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煙雲 三十六 魚死網未破

    readx;    頡顛連滾帶爬撞進王化舉辦公室,上氣不接下氣說:指導員,大事不好,藍蓉老馮頭死了!滿炕都是血,快去看看吧!

    早晨上班藍蓉沒到,過半個小時還是沒來。馬車去火車站拉化肥,等著拿錢交站台費。王化舉發火讓頡顛去叫:不象話,幾點了不來上班?女同志有了孩子就是影響工作!他當眾表現出對藍蓉遲到的不滿,後半句則替她辯解遲到情有可原。

    藍蓉自當上會計工作相當努力,妊娠反映厲害吃啥吐啥,她堅持上班沒歇一天。生孩子頭三天躺炕上休息,後來有事隨叫隨到,法定產假也沒有休。她明白這工作來之不易,怕一旦安排人頂替,休完產假或許會失去位置。「代」干畢竟不牢靠。

    藍蓉嘴甜,張口閉口師傅長師傅短的,不久便和頡顛處得很融洽,她希望老頭把會計知識無保留傳授給她。頡顛知道她是指導員安排來的,自然不敢違拗王化舉的旨意。藍蓉文化淺,學的認真但悟性差,教她點皮毛的東西,兩年也不可能獨當一面,遠不如蔣樂生對他的位置構成威脅。

    婚後藍蓉享受丈夫的百般疼愛,也努力盡一個妻子的責任。下班回家丈夫蒸饃她燒火,丈夫劈柴她碼堆,丈夫洗衣她晾曬。炕上地上打掃得乾乾淨淨,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她怕公爹打更挨凍,特地織了條厚圍巾,又在棉褲膝蓋處縫兩塊狗皮。

    馮永厚對妻子恩愛有加,什麼好東西都省給她吃,稍微重點的家務都不許她干。一個電工小學徒,招待所更夫的兒子,能討到這麼漂亮的媳婦,而且是「以工代干」,我馮永厚前世積大德了。

    藍蓉的肚皮一天天隆起,小生命常在肚子裡踢騰,攪得她心神不寧。馮永厚越對她好她越覺得對不起他。有幾回燈下捧住他那討人喜歡的娃娃臉,飽含深情凝視著他,愧疚感使她潸然淚下。馮永厚發了慌問她怎麼了?她藉口孩子踢疼了她肚皮。小馮按住她腹部央求:兒子你輕點,你不知道踢你媽爹心疼?——他希望生個男孩。

    孩子出生了,白白淨淨果真是男孩。

    馮永厚給孩子申報完戶口,喜孜孜把戶口本遞給她看。藍蓉接過翻到最後一頁,只見上面寫著:馮藍輝,男,出生日期1964年1月23日,成分貧農。戶口本前兩頁老馮頭父子都是貧農成分,只有第三頁藍蓉富農。

    兒子成分好,藍蓉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紋……

    馮永厚趴在一旁,捉住兒子的手說:瞧小東西手多有勁!咱爹趕半輩子車接著打更,我比他強點當了電工,將來兒子做啥呢?跟你一樣做會計吧。

    藍蓉說不。咱兒子將來要念大書,讀完中學考大學,將來當國家幹部。我命苦,小學畢業不准考初中,上了個破『半農半讀』鄉辦農業中學,唉——她又想起自己噩夢般的經歷,——牛二愣,鄉供銷社主任的獨苗惡少,不是狠命咬住他手指,那場劫難肯定逃不過。

    馮永厚曾聽她說過讀農業中學的往事,知道此刻被勾起痛苦記憶,忙替她揩去眼淚哄她:千萬別生氣,你一生氣奶吊上去咱兒子該挨餓了。我們這不憧憬未來嘛,該高興才是。

    藍蓉破涕為笑,輕輕在丈夫手背上咬一下說:誰生氣了?高興還高興不來呢!

    藍蓉結婚生子,王化舉心頭一塊石頭落地。醜行被包裹得嚴嚴實實。

    梁二妮來農場後,沒有房子先住招待所,秋天也搬進新蓋的家屬房。二妮壯得象頭牛,種完房前園田地,又刨出一畝小開荒,圈裡餵兩口豬,雞鴨成群象開了個畜牧場。王化舉打趣喚她「梁場長」,二妮高興得逢人便說她是家裡一把手,化舉只是個小小指導員,俺可是場長呢!

    人的感情在於相處,夫妻倆如今好得象新婚的小兩口。二妮把丈夫服侍到了家,進門吃現成的不說,連皮鞋都擦得照見人影,她說丈夫穿乾淨利索婆姨臉上才光彩。關照他把工作干好,早點提拔科級,讓姐當上「王科長家的」,過一回官太太癮。

    王化舉留意機關女同志的穿著打扮,也給二妮買回幾身時新衣服,穿上果然洋氣不少,粗眉闊嘴大圓臉依舊,看上去卻順眼許多。二妮有不穿衣服睡覺的癖好,說這樣子解乏,王化舉開始不習慣,後來慢慢適應了,摟著胖乎乎一堆肉蠻受用。

    他克制自己不再想藍蓉,絕不能再偷腥,以免墜入萬丈深淵。每迴路經大倉庫,掃視中間套開小門的那兩扇大門,少不得熱血沖頂心跳加速,但不再刻意回味陶醉,反覺著心亂如麻——是愧疚,後悔,慶幸,還有恐懼。

    他曾設想過,假如藍蓉痴情不改繼續粘他,就找人事科把她調走,理由良種站一個女同志不方便。與其他單位會計對調,仍然「以工代干」不虧欠她。任何時候保全自己第一!讓他寬慰的是藍蓉似乎也把過去忘得精光,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想不到冒出個老馮頭!那天老傢伙抱著孫子要認他做乾爹,每句話里話中有話,可惡可怕之極!好在不久他分到房子搬離招待所,否則時間長了,傳到二妮耳朵里麻煩大了!孩子長相是鐵證,把孩子和他往塊堆一放,一切辯解全多餘。

    從那以後,王化舉一年沒去過招待所,他怕跟老馮頭照面。老頭卻常來良種站轉悠。昨晚臨下班,老頭領著孫子偷偷站在財務室門外,被王化舉一頭撞見。老頭顯得有些尷尬,推說孫子想他媽,看看咋還不回家。

    他讓孫子叫王化舉乾爹,馮藍輝奶聲奶氣叫了聲「爹」。也難怪,剛學話的孩子沒叫過乾爹。王化舉答應不是不答應又不好,訕笑著摸摸孩子頭頂,撒開腳丫慌忙離去。老馮頭在身後乾笑:叫啥沒有關係,爹和乾爹一個樣!

    王化舉儘量避免和藍蓉單獨接觸,更沒有登過她家的門。藍蓉表面上一切正常,但他注意到好幾次她臉上有淚痕。有一天頡顛不在,藍蓉托著下巴獨自流淚,恰巧王化舉窗外路過,便停下腳步問咋了?她抹去淚擠出一絲苦笑,揮手叫他快走,說「沒你的事」。

    她並不怨恨王化舉,始終如一把他看作自己的恩人,她不會說對不起他的話,做對不起他的事。二妮來了夫妻倆和和美美她高興,她理解王化舉為何總迴避她,指導員的前途關係著她的前程。

    她怨恨過兒子。小東西不識時務,只一次便闖進她肚皮紮下根。怨憤無處發泄甚至想餓死他,或者乾脆扔山溝去。兒子的眼睛明澈如水,咿咿呀呀似乎急於與她交流,向母親訴說他沒有罪。藍蓉淚水奪眶而出,生怕被誰搶去似的,把兒子緊緊護在胸前。熬吧,兒子成分好,長大准有出息。


    一年來色鬼公爹一次又一次蹂躪她。馮永厚半個月值一次夜班,老頭如期而至從不脫空。她思想鬥爭再三,幾次話到嘴邊仍下不了決心向丈夫訴說。怎麼說?否認有過出軌行為還是承認?丈夫會做什麼反應?這婚姻維持下去還是就此散夥?丈夫將怎樣對待她兒子?她愛馮永厚,離不開那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她知道丈夫也深愛著她。倘若他一旦得知,在他之前和現在,她被另外兩個男人占有過並占有著,他是頭暴怒的獅子,還是溫馴的閹牛?

    她知道老馮頭不會與她善罷甘休,這個趕半輩子大車的老光棍不會寬恕她。

    她害怕這事捅出去,不消三天毛山農場就會沸沸揚揚,哥哥臉往哪擱?她最擔心她的恩人,指導員將受處分,她永遠對不起他!

    牙打掉往肚裡咽,什麼都不能說!

    她跟丈夫商量:永厚,請我嫂子的姐夫跟你們廠長說說,往後你別上夜班了。你不在家我睡不踏實,夜裡醒來身邊空落落的害怕。丈夫憨厚地回答:一個月不就兩次夜班嘛,藍輝陪你還不行?有誰願意上夜班?咱不能為這讓人說閒話。

    她又說:要不讓你爹把鋪蓋搬招待所去。你想呀,你上夜班,公爹兒媳婦在家別人不說閒話?

    馮永厚不等她說完連連搖頭:那更不行!招待所亂糟糟,白天怎睡得好覺?我想好了,再過三年等爹退了休,脫土坯接間偏廈,讓爹和咱兒子住裡面。

    藍蓉不再吱聲,再往深說就捅破了。

    吃過晚飯,老馮頭與上夜班的兒子一道出了門。老頭在招待所轉了轉便溜回家,掏出鑰匙插進鎖眼卻擰不轉。老頭趴到窗前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開門!反鎖幹啥?不開踹啦!

    傳來踹門的聲響。

    木板門不結實,藍蓉生怕驚動左鄰右舍,只得下炕開了門。她打算跟老頭攤牌:順從可以,但以後不許再領孩子去辦公室轉悠,再別跟王指導員「磨嘰」。

    老馮頭進了門很得意:敬酒不吃吃罰酒,哈!他剝去衣服,全身上下脫的精光。孫子馮藍輝瞪大眼睛,用小手在臉蛋上刮:爺爺,丟!藍蓉忙扔過被子給他蓋上。

    聽藍蓉說完順從他的條件,老馮頭冷笑一聲:條件?屁話!到如今你還護著他,心思在那野漢子身上!我明告訴你,我非把他搞臭不可!誰欺侮老馮家我跟他沒完,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他甩開被子一躍而起,扯開藍蓉衣服發瘋般壓上去,嘴裡念叨你依得依,不依也得依!

    馮藍輝已經懂得保護母親,邊拽老馮頭的腿邊哭叫。老馮頭一腳踹開孩子罵道:小野種,滾!

    藍蓉張開嘴,象當年咬牛二楞手指一樣想咬老馮頭,卻被他大手捂得喘不出氣。突然觸到枕邊有個硬硬的東西,是準備給兒子裁衣服的剪刀,晚飯前丈夫磨得鋒利無比。情急之下她摸出剪刀,對準老馮頭後背脊心扎進去,血象一股噴泉直衝房頂。老馮頭怪叫一聲,瞪大眼珠從她身上滑下,一聲低似一聲直哼哼。藍蓉咬牙切齒,揪過他漸漸軟下去的禍根,「咔嚓」齊根剪斷……

    藍蓉此時毫無怯意反鎮定異常。自首的念頭只閃現一剎那便迅速打消:犯下人命大案,她將面臨無休止的審問,最終必定殃及她的恩人。與其屈辱地活不如痛快去死,她選擇自行了斷一了百了。

    兒子哭累了,小狗一樣蜷在地上睡了。藍蓉把兒子抱在懷裡,用自己眼淚揩淨兒子熟睡的小臉,喃喃自語道:藍輝啊,媽要走了,媽對不起你。媽只盼你長大了有出息。

    她舉起帶血的剪刀,用盡平生力氣刺向自己心窩。

    艷麗的青春之花猝然凋謝,臉上凝著悽美的笑容。

    最終偵查結論是:老馮頭強姦兒媳婦遭殺,不齒活該;藍蓉防衛過激,蒙羞自盡。這正是藍蓉生前期盼的。可憐的女孩,寧死護著賜給與她「以工代干」機會的大恩人,絕不使其醜行暴露。

    老馮頭死有餘辜,兒子馮永厚切齒痛恨,血衣也不給換,將屍體塞進薄板棺材,埋到西棋盤山「半島花園」,讓他與孤墳野鬼為伍。

    藍蓉出殯那天,馮永厚抱著兒子,父子白衣白帽披麻戴孝,木木地走在棺材前。王化舉發高燒沒來,由二妮代為送葬。這個善良的女人一路上嚎啕大哭:妹子啊!貞節烈女啊!你傻呀你!老畜生該殺,你萬不該殺了自己啊!丟下我兩歲的乾兒咋辦哪!藍蓉人緣不錯,站長平青雲,來農場後在試用隊一起度過最初時光的蔣樂生、葉小娜、柳芽柳芷姐妹紛紛趕來,為二十二歲的花季亡靈送最後一程。

    蔣樂生曾被藍蓉奪去會計「飯碗」,此時已不再怨恨她,反覺得她可憐又可悲。「蓉」又名蓮花。想不到以花中君子命名、與他同樣出身的同齡人結局如此慘烈!

    當晚他擬就一副嵌字輓聯,記在自己日記本上,算作「為了忘卻的紀念」:

    淚飛血濺只為了青勝於藍玉殞香消怎守得身潔如蓉

    一場感冒擊倒王化舉,好幾天沒能上班,高熱不退鼻孔穿血,人憔悴得脫了形。第二年春,分局從各農場抽調一批幹部,以提拔副科級作激勵措施,去新建的條件更艱苦的邊河農場。王化舉報名請調獲批,當上邊河農場的王科長。

    離開毛山農場前,二妮和他到草甸子上采來野花,編一隻大花圈擺在藍蓉墓上。王化舉低頭默默無語,二妮嘆道:我乾兒他娘真命苦啊!



三十六 魚死網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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