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博弈(二)
夜很深了,喧鬧的軍營早就靜了下來,風很大,嘶吼的北風席捲著雪花打在帳篷上,爆出陣陣沙沙的脆響,這樣的夜只適合躲在被窩裡睡個悶頭覺,只是這一夜睡不著的人卻有不少,不單是胤祚,策妄阿拉布坦也同樣無法入睡。
策妄阿拉布坦縱橫漠北草原多年,算得上久經戰陣,一生大小戰事經歷了無數,除了此次慘敗於俄羅斯之外,其實他還真沒吃過太大的苦頭,即便是遠征西藏被征西大將軍允禵逼得站不住腳撤了回來,准格爾部也未曾受到太大的打擊,而喀喇烏蘇河彎一戰殲滅大清六萬精銳大軍更是准格爾部有史以來的最偉大勝利。策妄阿拉布坦一向很自信,也很有雄心——恢復蒙古帝國的榮光始終是埋在他心底的一個夢想,只是布倫托海子一戰徹底將他的萬丈雄心徹底擊成了碎片,火器的威力從此成了他的夢中的惡魔,他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回被噩夢驚醒。
「六弟,依你看來清軍的火器比起老毛子來如何?」已經在帳篷里默默轉悠了許久的策妄阿拉布坦終於停下了腳步,一雙鷹眼死盯著侍立在帳篷一角的策凌敦多布,沉著聲問道。
策凌敦多布,三十出頭,身材高大,身形樣貌酷似其堂兄策妄阿拉布坦,打仗是一把好手,當初准格爾部長途奔襲拉薩正是此人的手筆,全殲傳爾丹六萬大軍以及殲滅哈薩克汗國都是此人的傑作,准格爾部之所以能如此快地重新崛起跟策凌敦多布的赫赫戰功是脫不開關係的。
「大汗,依屬下看來,清軍的火器威力該是比老毛子強上不少。」策凌敦多布躬了下身子,言簡意賅地答道。
「嗯,是強上不少。」策妄阿拉布坦點了下頭,苦笑著說道:「清帝也是個厲害角色,這一回我准格爾部是前門進狼,後門入虎啊,唉,悔之莫及了,當初要是聽了你的話,大哥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當初俄羅斯進兵准格爾部之時,策凌敦多布曾建議不必與對手死拼,誘敵深入,而後斷其歸路,依靠遊騎兵的機動性進行搔撓作戰,利用廣闊的大草原生生拖死俄羅斯軍隊,這原本該是唯一正確的戰略戰術,可惜策妄阿拉布坦一者是求勝心切,自忖蒙古騎兵的衝擊力天下無雙,二來也被仇恨蒙住了眼——老毛子一路燒殺,准格爾部牧民死傷慘重,不顧策凌敦多布的勸阻一力要戰,結果一戰之下,全軍潰敗。
原本敗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展開游擊戰,利用騎兵快速機動的優勢跟老毛子再戰就是了,可偏生策妄阿拉布坦被火器的威力嚇破了膽,再次不顧策凌敦多布的勸諫,執意要向大清借兵,可又沒想到大清不知何時竟然也有了一支比老毛子實力更加強大的火器部隊,再加上大清的八旗騎營,策妄阿拉布坦現如今已是騎虎難下了。
「大汗,現如今我等只能忍,等待機會,屬下以為清軍固然強大,不過並不比老毛子強多少,即便是勝了老毛子只怕實力也得大損,到那時,我軍趁勢而動,將清帝擒下,逼迫大清跟我簽訂城下之約,事情尤有可為。」策凌敦多布想了想道。
策妄阿拉布坦搖了搖頭道:「只怕沒那麼容易,大清伊犁軍出阿爾泰山東進,卻並沒有兼程趕往布倫托海,西路五萬大軍行軍速度也慢得可憐,照此速度就算是三月份也未必能趕到布倫托海子,這兩路兵馬都不是衝著老毛子去的,該是準備對付我准格爾部的,若是清帝與老毛子打起來,這兩路兵馬一定會假借增援的名義向前加速開拔,掩住我軍的後路,我軍就算是想動也難啊。」
策凌敦多布默默地想了一陣之後道:「大汗,清帝來者不善是必然之事,若是此時我等跟大清鬧翻了臉,大清一樣會進軍,如此一來我方夾在老毛子與清帝之間,只怕是凶多吉少。若是依附著清帝大軍而行,又怕其將我等當成炮灰使了,而今之際,唯有暫時附和清帝,等待時機脫離清帝的控制,只要能獨自領軍游離在外,自可坐山觀虎鬥。」
「嗯,也只能如此了,六弟,今兒個清帝言及會將槍械送予我蒙古諸部,若是大哥向清帝提出聯合作戰需要火器以充實力,清帝會不會給?」策妄阿拉布坦臉皮子抽動了好一陣之後道。
「這個……」策凌敦多布愣了一下道:「該是不會吧,如此神兵清帝如何肯給?」
「嘿,會的,清帝一定會給。」策妄阿拉布坦咬了咬嘴唇道:「清軍要進我准格爾部作戰,再沒有擊潰老毛子之前,絕對離不開我准格爾部的協作,這槍他不給也得給,大哥明日就找清帝要去,他要是不給,嘿,滿草原的漢子可都在看著呢。」
策凌敦多布一臉子難以置信地看著策妄阿拉布坦,卻並沒有開口詢問。策妄阿拉布坦也沒多解釋,只是搖了下手道:「罷了,夜深了,你也下去休息吧,明日的事兒大哥自會有主張。」
「是,大汗。」策凌敦多布躬了下身子,手撫胸口,行了個禮退出了帳篷,策妄阿拉布坦長出了口氣,幽幽地低語道:「雪該停了,但願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行軍是件苦差使,即便是俄羅斯人素來以耐寒而著稱,但在齊膝深的雪地地跋涉也不是件輕鬆的事情。布赫魯斯基少將騎著馬,站在一個小土坡上,一張臉繃得緊緊的,面色鐵青地看著在雪地里跋涉的士兵們,心中的火一躥一躥地直往外冒,手中的馬鞭子握得緊緊地,恨不得在那些行動遲緩的士兵身上猛抽上幾鞭子的——按原定計劃,十二月底就該趕到布倫托海子的,可偏生今年的冬天來得早,剛越過烏拉爾山口,這雪就開始下了,還下個沒完沒了,愣是將原本就難行的道路變得更是崎嶇。
布赫魯斯基少將,近衛軍第三軍第二師師長,參加過俄羅斯對外的歷次戰爭,出身貴族的他從一個年輕少尉不過短短十餘年便升到了少將師長,其中固然有他家族的影響力在,但更關鍵的是他本人的作戰指揮能力,出身於彼得大帝侍從官的布赫魯斯基少將作為此次遠東增援部隊的指揮官就算在整個俄軍系列中也屬於戰功顯赫的英雄似人物,若不是犯了「作風問題」,此次倒霉的遠征行動原本也不會落到他的頭上,誰讓他將彼得大帝的寵臣魯林達斯基的女兒的肚子給搞大了呢,事情鬧大發了,沒法子,他也只能自告奮勇地出任此次增援行動的指揮官了,也好避開一下風頭。
「少將,遠東對帝國具有重要的意義,你此次出征的任務是光榮而艱巨的,為了帝國的榮耀,為了帝國的明天,去好好教訓一下那些野蠻的黃猴子,讓他們嘗嘗鐵與火的滋味,朕寄厚望於你,好自為之!」望著一片蒼茫大地,布赫魯斯基少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當初出征之前彼得大帝所說的話來。說實話,布赫魯斯基少將愣是看不出這麼個百里不見人煙,荒涼得透頂的地方對帝國能有何用處,至於艱辛他倒是嘗夠了,可榮耀卻還不知在哪兒呢,當然在布赫魯斯基少將眼中那些拿著長矛大刀的野蠻人根本不值一提,勝利不過是遲早的事情,或許其艱難程度還趕不上此次艱苦行軍的一半。
「報告。」一名哥薩克游騎縱馬衝上了山坡,帶著滿身的雪渣子,氣喘吁吁地滾鞍下馬,高聲道:「將軍,遠東部隊的接應人馬到了,就在前面。」
「哦?好,走,看看去!傳令隊伍加快行軍速度。」布赫魯斯基少將那張原本嚴峻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一甩馬鞭,向前方趕去,馬蹄過處,雪花四濺……
京師接連的幾天大雪過後,總算盼來了一縷陽光,冬日裡的陽光雖沒什麼熱度,可好歹能給人一絲難得的溫暖,趁著這大雪初停的好日子,貓在家中躲了好幾天的人們總算是可以出門喘口新鮮氣了,儘管街上的雪依舊未化,可大街上的人群卻多了起來,到處都是興高采烈打雪戰的孩子們和舒閒透著悠哉氣的往來行人,一點都看不出戰爭的緊張氣氛。百餘王府校尉、長隨之類的人物簇擁著一頂八抬大轎子從怡親王府的照壁後轉了出來,一路吆喝著往皇宮的方向趕去,怡親王允祥此刻正坐在大轎子裡默默地沉思著。
今兒個並不是合議的日子,也不是允祥當值的時辰,身為總理大臣,朝務多得煩死人,這都快三個月沒能好生喘口氣,允祥原本打算在家好生歇歇,可沒想到就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都沒法實現,這不,才剛起了床,連早膳都還沒來得及用呢,宮裡頭就傳出了話,說是監國阿哥弘曆有請,啥事卻沒說,害得允祥只能將就這對付了碗白粥便得往宮裡頭趕。
「十三叔,您來了,快請坐。」正在上書房看摺子的監國阿哥弘曆一見到允祥走了進來,趕忙起了身,很是客氣地躬身行了個禮,面帶微笑地打著招呼。
「好,都坐罷。」允祥拱手還了個禮,也沒客氣,笑呵呵地坐了下來道:「大阿哥今兒個起得好早啊,不知這麼急地找我,可是有什麼急事?」
「十三叔,是這樣的,頭前八叔上了個摺子,說是要讓皇阿瑪將批摺子的權限給小侄,因此事牽涉到小侄本人,因此小侄也沒發表看法,就轉到了軍機處,估計現如今該是已經傳到皇阿瑪處了,可小侄左思右想覺得這裡頭有些不太對勁。十三叔,您是知道的,小侄年幼,學識尚淺,如何能擔得起這等責任,若是出了岔子反倒會誤事,因此小侄想上書舉薦十三叔來批摺子,一者十三叔是總理大臣,又是皇阿瑪信得過的人,比起小侄來說要強上無數倍,名正言也順,十三叔以為如何呢?」弘曆微笑著說道。
此話一出,允祥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霍然起立道:「不可,十三叔無此能耐,擔不起這個擔子,此事休得再提。」
「啊,這怎麼會呢,哎呀,十三叔,小侄這份摺子已經寄了出去,這……」弘曆一臉子懊惱狀地說道。
允祥的臉色瞬間白了一下,雙眼如刀般死盯著弘曆,牙關緊咬,良久不發一言,半晌之後,長出了一口氣道:「十三叔最近累得慌,身體也不好,想告個假,好生歇息兩天,就請大阿哥准了罷,但凡有要事,大阿哥可與軍機處協商著辦就是,告辭。」允祥話音一落便要向外而去,弘曆忙起了身,緊趕著道:「十三叔,您誤會了,小侄並沒有別的意思,這,這……唉,十三叔,您還信不過小侄嗎?」
允祥停了下腳步,看了看弘曆,嘴唇嚅動了好一陣子,可始終什麼話都沒有說,長嘆了一口氣,也不管弘曆在後頭說些什麼,自顧自地出了上書房,也沒理會一路上來送摺子的那些官員們的請安,鐵青著臉出了皇宮,連大轎子也不坐了,從校尉們那兒搶過一匹馬,一甩馬鞭,向自家王府衝去,後頭一幫子校尉、長隨之類的慌忙緊緊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