。

    還有一些人付出了極大的傷亡,少數人從簡陋的梯子上翻上了城牆,但見刀槍亂舞,恐怕會被剁成肉泥。

    如此勇猛不顧死的士卒,竟然這樣毫無意義地死掉?郭紹終於按捺不住了,顧不得什麼李重進的命令,大喊道:「派人去命令前方各部,立刻停止攻城!」

    過了一陣子,一眾武將便陸續趕到郭紹跟前,確認退兵命令。接著在人們的吆喝聲中,城牆下面無數的人群像潮水一樣緩緩退卻,遠遠看去,好像是海水退潮了一般。

    「咱們不攻壽州了?前幾天李將軍才下令咱們不惜代價強攻……」有個武將有點不相信地看著郭紹。

    郭紹不作理會,他注意著剛才最勇猛的那股人,用馬鞭指著地方,派親兵去叫他們過來見面。不多時,一群人便抬著一些半死不活的人來了。

    走前面的就是早上請戰的那個老卒,郭紹恍然,原來是那幫人!這些昨天還想逃離壽州的逃兵,今天就變得悍不懼死,人類的能力著實很難定論。

    只見那些抬回來的傷兵簡直不忍直視,皮膚大面積燒傷,渾身漆黑,黑漆漆的身體上又露出沒有皮膚的紅肉,他們在架子上痛苦地叫喚。好像是被炸彈炸過的人一般,而不是冷兵器戰爭的傷痕。

    那個和郭紹說過話的老卒正在抹眼淚,一個勁地對旁邊躺著的傷者說話,那個人渾身漆黑衣服破碎,已經不成人樣了。或許是老卒的兒子?

    郭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老卒哽咽道:「覃石頭。」

    郭紹便道:「活下來的人,全部無罪。你們現在改番號,附軍虎捷軍左廂,番號是下營,覃大石你做都頭。」

    郭紹心下難受,回顧眾將道:「都是媽生爹養的,仗這麼打,回東京了鄉親們問我要丈夫、要兒子,我怎麼說?」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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